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脸快要垂到桌面了,语气渐弱,“……人家又不是狗狗……”
他勾起一抹笑,“小花?”
她一张小脸快速转回来,气呼呼地瞪着他。“人家也不是猫儿。”握着筷子的小手挥舞着,似乎有股冲动想要往他身上捅。
阎占夜哈哈大笑,清俊的脸庞浮现几分稚气,大手摩挲着她的头顶,像在安抚她。“我在快要夕沉的时候救了你,你就叫夕央吧。”
“夕央?”她的表情说变就变,顿时笑得大眼微眯,似乎对这个名字颇满意。
“对,阎夕央。”
“阎?”
“我姓阎,你不姓阎吗?”
“阎王的阎?”
“你有意见?”他挑眉冷哼。
“……笔划好多,很难写。”秀眉忍不住拧得快打结,好像这对她而言是个极大的难题。
他愣了下。“你识字,丫头?”
“我叫夕央。”她抿紧小嘴,很认真地纠正他。
他露出轻浅笑意,抚了抚她滑顺的发丝。“快吃吧,吃完一道睡。”
闻言,她一双秀瞳悄悄地看向对面假装很饿吃得很快的两个人。“哥哥如果困了,早点回去睡吧,我不想睡,我可以跟那两个哥哥一起玩。”她不敢明说,他笑起来是很漂亮、很无害,但昨晚那一幕……
“你没有那么多哥哥。”阎占夜轻易看穿她的恐惧。
“可是——”
“没有可是!”
不给她机会拒绝,等她一吃完,他便像拎小鸡似地将她拎回自己房间,而她投给东方尽和厉风行的求救目光,两人只能无情地视而不见。
回到房里,阎占夜让她窝在他怀里,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待她睡去,他才闭上眼。
原以为入睡很难,岂料抱着她,他竟顺利地一路滑进梦乡。
*
那夜过后,整顿阎门自是当务之急,而等到所有事打理完,安排将双亲葬在杭州城东郊外临海的半山腰时,早已过了半个月。
阎门锐减剩三十余人,再加上有风声传出海防正紧盯阎门,更让原本和他们有交情的商行富贾自动断了联络,就连与阎家是世交的崔家,也以一封信片面结束阎占夜和崔桃花的婚约,连吊唁都省了。
于是,丧礼低调而冷清。坟前,打理杂事的部属退到几尺外,唯有东方尽和厉风行守在当家阎占夜身后一步,而阎夕央则跟在他的身边。
“爹娘,你们就安心走吧,阎门,我会好好带领,海线我也不会放弃,爹娘没走完的路,将会由我继续走下去,至于是谁动的手……我向爹娘发誓,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阎占夜一身素白,手持三炷清香,事情禀报完了之后,他将香插在坟前,阖上眼,突地感觉有人轻扯他的衣角。
他垂眼一探,“怎么了?”
手还扯着他衣角的阎夕央哭得像个泪人儿,却没露出半点泣声,哽咽着开口。“占夜哥哥,你为什么没有哭?”
阎占夜定定地看着她良久,轻扯唇,蹲下身环抱着她。“你都替我哭了,还要我哭什么?”
“可是,爹娘都不在,好难过……”她哭得很凶,好像没了爹娘的人是她。
她在阎府住了半个月,开始发现他跟别的哥哥不一样。他是一家之主,可以很厉害地指挥所有人,感觉上像个大人,可是、可是,哥哥只是长得高大了一点,他还是个孩子,没了爹娘怎么可能不难过?
“哥哥不想爹娘吗?”
“……你想你的爹娘吗?”他哑声反问。
“没得想,根本就不记得。”其实她的处境也跟没爹娘一样吧。
阎占夜没再开口,只是紧紧地环抱住她,许久,等到她的抽噎渐停,他才淡声问:“夕央,待会回去,要不要买点什么?”
她摇摇头。
“你什么都不想要?”
“我只要哥哥陪我就好。”她双手回抱住他,小脸埋在他肩上。
“你这丫头嘴巴真甜……想要我陪,我就陪吧。”他一笑,抱起她,离开爹娘长眠之地。
丧礼结束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失去双亲,却多了个妹子,对阎占夜而言,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当相处得愈久,他开始觉得有了妹子……似乎有点糟。
“骗人骗人,占夜哥哥是个骗子!”
杭湾渡口,海面上船舶往来,扬着阎门黑红旗帜的商船早已经在渡口上等待出航,却因为一个执拗的娃儿,累得一群人还耗在渡口。
“夕央。”阎占夜脸色微沉,乌瞳裹着冷意。
“不要理你了!”相处一些时日,阎夕央自然明白这是他下最后通牒的嘴脸,索性转过身,抱住东方尽的大腿不看他。
“东方,夕央就交给你了。”阎占夜嘱托着,看她一眼,不再多作停留,上了船要舵手起程,一群属下忙拔锚解绳,船只慢慢滑动离去。
丧礼过后没多久,他开始重拾父母旧业。私海交易,凭借的是诚信,况且今日之行早已约定,他不能不去,为了夕央的拗意,他已浪费了不少时间,不能再耽搁下去。
船只渐行渐远,阎占夜瞥了一眼岸上,却看见阎夕央推开东方尽,小跑步冲到渡口上哭喊,“哥哥,你回来!”
