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这是姑娘的药汁。”天欲亮前,一名大夫捧来烧烫的药碗。
坐在床畔的阎占夜冷冷抬眼,寒冽脸庞阴森难测。“喝了,救得回吗?”
“呃……这药汁可以稳住姑娘心脉,多些体力,姑娘才熬得过去。”大夫不敢明说,眼前不过是姑且一试,只为了交差罢了。
阎占夜先将趴伏在竹榻上的阎夕央扶起拥在怀里,再一手接过药碗吹凉之后,喝上一口,再缓缓俯首渡入她口中,就这样一口又一口,喂足了一碗药,然后轻顺她凌乱的发丝,让她可以安稳地睡在他的胸前。
他冷眼横睇,房内的大夫立时退到外头。
第10章(2)
房外——
“本官奉皇上旨意缉拿阎爷,但念在阎爷对本官的恩情,本官可以在此等着阎爷随本官走。”徐威脸色始终冷肃。
“可是,夕央的伤势……”东方尽看向掩上的房门。
“东方,这不是小事,阎爷杀了八王爷,除了咱们的人马瞧见之外,还有不少参与筵席的官员也目睹了这一幕,依我等的能力,根本保不住阎爷,消息早已传进皇上耳里,皇上怒不可遏。”谈文也守在房门外。
“哼,皇帝老子打一开始不就是要那混账的命?如今爷替他办着了,他反倒是翻脸不认人?”
厉风行撇唇冷哼,倚在树下,浑身紧绷。
“风行!”东方尽赶紧制止。
“我说错了吗?”
“风行,皇上要的是一切如他所愿,而不是让八王爷死无全尸。”他叹口气。“再怎么说,八王爷是他的胞弟,就算想杀他,也不想见他落到这种下场。”
“所以现在是要爷去一命抵一命?”厉风行冷眼瞪着外头。“夕央命在旦夕,现在竟连爷的命都保不住?这到底是怎么了?一场品玩赏,竟惹出这样的风波,早知如此,当初死也要拦住他俩上京。”
东方尽一语不发。这一直是他最怕的结果,可是,却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总归一句话,本官是领皇上的旨意而来,阎爷要是不跟本官走,那就是抗旨,是杀头大罪。”徐威沉声道。
“难道就不能再缓一缓?夕央的状况不稳,爷根本走不开身。”
“本官顶多只能再等半个时辰。”徐威看向将亮的天色。
“半个时辰?”
一旁的谈文思忖半晌,握了握拳。“先这么着吧,我回宫面奏皇上,请皇上差使御医医治阎姑娘。如此一来,爷也比较走得开身,至少不至于落个抗旨之罪,至于杀害八王爷一事,我还能替爷说点情。”
“多谢谈大人。”东方尽满面感激。
谈文拱拳先离开,房外十数位大夫候着,眼见东方天空破晓的一抹白开始吞噬夜色,房内突地传来低哑的歌声。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东方尽一怔,看向门板。
这首诗,是当年夕央问起他时,他跳过不教的诗篇,没多久,一夜路过爷的房外,他听见了爷唱着这首诗,爷向来与夕央同床共眠,唱给谁听的,毋需多问,如今再听见,怎么恍如隔世?
“夕央,怎么还不醒?每回我唱了这歌,你总是愈听愈不想睡,怎么今天却睡懒了,我都唱了几回,你还不醒?”房内,阎占夜低哑喃着,倚在竹榻扶手上,双手搂抱住怀中人。
她爱漂亮,从小就认为自己是美人,那年找了这首诗,硬是要追问诗意,他不理她,她便缠着不让他睡,直到他解释了诗意,甚至为她唱过,她才心满意足。
“记不记得那时,你说了什么?”他低垂着眼,唇角笑意浅噙,回忆着当年。“你说,你就是那个注定让我心动的美人,等你长大了,你要嫁给我的……是你说你要嫁给我的,我等着呢,夕央。”
她身上的喜服早被他褪下,脸上浓艳的妆也卸了,仿佛一并褪去了她的魂魄,娇躯不过只是个空壳。
“你是个美人,夕央,在我眼里,你美得不可方物,真美……”他哑喃。
她浑身偏凉,面色澄透如纸,毫无血色,就连向来红艳的唇也苍白不已,不管他怎么唤,她都没有反应,呼吸浅弱得几乎令他感觉不到,就连心跳都缓了。
阎占夜缓缓收紧双臂,不弄疼她泛血渍的背,把脸埋在她微凉的肩头上,温柔爱怜地吻过她的肩,她的唇,她的眼,直到他喉口滚出破碎的低喃。
“夕央,别走……别离开我……我宁可死的是我……不该是你……”他愿意用他的命破除两人的姻缘生死关。只求她能活。
半个时辰后,谈文快马赶回医馆,后头跟着两匹快马。
“东方,我替阎爷请出了大内御医,还有皇上御赐的大内回魂丹。”他下马,率先踏进医馆里。
东方尽迎向前,瞥见有两位官服打扮的大夫自快马跃下。
“条件呢?”厉风行走到谈文面前。
“……皇上要阎爷,上手枷脚锁入宫问罪。他举起拿在手中的枷锁。
“你答应了?”厉风行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怒不可遏。
“这不是我答不答应的问题,而是阎爷入宫问罪是非走不可,如果现在入宫,有两名御医和大内还魂丹,也许还救得回阎姑娘的命,这并非上上之策,但却是最后一策。”
“我管你是最后一策还是上上之策。你天杀的定要保住爷,否则我跟你没完没了!”厉风行怒吼。
“放手,你以为谈大人还是当年能任由你打骂玩闹的小小秀才?”东方尽扯回伙伴。
“外头吵什么?”房内传来阎占夜冷沉的低嗓。
东方尽咬了咬牙,转身走到房门前,轻唤着,“爷,谈大人带来宫内御医,还有皇上御赐的大内还魂丹。”
“进来。”阎占夜不假思索地吩咐。
“是。”
一行人进入房内,阎占夜乌瞳直睇着面生的御医,瞥见谈文手中的枷锁。
“救得了?”他问着走近的御医。
“可以试试。”
闭上眼,他勾着若有似无的笑。这是一夜以来,最动听的一句话了。他动作轻柔地让阎夕央趴在竹榻上头,起身走向谈文,问:“是你找来的御医?”
