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詹姆疑惑地看着她,“姑娘是……”
她一怔,她身着男装,做男子打扮,他竟还是一眼看出她是女子?
“你好,很抱歉我必须着男装才能外出,不是有意隐满身分。”她说。
詹姆了然地一笑,“我非常明白,你们的女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詹姆在泉州传教两年,本地话说得不差。
这时,有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跑了出来,抱着詹姆的大腿,好奇地看着她,“詹姆先,这位哥哥是谁呀?”
詹姆摸摸她的头,笑答,“这位是姊姊,不是哥哥。”
女孩惊讶地看着安智熙,安智熙只得对着她干笑一记。
“不知姑娘到圣母之家来做什么?”詹姆问。
“詹姆先生,我名叫智娘。”为免节外生枝,她谎称自己名叫智娘。
“智娘姑娘,你好。”詹姆翩翩有礼地欠了个身。
“我听闻詹姆先生在蕃坊办了个收容孤儿的小学堂,深深赞佩先生的义行。”她说。
詹姆笑着摇摇头,谦逊地开口,“过奖了,我只是行神之旨意。”
“詹姆先生,我对于你的志业极有兴趣,希望能略尽棉薄之力。”
闻言,詹姆微愣了一下,不解地问:“在下不懂姑娘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愿意出钱出力赞助帮忙圣母之家的经营。”说着,她看了看还缠在詹姆身边的女孩,问道:“圣母之家如今收容了多少孩子呢?经费来源可充足?”
詹姆眼底闪过一抹疑虑,但又立刻以微笑掩盖了它。
安智熙想,她一个姑娘家突然跑来说要出钱出力,一定很可疑。
弄不好,詹姆还以为她有什么不轨企图呢。
“请詹姆先生放心,我并非可疑之人。”她很快地编造了一个故事,合理又合情的故事。
“是这样的,我家祖母缠绵病榻数月,药石罔效,不见起色,于是我向南天寺的菩萨求问,菩萨要我西寻圣母,行善积福以回向祖母。”
詹姆听着,露出惊讶的表情。
她紧接着又说:“我原是不解其意,寻觅无门,后来辗转得知蕃坊有间圣母之家,行的便是赈济援护孤儿之善事,为了替病重祖母积福德,我才会寻到这儿来,如此冒昧全因一片孝心,还请詹姆先生见谅。”
詹姆点点头,脸上挂着温暖笑意,“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成功的说服了詹姆,安智熙又松了一口气。
“你们汉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相信你祖母的病会好起来的。”詹姆衷心祝福。
“感谢詹姆先生。”她弯腰欠身,诚恳地开口,“那么可以让我为圣母之家尽一点心意吗?”
“姑娘是指……”
“我识字,能读写,也懂算数,可以教圣母之家的孩子们识字读书。再说,我家里是做小生意的,生活无虞,也可赞助圣母之家的食费。”
闻言,詹姆喜出望外,“若真是如此,那实在太好了,愿天主保佑你及你的祖母。”
第三章 圣母之家(2)
在圣母之家待了半天时间,安智熙便约略了解了一些事。
圣母之家在蕃坊已经有五年时间了,一开始是做为宣教之用,之前主持此处的是一名葡籍神父马丁,三年前他因养病之由离开,便由现在的詹姆接替其职务。
詹姆是个热心的传教士,见街上行乞孤儿众多,便开始将他们一个个带回圣母之家安置,免得他们流落街头。
餐风露宿尚是小事,更糟糕的是他们经常被坏心的牙人拐骗贩卖。
詹姆将他们安置在圣母之家后,提供他们食宿,也走访各个合法经营的商家店号、工坊、茶楼,甚至是码头,为他们谋求工作让他们得以养活自己。
詹姆不只帮助这些孤儿,也募集物资帮助一些贫困家庭。这些家庭虽有父有母,但因家庭功能不健全,孩子多半无法受到良好照顾,詹姆会将募集的钱财或是食物、旧衣分配给这些需要外界伸出援手的家庭。
圣母之家目前收容了二十三个孩子,男孩有十四个,女孩有九个,年纪从十四岁到四岁都有,有些甚至还是兄弟姊妹。
半天的时间,安智熙自然无法一个一个跟他们接触,当然也遗不知道他们各自的来历及故事。
她想,时日多着,也不急在这一时,倒是见圣母之家资金有限,捉襟见肘,她才真正上心了。
午后,她回到梅府,只见后侧门边有个丫鬟探头探脑地往外瞧着,仔细一看,竟是宝儿。
宝儿真是来得巧,居然在这儿给她开门,她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边跑边跟宝儿招手。
忽见一小哥跑来,宝儿先是一愣,但很快便觑出那小哥就是自家院里的太太。
“太……”宝儿要喊她,但又警觉地闭上了嘴。
待她走进门里,宝儿这才神情紧张,“太太,你跑哪儿去了?”
