陆映欣看到她挑了件便宜的棉袄,硬是把棉袄从她手中抽走,换了件质料较好的给她,“爷二十六了,爹娘都过去了,至于你的下一个问题,”她边让她套上衣服边说,“我得提醒你,伺候那群人吃饭,最好不看不言不听,因为全是群野人。”
“野人?”
“不然呢?最老的也有五、六十了,最小的就是霸爷,但在餐桌上,哪个人的行为是符合年纪的,不是野人是什么!”
许是看出田福乐还有满肚子疑问,陆映欣便自动将这群野人的过往一一道来。
“爷才十一岁时,跟他最亲的娘亲离世了,他爹东方庆也因此个性大变,原本慈善和蔼的他,变成一个严谨冷敛的男人。
他对爷相当严厉,爷也随即从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变得沉默冷峻,但谢颂那几个人原本都是江湖人士,与东方庆是结拜兄弟,个性草莽、率性豪迈,自是看不惯,何况,以前爷的娘都会宠溺他与他们这些不拘小节的江湖人同桌吃饭胡闹,但东方庆却制止了。”
说到这里,陆映欣还难过的轻叹一声。
田福乐的心也不由得泛起酸来,“后来呢?”
“东方庆一直没有从丧妻之痛走出来,某个晚上喝了酒,还独自骑马出去,可能因为喝醉再加上视线不明,不小心从山坡上摔了下来,尸体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
田福乐的心顿时一沉。
“由于东方家是个大家族,一些叔伯亲戚都想假借帮忙之名,霸占城主之位,谢颂等人当然不肯,他们努力辅佐年少的爷成为城主,幸好他也争气,小小年纪就有慑人的威仪,早熟得令人心疼。
所以,那群野人在共桌吃饭时总会故意闹他,尤其知道他从小就挑食,只要有他爱吃的,大家就抢得更凶,目的也是想挑起他的反应。
慢慢的,爷也能了解大家疼他的这份心意,他也开始跟着抢,虽然时间看似能抹去他心里的伤痛,但他对外人的态度去愈来愈冷骛霸气,只有在跟那些没规矩的长辈们共桌吃饭时,才能难得看到他展现笑容。”
原来是这样啊……田福乐突然明白了,只有在那个时候,东方烈才允许自己卸下面具,在熟悉的氛围里回忆娘亲的爱。
那是爱的记忆,同样经历双亲离去的她很能体会。
陆映欣看着她,突然又笑了起来,“但重点是,当年的男人老了,男孩长大了,可是习惯成自然,那些人不疯疯癫癫的打闹一场,就像吃不下饭似的!”
不过谢颂等人也有分寸,在其他地方他们便会严守本分,只有在饭桌上可以和主子平起平坐,没大没小,无主仆之分。
没想到东方烈也有一段艰困的童年,看来她昨天似乎把话说得太过分了!田福乐不免心生愧疚。
“好了,反正一切都否极泰来,别多想了,”她拍拍她的肩膀,“这给你。”
她给她一点碎银子,“我要到中药行买点补品,你带弟妹们逛逛,买点零嘴他们吃,再到转角的玉石行等我。”
田福乐想推辞,但陆映欣硬是把银子塞进她手里,“要我养你们八个我的确不行,但买点零食,我还行。”
说完,她随即跟店家签好帐,请他们到时把衣服送到晋阳山庄,便跟一群娃儿们分开了。
田福乐带着弟妹们逛大街,零嘴只买了一点点,弟妹们够吃就好,不一会儿,她就将弟妹带到玉石行门口,就怕让陆映欣等太久。
等着等着,一辆马车突然停在他们面前,一名男子下了车,看了骨瘦如柴的田福乐一眼,目光再往大大小小的娃儿扫了一遍,最后将视线停在最小的田福娴身上,她小小年纪就有倾城之貌,只要好好培养,以后要当烟花楼的第一花魁,应该不成问题!
沈宏满意的目光又回到田福乐身上,“我花三十两银子买她。”
买?田福乐瞪着眼前的男人一眼,他一身贵气,看似文质彬彬,眉宇间却不时透出一股邪魅,着实令人不舒服,“我没有要卖我妹妹。”
“这位小姑娘,我做人力买卖不是一、两天的事,还是你觉得价钱太低,要不……三十五两银子?”
“不必,我们已住进晋阳山庄了。”
沈宏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出声,“东方烈终于转性了,从不买卖十岁以下娃儿的他,终于也成“养马人”了?”他的黑眸里闪过一道不屑,“他自以为清高,没想到居然也开始抢我们这块生意了!”
“他没有,只有我一人,我弟妹是靠我的卖身契住在那里的!”
田福乐气呼呼的驳斥,她知道养马人指的是一种肮脏的交易,又称为“养瘦马”,就是以贱价收养穷人家相貌较美的女童,再依其性,教授琴棋书画,待及长大,便转卖给达官贵人当侍妾,或到青楼当妓女!
