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运巴士缓缓地向南方前进,坐在车上的贝念品紧紧握著手机,却始终无法按下老家的电话号码。
她真的可以回老家吗?
可是那个家早已是兄嫂的家,而不是她真正的娘家。
……她已经没有家了。
当客运巴士在台中站暂停的几分钟内,贝念品紧捏著那张目的地“台南”的车票,看著陆续下车的旅人,在电光石火间,她冲动地背起行李跟著下车。
不,她再也不要回去任何一个不属于她的“家”。
从今天开始,她要真正对自己认真,要真正地善待自己。
五年了……不,甚至在更早之前,她就忘了在照顾别人的同时,也该好好照顾自己。
如果她能早一步懂得照顾自己的话,就不会忽略了自己身体的异状,不会不知道自己怀孕,更不会眼睁睁看著她的孩子……她的宝贝……死去……
贝念品禁不住再度哽咽了。
德国 法兰克福机场
虽然这次的跨国会议大可以用视讯取代,他完全不用亲自跑这一趟,可是胡宣原理智上依然说服自己,这次飞抵法兰克福除了开会外,还能藉机巡视德国分公司的营运状况、员工的工作态度及环境等等。
可是短短三天的停留行程,对他而言却变得如此漫长。
当他终于坐在法兰克福机场的航空公司贵宾室里,啜饮著香醇咖啡,看著助理整理好的资料与报告时,这才惊觉自己竟是迫不及待想赶回台北。
为什么?
他烦躁地爬梳头发,揉了揉疲惫的眉心。
过去这些年来他出国开会的次数不计其数,却从来没有这么忐忑难安的感觉。
“董事长?”特助在一旁犹豫地轻声提醒。
胡宣原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手上的咖啡洒到了文件上,急忙匆匆放下杯子。
“我来。”特助迅速接过文件,用面纸吸干净。“董事长,没关系的,我笔电里还有备份存档的资料……”
“嗯。”胡宣原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向特助,“Chad——”
“是?”
“你……结婚了吗?”
特助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呃,还没有。”
“那么有女朋友吗?”
“有。”特助有些诧异地看著老板,迟疑地回答。
“你常跟著我出差,平常……”胡宣原清了清喉咙,颧骨泛红,神情有些不自然。“会买些什么东西送女朋友吗?”
特助嘴巴微张,好半天才记得要接话,“董事长,因为我女朋友喜欢香水,所以有机会的话,我都会买不同款式的香水回去送她。”
“香水吗?”他沉吟。
特助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大著胆子问:“董事长,您想买礼物送夫人?”
“只是随便问问。”胡宣原低下头,转开话题,“Connelly公司那份研究招告呢?”
“是——”特助一时反应不及,有些手忙脚乱地自公事包中取出,“在这里,请董事长过目。”
“嗯。”他接过,略看了几眼后递回给特助,“联络万秘书,后天的简报会议取消。”
“是。”特助谨慎地将资料收进公事包,走到一旁讲电话。
第5章(2)
那栋隐身在花树巷弄间的白色巴洛克式洋房,宛若童话故事里优雅而梦幻的小小城堡。
贝念品伫立在铸铁大门外,仰望著那栋广告单上标示招租启事的六0年代的美丽老洋房。
那份招租启事上,生动却特别的字字句句再度浮现她脑海——
时间:二0一0年
地点:中部某大城市
建筑物:六0年代巴洛克旧洋房
地址:自由路×段××号1-3F
招租启事:欢迎各界举凡未婚妻、正妻、午妻、下堂妻……等等婚姻适应不良者参观入住(逃婚者尤佳),环境幽雅,租金合理,保密度佳。
房东兼保全简介:为美国CIA某高阶探员前妻,资历丰富,经验可靠。
意者电洽:(04) ××××××××
或E-mail:Who Cares@yahoo.com.tw
PS:非诚勿扰
在台中车站看到的第一眼,她还以为自己是哭太久,眼睛肿了,连视力也变差了,所以这才看错了。
若是换作以前凡事保守畏缩的贝念品,可能会觉得这恐怕是什么整人或诈骗集团的手法,连理都不敢理。
可是,也许是“正妻”那个字眼剜痛了她心窝,贝念品在理智尚未启动前,就扬手招了计程车,麻烦司机将她载到这个地址来。
也许这是个玩笑,是个整人游戏,但……假如它是真的呢?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真的有一个能够让她暂时栖息的地方,她也不需要开口再向任何人多解释些什么,而且在“租金合理”这点上,对她的诱惑力也很大。
这次离开,她只带走了自己在婚前的少许积蓄,婚后宣原给她家用及零用金的那个帐户,她连存折印章都原封不动地留下。
往后她得在台中找个工作,好好地养活自己,好好地过一个人的生活。
她眼眶逐渐发热……
一个甜脆却不耐烦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你究竟要站在这里发呆多久?”