“我……”她干笑一记,“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夫人找你不着,奴婢跟房嬷嬷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可急死了。”宝儿说:“你这身子才好些,要是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房嬷嬷跟春月都要捱罚的。”
看宝儿是真的受惊了,她语带歉意,“好宝儿,对不住,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太太,虽说你之前也是经常只身出府,可如今你才出月子不久,不比往日。”宝儿忧心地问:“夫人很担心你,又不敢声张,这才要奴婢在这儿等门……”
“是吗?”想到如此担心关怀自己的婆母,安智熙有点愧疚。
不过这么看来,承嗣并没有出卖她,婆母也不知道她去了蕃坊。
蕃坊那种龙蛇混杂之处绝计不是她这种大户人家的女眷当去的地方,而且她还是只身义则往,要是让婆母知道,必然是不会再允她前去的,所以她得找个更好的理由。
“母亲已经回沛泽居了吧?”
“嗯。”宝儿说:“夫人等了你一个时辰,已经回沛泽居了。”
“那我换了装就去请个罪吧。”她说。
在换装更衣的这段时间里,安智熙已经想好了说词。
“智熙!”一进沛泽居的花厅,罗玉梅见了她便紧张忧急地上前,“你上哪儿去了?”
“母亲。”她驱前,赶紧先福了个身,然后佯装一脸的悲伤。
“这是怎么了?”罗玉梅神情忧急,“房嬷嬷她们根本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一个个急的……”
安智熙跪了下来,“母亲……”
见状,罗玉梅还真是吓了一大跳。
这媳妇嫁进梅家,除了进门拜堂那一天跪过她,至今可没曾在她跟前折过膝呢。
“你这是……”
“让母亲担心,媳妇不孝。”她噙着泪,一脸衷心忏悔的表情。
果然,人的潜力是逼出来的。从前她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是个戏精,说个苦,泪就到。
“别吓为娘的,快起来说话。”罗玉梅让她这一跪,头都昏了。“瓶儿,快扶太太起来坐着。”
“是。”瓶儿答应一声,立刻驱前扶起跪地的安智熙,并将她扶往一旁的椅子坐下。
“智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罗玉梅忧急如焚。
“母亲,”安智熙抬起泪湿的眼望着她,“媳妇作了梦,梦见无缘的孩儿。”
闻言,不只罗玉梅一震,就连花厅上伺候着的嬷嬷丫鬟全都惊疑地瞪大了眼。
“我……”她低头努力地挤着眼泪,又佯装拭泪,“我梦见孩子他全身是血,哇哇大哭,有个女人抱走了她,无论我怎么追、怎么哭喊,她都没回头、没停下,就那么一路地走……”
听到她这番话,花厅里顿时一片静寂无声,她低头掩脸,等待着婆母或其他人的反应。
突然,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抱住。
她的脸靠向一个胸口,柔软且温暖,她瞥见那衣服的颜色,知道正是罗玉梅。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罗玉梅哽咽心疼地说:“可怜的孩子,别伤心……”
罗玉梅的声线温柔慈爱,那抚着她发的手亦是,安智熙本是假哭的,却被这纯然的疼惜不舍给逼出真真切切的眼泪。
对不起。
她在心里说着。
她不是存心骗婆母的,但为了她的超级任务,她不得不撒这泼天大谎,但其实,她即将用以说服婆母的,也不全然是谎言。
“母亲,我看见那女人的脸,她还同我说了话……”
“什……”闻言,罗玉梅一惊,“她同你说了什么?”
“她要我发愿帮助一百零八个孤儿孤女,如此才能将我的孩子生回来。”
罗玉梅听完,紧紧地捏着她的手,“这不难呀,咱们梅家可以施粥赠药,然后……”
“母亲,”她打断罗玉梅,“那女子说我必须独自完成这些事,不得经由他人之手。”
“什……这……”罗玉梅有点无助又困惑,不经意地瞥了一旁的石嬷嬷一眼,又定定地看着安智熙,“你要如何独力帮助一百零八个孤儿孤女呢?”
“她要我寻齐一百零八名孤儿孤女的姓名出身,父母籍贯,然后将其字条带至安海普现殿烧化,方可圆满。”
罗玉梅及石嬷嬷等人听着她说的这些事,内心虽充满疑惑,但又觉得有七八分真实。
“母亲,这便是我今日不告外出的原因,请母亲原谅。”她诚心请求着婆母的谅解。
罗玉梅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哪还能怪责她?轻抚着她的背,叹了一口气。“我虔心礼佛多年,也见闻过不少稀奇之事,遑论真假,总也是解了你的苦痛……”
说着,罗玉梅端起她的脸庞,慈爱一笑,“就由着你吧。”
回到馨安居,房嬷嬷等人急切地问安智熙是否遭到责骂,于是她又把方才说的那套故事原封不动地给房嬷嬷等人说了一遍,唬得她们一愣一愣的。
这些古代人都信鬼神因果,很容易便能被说服。
不过话说回来,发生在安智熙身上的事不就是活生生的鬼神因果吗?