沈宏冷笑,“亏本生意谁会做?东方烈肯定不会,何况,当养马人又如何?”
听他这么说,他应该就是养马人,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我们走。”田福乐带着弟妹就想走人,没想到——
沈宏无预警的将看中意的货色一把抱起,随即抛给手下一个眼神,手下立即扔了一袋银子到田福乐的脚边。
但她根本不理会那只钱袋,反而立即冲上前,想把吓到大哭的田福娴抢回来,其他弟妹也跟进着冲上去,有的一阵乱打,有的直接张嘴咬人。
沈宏粗咒一声,“该死!”目光残佞的他立即空出一只手,扫住咬他腿男孩的脖子。
田福乐一见二弟痛苦的张大了嘴,双手想扯掉他紧紧扣住的大手,却徒劳无功时,她发狂的大叫,“放开他!”她愤怒的用力踹他、咬他,其他弟妹更是同仇敌忾,学着大姐又踹又咬。
“可恶!”沈宏单手难敌这几个又咬又踢的小鬼,火冒三丈的对看呆了的侍从大吼,“看戏啊?”
两名侍从被这么一吼,立刻回神,连忙把这群小家伙从他身上抓开,但他们又咬又踹,迫得侍从也不得不教训了他们几下,展开一场混战!
第3章(1)
“来人帮帮忙啊,抢人啊!”
混战仍在持续中,田福乐则紧拉着田福娴,不让恶霸把小妹抱上车,庆幸的是,二弟已在混乱之中顺利挣脱了。
只是她不懂,她已经大声求救,路上围观的人也不少,甚至还有商家老板探头出来看,为什么就是没人来帮忙?
田福乐不知道此地虽是太白城,但沈宏声名狼籍,只要是他看中的“货”,非抢即夺,丢个钱就走人,代表“成交”,气焰如此嚣张,就是因为他有个在当国丈爷的爹。
“这该死的女人!”沈宏怎么甩都甩不掉田福乐,火大的朝她的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嘴里也尝到一股血腥味,但她还是坚持不肯放手,沈宏火大的又吼了两名还在跟进小鬼们混战的随侍,“把她拉开!”
就在两名随侍冲上前时,蓦地,一个快如闪电的身影陡地落下,立即打飞两人,转眼间,沈宏只觉得手突地一痛,女娃儿就被抱走了!
惊魂未定的田福娴发现抱着她的人是东方烈后,又立即放声大哭起来。
田福乐急着把小妹抱过来,连忙哄道:“不哭,福娴,没事了!没事了!”
东方烈黑眸一凛,看着脸肿了一大半的田福乐,胸口一股沸腾怒火顿起,他死瞪着沈宏,“光天化日之下,沈大少却在我的地盘抢人?”
沈宏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我给了钱了。”
东方烈嘴角不屑的一撇,“是啊,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
“你!”
“基于我们同是赚商家仲介费,我有一点心得想跟沈大少分离,一头牛剥一层皮已经够痛了,如果还要连剥好几层,届时牛不像牛,反而求死解脱,不就成了亏本生意?”
这一席话,围观的百姓可都听得懂,沈宏专赚这种黑心钱,不把人当人,他手下还有一批管事,专门把买来的奴才,早上带去甲家做工,下午带到乙家,晚上再到丙家,仿佛不把人操死不甘心。
而且他还开了几家钱龙当铺,锱铢必较,为人好色又贪杯,三妻四妾不够,还在外包养名妓,吸收地头蛇为其办事,简直无恶不作!
沈宏被当众数落得抬不起头来,却因为功夫不如人,只能狠狠的瞪视东方烈。
同行相护,为了抢夺人力这块大饼,他甚至还派人四处搜寻货色,但东方烈擅于用人,每每引荐的工作都能让人发挥所长,赢得人尽其才、宾主尽欢的美誉。
也因此,有钱有力的商贾要找人力时,都坚持来太白城。
说来,东方烈可是他的眼中钉,怕被他垄断市场,所以他三不五时会亲自找货色,当然,遇到某些眼熟的商家,他更是直接把人揪上马车,在一阵威胁、拳脚侍候,不怕他们不改变主意找他仲介。
“话说回来,这几个娃儿并不是你的小牛,你凭什么动手?”东方烈冷沉的声音打断沈宏的思绪。
“好,那些钱就当作医药费,行了吧,走!”他转身就要上马车,但却有个东西不偏不倚的砸中他的后脑,痛得他哇哇大叫,“该死的,是谁!”
“是我!”田福乐恨恨的瞪着他,“你的钱太脏了,我不屑用!”
他咬牙瞪着她,却只见东方烈一个跨步便挡在她面前,他只能气呼呼的上车,“走!”