贝念品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了几步。
“干嘛?是看到鬼喔?”
“你、你好,请问你是……”她吸了吸鼻子,对著面前身材娇小却玲珑有致的性感女人呐呐开口。
“你来租房子的?”
“……是。”
“月租七千,含水电,每个月五号交房租,押金一个月,包三餐要另外再贴三千,我煮什么就吃什么。”见她张嘴想说些什么,管娃娇眉高高一耸,“最重要的一点,禁止携带宠物进屋,尤其是‘男人’。还有问题吗?”
见对方好像她只要一开口问“为什么”三个字,马上就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贝念品赶紧闭上嘴巴,乖顺地摇了摇头。
管娃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上下打量她,“你是哪一种?”
“啊?”她眼带迷惑。
“哪一种逃妻?”管娃兴致浓厚地盯著她。
她心下一阵揪痛,脸色变得苍白。“我……”
“跟我来!”管娃见状美眸微眯,转身走进白色的巴洛克洋房里。
贝念品惆怅地望著那个扭腰摆臀间,同时揉合了天真烂漫又万种风情的性感女人,突然有种欣羡与倾慕的感觉。
像这样的女子,才是男人梦寐以求、会永远贪恋宠爱的老婆吧?
如果她不是这么平淡乏味,无趣得像杯白开水,那么五年的时光,或许还能让宣原会有那么一点点爱上她……
“不,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她甩了甩头,努力挥别萦绕在心头不争气的悲苦感。“我和宣原的婚姻走不下去,并不是任何人的错啊。”
他们只是……已经到了该清醒的时候了。
经过漫长的长途飞行,终于返抵台湾的胡宣原上车的第一句话就是——
“回大直。”
“您不是一向都先回公司吗?”司机吃惊地脱口问。
他还没回话,特助已经重重地咳了一声,警告地瞥了司机一眼。
“呃,回大直,好的好的……”司机自知失言。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后座的胡宣原不著痕迹地看了前面驾驶座的司机和特助一眼,随即低下头来,开启手机,检查里头是否有任何来自家中的讯息。
简讯有好几则,不过都不是什么重要的讯息,只有一则是苏紫馨传来,询问他回到台北了没有?有没有空一起吃顿晚饭云云。
他略显烦躁地删除一些有的没的简讯,只保留了苏紫馨那则,但是翻来覆去检查了很久,却没有半通来自家里的电话号码,或是由贝念品手机传来的只字片语。
她究竟在搞什么鬼?他心底纠结厌闷得极不舒服,不由得脸色一沉,难道她一点也不关心他几时回国?
够了!
他已经受够了,一向温柔乖顺的妻子这些天来种种反常的举止,更加受够那种踩在薄冰上的忐忑危险感。
他的太太一直都在家里等著,五年来都是如此,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有什么好牵挂、放心不下的?
饶是理智清楚冷静,他还是冲口而出:“开快点!”
司机一怔。
“……我累了。”他面无表情。
“是,董事长。”
特助忍不住偷偷回头瞥了闭目养神的老板一眼。
董事长一向精力过人,常常历经长途飞行回国后,依然能够精神奕奕地赶回公司办公,可是今天为什么会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
难道和夫人吵架了吗?
特助心底满满迷惑和好奇,却半个字也不敢斗胆问出口。
直到车子快速平稳地回到大直,胡宣原不待特助替自己开门,就迳自推开车门下车。
“今天提早下班,你们都回去吧。”
特助和司机面面相觑,诧异得瞬间完全说不出话来。
胡宣原拖著行李箱,略带不耐地挥了挥手,“我说下班了,还杵在这里发什么呆?”
“呃,是、是。”
胡宣原没再理会那两个反应异常迟钝的家伙,自顾自上楼去了。
出自某种别扭的幼稚理由,他站在自己家门前好几分钟,几次想要按电铃,最后还是缩回手。
而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毅然按下门铃。
一秒、两秒、三秒……
迟迟等不到人来开门的他,眉心打的结越来越紧,忍不住焦躁地再按了几次。
大门依旧深锁紧闭,回应他的只有漫长的死寂。
他再也顾不得大男人自尊,急急掏出钥匙开了锁,推开沉重大门。
黄昏的暮色沉沉地笼罩著半明半暗的偌大客厅,再一次,没有熟悉的饭菜香,没有熟悉的她存在的气息……
“念品!”他大喊,心脏绞拧紧缩起来。
可下一瞬间,他是真的生气了!
究竟什么了不起的事,令她自以为有权利一而再、再而三地任性离家?
她当这个家是什么?又当这个婚姻是什么?