稍晚,梅意嗣回来了。
虽已分房,可他没回到东厢房,而是先到西厢房来找她。
“欸?”见他晃了进来,安智熙露出困扰的表情。
宝儿刚到厨房去帮她把晚膳张罗回来,这才张罗好,都没吃上一口菜,他就进来了。
“爷。”看他进来,宝儿跟春月急忙恭谨欠身。
梅意嗣瞥了桌上的饭菜一眼,还没说话,安智熙就先开口,“没准备你的分。”
他微顿,露出一脸兴味的笑,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
“我忙了一天,连伺候我一顿饭菜都没?”
“我们分房也分食,你那边自有伺候你的人吧?”她说着,自顾自地夹了一块红烧烩黄鱼往嘴里送。
他脸上没半点愠意,只是跟宝儿及春月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暂时退到外面。
宝儿跟春月接到了眼神指令,立刻互揪着对方的袖角走了出去。
梅意嗣坐了下来,看着正在扒饭的安智熙。
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智熙抬起眼瞪了他一记。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他说:“听说你今天跑出去了。”
她微顿,“我迟早都要出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她这回答太逗,教他差点儿便笑了出来。
“我是从沛泽居过来的,已经听母亲说了。”他说。
“咦?”她登时睁大眼睛望着他,“你是说……”
“我已经听母亲说了你今天出去的事。”他唇角不明显地一勾,“你说你作了梦,梦里有个女人要你寻着一百零八名孤儿孤女,齐了他们的出身籍贯、父母名讳,之后我们的孩子便能再生回来?”
原来婆母已经同他说了这件事,那……他信吧?
她虽有点心虚,但还是点点头,“是的,所以我今天才会偷偷跑出去找孤儿。”
梅意嗣看着她那明明心虚极了,却佯装一副真心不骗的表情,忍不住暗笑着。
他忽地欺近她,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臂膀。
她吓了一跳,夹在两根筷子之间的卤丸子咚地掉在桌上,弹跳落地。
“干么?”她惊羞地瞪大眼睛。
这家伙老是突然靠近她,吓得她魂飞魄散。
以前,除了做传宗接代的事,其余的时间他根本不会如此接近她的。
当她这么想时,脑袋里瞬间浮现他跟原主从前在床榻上的画面。
妈呀,他连在做那件事情时都是一张扑克脸呢!可明明是一张见了就凉了的扑克脸,怎么她却觉得脸红心跳?
“你、你放开,不要老是动手动脚的。”她羞恼地道。
“我俩是夫妻,就算我毛手毛脚都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
“你、你是哪根筋不对?我们不是说好分房了吗?”
他眼底闪过一抹狡黠,若有意指,“若是一直分房,我们如何将孩子生回来?”
迎上他那闪动着异采的黑眸,她心头一跳。
完了,她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我、我、我……”她想反驳解释,声音却打结了。
见她涨红着脸,羞得像是地上有洞便要钻进去般,梅意嗣觉得有趣。
在他眼前的她还是她,可是觉得又有点陌生。
是,如今的她陌生却有趣,她明明是那么爽朗狂放的女子,可从前他们之间的气息却是凝沉而停滞,让人无法喘息。
现今,他们之间的气息不再混沌、不再沉闷,有种云开见月的爽朗。
逗了她,他莫名地满足。
他似笑非笑,“母亲良善,信了你的鬼话连篇,我可不。”说完,他松开了她的手。
“嗄?”安智熙愣愣地望着他。慢着,他在耍她?
“若是事实,就不该有两套说法。”他目光一凝,眼底闪过一抹黠光,“你不是那样跟承嗣说的。”
“……”她微张着嘴,顿时说不出话来。
这不讲信用的梅承嗣,才说要帮她保守秘密,一转身便卖了她?
“两个谎听着都觉得合情合理,”他那深睿的目光锁住了她,“你说谎的本事可真是登天了。”
“我、我没说谎。”她涨红着脸,辩白着,“我当真是关心孤儿去了,没说谎。”
梅意嗣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解读她眼底的情绪。
须臾,他浓眉一皱,疑惑地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想关心那些孤儿了?”他问:“我相信是有理由,但绝不是你跟承嗣及母亲说的那样……”
“你哪里知道不是?”想骗过对方,就得理直气壮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于是,她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迎上她那坚定澄明的阵子,他心头微微一震。
不管她跟承嗣说的或是同他母亲说的,全都跟那个无缘的孩子有关。他想,尽管她并未表现出悲伤或惋惜的样子,但也绝不会是不痛不痒。
她平日里看着好似什么事都不在意、不上心,说不定心里头是百转千回,翻波腾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