两名随侍立即上了马车,驾车走人。
东方烈抿紧了唇,目光在强忍着泪水的田家孩子身上来回,他们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其中,田福乐的伤最严重,过于消瘦的脸庞肿了一半,又青又紫,都瘀血了。
但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伤势,反倒一直察看弟妹们的伤痕,担心的频问着,“痛吧……对不起……姐姐没办法保护你们……对不起……”
她哽咽自责的声音,莫名让他的心紧紧揪在一起。
谢颂驾着马车跟妻子有说有笑的过来了,却没想到——“呃,怎么回事?你们几个——”他们立即跳下马车,心疼的检查小鬼们的伤。
“先让他们上车!”
东方烈马上下令,但同时间,他的大腿却被一双小手紧紧抱住,他低头一看,是泪如雨下但不敢哭出声的田福娴,他毫不迟疑地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她立即紧紧的攀住他的脖子,全身都还在发抖。
田福乐看着这一幕,眼眶也忍不住泛红,“对不起,爷,她真的吓坏了……”
“你去驾车。”
东方烈丢下这句话,就抱着田福娴先上车,几个小鬼也很快跟上去,一进车厢,每个孩子都发着抖、眼巴巴的望着他。
他咬咬牙,“要抱的过来。”话音刚落,几个小鬼便一拥而上上,能抱手的就抱手,慢一步的就抱腿,反正,只要能黏着他就行,因为小福娴的表情看起来好安心,他们也想让挺拔高壮的他抱着。
此时,谢颂夫妇相继上了马车,他们本想叫田福乐进车内的。但小丫头的脾气也很倔,坚持这就是她的工作,所以他们也放弃说服她,没想到却有幸看到这一幕两人目瞪口呆,上次黏一个就已经很震撼了,这回却一次黏了七个!
他身上是有啥好东西,要不,怎么一群小鬼全黏上去了?
东方烈没说话,但冷峻的黑眸一瞪过去,两人连忙转开脸,但忍不住交换个含笑的目光,看来,田家这一家子可全都不简单啊!
一行人一回到晋阳山庄,田福乐立即替受伤的弟妹们上药,没想到,一路上都不敢哭的娃儿,上药时却哭了起来,而且就像会传染似的,一个接一个开始号啕大哭,但停不下来的哭声,完全没有影响到哭累到趴睡在东方烈肩上的田福娴。
东方烈听着这些惊天动地的哭声,又见田福乐忙乱的哄着一个又一个小鬼,完全忘记她自己也受伤了,连药都还没上!
“全部把嘴巴给我闭上!”
东方烈的声音不大,但冷峻浑厚的嗓音却清楚的传到每个孩子的耳里,神奇的是,男女娃儿全都乖乖听话,田福乐更是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崇拜眼神看着他。
“现在,全部回到后院休息、吃东西、做你们该做的事。”
“是。”
一、二、三、四、五、六,六个娃儿立即齐步走,但突然又撞成一团,因为他们全部都回头看向仍赖在他胸前熟睡的田福娴。
田福乐马上上前伸开手臂,“我来抱她吧。”
“你们先走。”他命令那群小鬼先走后,又派人把陆映欣给叫来,随即把睡得好熟的田福娴交给她,让她抱去后院。
这番折腾下来,田福乐发现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午饭时间了,她连忙转身就要往厨房去,“我去准备吃的。”
“站住!”东方烈喊住她之后,便迳自坐了下来。
当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时,他用眼神示意她也坐下来,虽然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但看着他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情,她连忙快步走到他面前坐下,本以为他要训她,没想到他竟然是将桌上的药箱移近她,拿了药跟纱布就要替她上药。
田福乐眼眶一红,鼻头一酸,哽咽道:“我自……自己来就好了。”
“少罗唆!”他冷瞠了她一眼,见她嘴角还在渗血,他的唇不悦的抿成一直线,倾身靠近她,粗鲁的帮她上药。
她瑟缩一下,痛呼一声,“好痛!”
但他面无表情的继续动作,完全不肯放轻力道,而且一次比一次还粗鲁,她强忍着,但真的、真的……好痛,她微抬眼脸,小声的说着,“很痛耶,爷,你在报复我上次教训你吗?”
他直接瞪他一眼,“痛就哭,废话那么多!”
好凶,她紧咬着下唇,但无声的泪水早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他撇撇嘴,再次用力的替她上药。
这一次,她真的忍不住处哭了起来,“可恶!真的好痛啊,我又没有拜托……你帮我……干啥这样……欺负人啊……”
他神情平静的看着泪如雨下的她,他相信她也想哭,只是身为老大,就觉得该忍住泪水,就像当年母亲去世时,他因为身为男孩子,所以也必须忍住不哭。
“哭出来就好了?”
她一愣,看着他那双洞悉她心中脆弱的深邃黑眸,泪水顿时溃堤而下,哇哇大哭起来,“呜呜呜……我吓死了……我怕……福娴被抓走……”
他紧皱着浓眉,笨拙的拍拍她的背,虽然力道还是很大,但田福乐却觉得好温暖,她哭了好久,直到哭泣转为抽噎,才慢慢停止。
“哭完了?”他淡漠的看着她那张在痛哭之后,一半像人、一半像鬼的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