“是皇上厚恩。”
厉风行闻言,撇脸啐了声。
“要我戴上这个入宫?”他拿起枷锁。
“爷!”厉风行冲向前。“让我去吧,我和爷的 “你当皇上的眼是瞎的吗?”阎占夜轻笑。
“爷,你真要入宫?”东方尽走向前。
“这是皇上的条件吧。”这阵仗毋需再多说,肯定是谈文在皇上面前替他求了情。
“可爷若入宫……”只有死路一条。
“东方,你愁眉苦脸什么?拿我的命去换我爱的人的命,有什么不对?这是值得庆贺之事。”他浅勾着笑意。“夕央对我的心意至此,你要我视而不见吗?”
东方尽蓦地跪在他面前。“……爷,夕央早对你动了情,是我……暗示她不可对爷动心,因为我怕……”
“就说,她怎可能不爱上我?”他勾笑截断他未竞的话。
“可是,如果爷入宫,而夕央也——”东方尽说不出最差的下场,怕话一出口便成真。
两人重叠的姻缘生死关,就怕最后结果是双亡。
“不试试,谁知道?”伸出双手,让徐威接过枷锁替他套上。“东方,你以为我是个容易动情的人吗?这一世,绝对不会再有一个夕央,让我魂萦梦牵了。”
“爷……”
“带着夕央回杭州,将我的骨灰放在她身边,生要同寝,死要同柩。”阎占夜垂眼睇着跪在地上的人。“阎门交由你打理,要外头的大夫回去,夕央就交给你照顾,别让她哭。”
愧疚难当的东方尽说不出话,只有满肚子悔恨和白责。
如果,他不阻止夕央爱上爷,那么所有的结局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皇宫中,难得不见百官上朝。皇上眼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已跪在大殿下多时的男人,好半晌,起身抽出两旁殿前侍卫的佩剑,来到他面前。
“朕要你依计行事,为何你却在众人面前杀了八王爷?”长剑闪耀光痕,抵在他颈项上头。
“他欲杀我爱妻。”阎占夜眼也不眨地回答。
“喔?”皇上轻扬起眉。“朕听说了,你为了她而抗旨,让朕一再传旨,要不是朕差使御医前去,恐怕你是宁死也不会入宫。”
他垂眼不语。
“好个鹣鲽情深,生死不离,要是朕以此论你抗旨之罪,倒显得朕太过无情,只是你杀了八王爷……”他一顿,审视着阎占夜波澜不兴的俊面。
忖了下,剑锋从他面前挥下,只削下了发,未伤及皮肉。
“看在你为朕布署许多,也看在你的爱妻在杭州行善多年,看在你俩共生死的情分上,朕可以饶你不死。”
阎占夜眉眼不动,等着下文。
“但,朕要你献上一半家产,以堵百官的嘴,还有朕喜欢夔字号的玉饰,你要每年献上最上等的玉饰。”
“叩谢皇恩。”他缓缓伏身叩谢。
“对了,听谈文说起,你命中带有姻缘生死关,朕现在落下一剑,你道,朕是天子,是否破解了你命中的生死关?”
阎占夜笑意轻噙。“皇上是天子,岂有破除不了的命底?”
他没料到,夕央长年的善举和经营的玉饰,竟会在最后关头救他一命……
谁说她是他的劫?
当阎夕央缓缓张开眼时,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憔悴疲惫,但多年不见的咧嘴笑脸。
“夕央,咱们回杭州吧。”
“……占夜哥哥?”她还活着?
“嗯?”
“你没事?”她泪水盈眶,直睇着他。
“当然。”
“哥哥气我吗?”泪水滑落她细嫩的香腮。
他探指拂去她的泪。“气。”
“……对不起。”
“下不为例。”他怜惜地轻抚着她消瘦的颊。
三天三夜,他整整守着她三天三夜,总算等到她清醒,唤他一声哥哥。
“哥哥还要我吗?”