胡宣原胸瞠剧烈起伏著,大步走进卧房,一把将行李箱扔到角落。
盛怒的目光瞥见桌上微闪折射的一丝光芒,他的心重重一沉,僵硬地慢慢走近。
是她的婚戒——在搞什么鬼?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屏住呼吸,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拿起了压在钻戒底下的那张信纸和离婚协议书。
那几个字狠狠灼花了他的眼,也击沉了他的心跳。
第6章(1)
整整三天,看似脾气暴躁却贴心的房东小姐除了叫她吃饭外,其余什么都没有多问。
身心疲惫得仿佛他碰碰触就会破碎了的贝念品,对此心里盈满了感激。
白天,她在外头找工作,买了份报纸用红笔圈起自己或许能做的职业,晚上,她蜷缩在那摆放在嫩黄玫瑰花壁纸墙面角落,绷著六0年代流行的华丽红绒布面、可如今却褪成一抹旧色胭脂的单人沙发椅内,在落地灯晕黄暖光下,摩挲著右手无名指上那一圈戒痕。
宣原回国了吗?他已经知道了吗?
他会大发雷霆,还是会松了一口气?
贝念品无法自抑地常常去看手机,既期待他的来电,又害怕他的来电。
就连下定决心慧剑斩情丝了,心底深处却还是卑微可怜地盼望著,他对自己或许会有一丝的不舍与挽留。
可悲的她,所有白天表现出来的坚强与独立,在夜晚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第四天早上,天亮了,贝念品用冷水醒脸,试图冷静夜里无眠又哭过的浮肿双眼。
总有一天,她能割舍得下,总有一天,她会在早晨起床时,不再在枕边发现夜里泪湿过的痕迹……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今早,她乖乖地坐在长餐桌上,默默地等著看起来明显有起床气的房东小姐做早餐,纵然松饼和奶油的香味那么甜,气氛感觉起来是那么温馨,她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此时,一名短发陌生女子晃进了餐室,贝念品闻声抬头。
“早安。”女子礼貌微笑。
“你好。”她露出一丝讨好的怯怯笑容。
“我是昨晚才到的新房客,以后请多指教。”女子亲切地道。
“谢谢你……”她有点害怕被人瞧出微肿的泪眼,惶然地低著头,小声解释,“其实我也是三天前才来的……就是靠近后院的那间房间……”
“如果你们两个聊够了,可以自己动手拿盘子过来盛松饼了吗?”管娃翻了翻白眼。
“好。”女子忙抄起桌上绘著樱挑的白色磁盘。
“对不起。”贝念品以为房东小姐生气了,内疚地低声致歉,也乖乖拿著盘子过去排队。
管娃铲起了煎得金黄诱人的松饼,各扔了两片在她们的盘子上,旋即俐落地又敲了三颗蛋进锅里。
她们俩噤若寒蝉,像小学生一样站在旁边等,有些讪讪然地互觑了一眼。
等荷包蛋煎好了之后,管娃再度支使她们去倒牛奶,然后自己煮了一大壶浓浓的咖啡,一样是砰地放在长餐桌上。
管娃优雅地将自己盘子里的松饼对切成漂亮的八片,然后抓过白瓷罐,在上面淋了一大堆枫糖。
“干嘛?”她突然睨向那名短发女子。
一旁的贝念品下意识缩了下身子,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你想说人胖不是没有理由的吗?”管娃手中的叉子正确击中枫糖松饼,报复性地咬了一大口。
贝念品想开口解释安慰,可乱糟糟的脑子里还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句子,身旁的短发女子已经接话——
“那个……关于美国CIA某高阶探员……前妻……”
她倒抽了一口气,不安地轻扯了下那短发女子的袖子。
房东小姐脸色已经够难看了,“前妻”这个词会不会再去踩到她的禁忌?
短发女子茫然地看了看她,小巧的脸庞难掩迷惑——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吗?
她自己也不确定,但是看房东小姐的眼角都开始在抽搐了。
“是真的。”可没想到咬牙切齿吞完一块松饼后,管娃突然出声了。
短发女子喔了一声,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下去。
贝念品尴尬地低著头,努力做出一脸专心研究面前松饼的表情。
“我叫管娃,前夫是个没脑袋的猛男种马。”房东小姐冷冷地补充,“他的优点是性能力超强,缺点是爱国主义已经吃光了他的脑细胞,我们的性生活火花四射,婚姻生活却是烂到爆,所以我逮到机会一逃离婚姻马上就跑回台湾——该谁了?”
现在是在召开第一届逃妻住户大会吗?
贝念品肩头缩得更小,有点希望地板突然裂开个大洞把自己吞进去藏起来。
“我是吴春光,昨天才从台北搭火车到台中,我的‘未婚夫’警告我不准挟带他的宝宝私自潜逃,但他是个颠倒众生的花花公子,而我是个有婚姻恐惧症的流浪癖患者,所以我们真的已经一点关系也没有了。顺便问句题外话,婴儿也在‘禁止携带宠物’的规定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