“……你哪儿也不许去,再不听话,我就把你绑在房里。”
“好。”她破涕为笑,为他说过百次却从未落实过的恐吓言语而笑。
跨过了生死关,还有什么能挡在她面前?
没有。
如果再来一次生死关,她还是要保护他。用她的命相守。
尾声
杭州城里处处纷红骇绿,努力地抽芽吐蕊,将纷闹的杭州城染上鲜艳色彩。
这好景致,引得一抹纤影又偷偷上街,拐进阎门钱庄总行,打算绕过后书房,拐入最里头的玉工坊,然而,就在路经书房小径时,耳尖地听见细微的议价声。
纤瘦身影偷偷摸摸溜到窗台外,贴在外头偷听。
“阎爷,话不是这样说的,我也不过是跟贵钱庄周转了一些银两,怎么一眨眼利滚利,滚得要我一间客栈做抵?”
纤影拉长耳朵,努力聆听着。
“……周掌柜,你借贷了五百两,怎么算是少?”
那淡漠无人味的嗓音,让纤影很想瞧瞧,他到底是用什么嘴脸吐出这些话的,于是她做贼似的从窗台边偷觑。
“就、就再给我一点时日,我会还清的。”周掌柜一脸尴尬。
“利息呢?”
“就、就……”
“十天一息,你已十息未给,还敢在我面前推三阻四,胆子确实不小。”阎占夜坐在案前。似笑非笑地睇着周掌柜。“我这阎王都被人欺成这个样子了,要是不杀鸡儆猴,是不是每个人都要爬到我头上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我……”周掌柜先前的气势锐减了大半,瞬间像做错事的小孩般垂着脸。
“想要夜掷千金,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有钱不还,还夜夜春宵,可见你已不可自拔,既然如此,倒不如让我好人做到底,成全你,一口价买下你的客栈,让你天天醉在美人窝里,岂不快哉?”
外头纤影嫩唇微启,难以置信她的相公竟也有这么多话的时候,而且还满嘴歪理,看似仁义,实则黑心。
只是占夜哥哥的生意手段她可以不管,可是客栈……为什么她老觉得有点熟悉?
周掌柜面带犹豫。“再怎么说,我这福至客栈在秋水街上,也算是占尽地利,日进斗金,就算真要卖出,也值个几千两,而阎爷只出个千两黄金,想要易主,实在是太苛刻了。”
“苛刻?”阎占夜敛笑,冷眸藏锐。“你是凭什么在我跟前叫价喊价?客栈,我可以不要,你借的五百两加利,共一千两,今日要是未连本带利归还,我就马上拆了你的福至客栈。”
“阎爷!”怎么这样?说变脸就变脸,到底是谁说打从阎王在京城抢亲,杀了八王爷,被皇上收去一半家产后,个性就收敛许多的?
此时,一道女音出现,缓和了现场可怕的气氛,“相公。”阎夕央整个人挂在窗台上娇喊。
阎占夜乌瞳瞟去,浓眉微拢。“我说了,你不准踏出房门一步,是谁准你出来的?”他半点惊诧之情皆无,看似早知道她人就在外头。
她吐吐舌头,绕过窗台,直接从大门走进。“人家想你嘛。”一进门,就使出她的必杀技。
说真的,没人可以像她撒娇撒得这么无赖,周掌柜看得眼睛都快要掉出来了。
“今晚回去,我要打断风行的腿。”阎占夜喃着,话是对着娇妻说,眼瞳却是直视着周掌柜,吓得他连退数步,直觉他想打断的是他的腿
。
“唉,又不关风行哥哥的事。”她嘟起嫩唇,一屁股往他腿上一坐,双手环上他的颈子。“相公,人家想你,来见你都不成?”
“得了,我比得上你的工坊?”他哼。
阎夕央扮起鬼脸,再下一成功力。“相公……”她凑近他耳边,小手在他胸口磨蹭,“我的良人、我的夫君、我的男人……”
“够了。”他一把抓下她那不安分的小手,锐眸睇着周掌柜。“回去,想个详实,戌时还钱,逾时砸店。”
闻言。周掌柜拔腿就跑,快快筹钱去。
“哥哥……我突然想起,咱们日前上京城时,似乎有提到你有一家客栈。”她突然提起,用另一只自由的小手在他胸口爬呀爬的。
“嗯?”阎占夜轻松再抓下不乖的小手。
“那家客栈好像就叫福至客栈。”
“怎么?”他懒懒扬笑。
“刚才那位掌柜的客栈,不也叫福至客栈?”
“所以?”
“……你该不会是我随口说了什么,你背地里就做了什么吧?”她不禁想起之前她也曾随口说过想拥有玉矿,过两个月,哥哥就说他买下了。
换句话说,上京时,他根本就没有买下客栈,是因她一时提起,才让他生起回杭州买客栈的念头?
“你说呢?”
“……哥哥,我要铺多少路,造多少桥,盖多少学堂,救多少灾,才能替我自己消业障?”她头很痛耶,哥哥随手一个动作,就搞得她罪孽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