那样的身影,犹若当年的他,总是追到渡口,央求爹娘别丢下他,只是他不曾哭过,而夕央向来坦率直言,感觉到什么就说什么。
“占夜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留下来……”她放声大哭,细软童音在哭声中变得沙哑。
那哀啼声揪住他心神,让他不舍心疼。
站在船尾,阎占夜乌瞳眨也不眨地直瞅着她像是失去一切般的哭嚎。在她小小的世界里,他算是她仅有的,他离开,她当然会惊慌,久了,她就会惯了,就和当年的他一样。
看着陆地愈来愈远,而东方尽蹲下身像是在哄她,她小小的背影微颤着,没有拒绝东方尽的拥抱,把小脸贴在他的肩上……
他别开眼,轻啧了声,一股莫名的烦躁感涌上。
“唉,想到要离开小夕央几天,还真有点不舍呢,不知道这爱哭的丫头会哭上几天,真教我心疼,好想抱抱她呀。”厉风行抱胸走来,叹声连连。“我要是脑袋好,就换我教小夕央念书了。”
他的两个随侍,风行主武,东方主文,私海交易多有风险,况且他也不放心把夕央一个人丢在府里,所以指派个亲信照料,他心里比较安稳,只是——
“不用干活了?”他低喃着,声薄如刃。
厉风行立刻察觉主子心情不佳,再加上小夕央不在身边,他还是伶俐一点,自求多福。
“属下马上去干活。”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才不会傻得当炮灰。
阎占夜回头再看向海岸,然而距离已经远得让他看不清岸上的身影,只是小夕央把脸贴上东方尽肩上那一幕,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无法从他脑海中抹除。
夕央乖巧柔顺,是优点,也是缺点,她对谁都好,都一样会撒娇,而他偏偏厌恶这一点。
看来多了个妹子,他真的很伤神。
第2章(1)
带着烦躁的心思,阎占夜心不在焉地走完一趟交易,回到渡口,却不见阎夕央来接他,他转而快马回府,竟也没在自己房间里看到她。
“……她在哪里?”他眯起乌瞳问。
“少主,夕央在我房里。”东方尽头疼地垂下眼。
“她为何在你房里?”他快步走向下属居住的院落。
“她——”
“因为我不要跟占夜哥哥好了,我以后要跟尽哥哥一道睡。”娇嫩的嗓音从房内传出。
阎占夜撇唇、笑得邪气,敛笑瞬间,一脚踹开上栓的房门。没有防备的阎夕央还坐在桌旁练字,被他的暴行吓得忘了反应,可立即又恢复镇定。
“丫头,你现在是有了新人忘旧人了吗?忘了是谁救你的?”他缓步走到她面前,眯眼瞪着她毫不回避的无惧视线。
很好,不怕他了?
“是你自己先毁约的!你说过要一直陪我的。”她扁起嘴,口气哀怨。
阎占夜一怔,大手覆唇,忖了下,接着坐到她身旁。“你可以念书练字,是因为哥哥工作才供得起,你要听话。”
她抿了抿唇。“我知道,尽哥哥有说过,可是……如果哥哥跟你的爹娘一样,一去就不回来了,我怎么办?”她没有记忆,她仅存的世界里只有他,虽然有点惧他、怕他,可跟他相处后,她清楚感觉到他的疼爱。
阎占夜怜惜地抚上她扎起的可爱双髻,将特地为她带回的雕花玉簪插上。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可是,那样很危险啊,要是有人要杀哥哥,哥哥又要杀人了……我不喜欢这样,我会害怕。”就算失去记忆,她下意识还是把上船出海和先前他杀人的事串联在一块。
看着她在宣纸上的娟秀字体变得不休,他索性抽开笔,将一块墨绿玉环塞入她手中。
“送你的,改天差人打造银炼,等你大了点,就系在你的腰间,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响,很好看。”他不正面回答问题,企图拿玉环转移她的注意力。
“真的吗?”年纪还小的她果然轻易上当。
瞧她展笑,他略松口气。“夕央,我饿了,陪我一道用膳吧。”为了见她,他一上岸便快马赶回,许多琐事还来不及打理,货物全都先交给厉风行囤放仓库。
“可是,我才和尽哥哥吃过包子呢。”她喜孜孜地把玩着掌心大小的玉环,墨黑玉环中唯有一点浓绿,玉质极凉,滑腻如瓷。
“喔?”阎占夜瞥了眼站在门外的随侍。
幸好她的下一句话让他收回目光一笑,救了东方尽一命。“哥哥先吃一点,晚点我再陪哥哥吃一点。”
“好啊,晚膳就到我房里吃。”
“好,吃过晚膳,我再回来和尽哥哥一道睡。”
阎占夜淡淡的笑意,在她没心眼的话语中瞬地消失,冰冷的瞳眸如箭般射向躲到无处可躲的东方尽身上。
“……你这几天,都和东方一道睡?”话是问她,眼却是看着不敢轻举妄动的随侍。
“嗯。”不管东方尽在外头用力挤眉弄眼,阎夕央还是实话实说了。
“是他要你和他睡的?”说时,眯紧的黑眸微迸杀意。
“不是,是因为占夜哥哥不在,我一个人不敢睡,才拜托尽哥哥陪我睡,他好为难,说不好跟我睡。”她忍不住又怨他了。
“是吗?”杀意解除,他的乌瞳柔和起来。“既然我都回来了,你不找我,还要找他?”
“可是这样好像很不讲道义欸,利用尽哥哥时才找他,占夜哥哥回来了又不要他。”她小嘴扁起,露出天人交战般的犹豫神情。
“夕央,这跟道义没关系,完全取决于你的心。谁最重要,你就找谁,这样就对了。”东方尽赶紧开口,就怕阎夕央的石头脑袋不知变通会害惨他。
“既然尽哥哥都这么说了,那我今晚就陪占夜哥哥。”她笑嘻嘻地把脸贴在他臂上。
“……丫头,你哥哥真多。”他听腻了尽哥哥这三个字了。
“可是——”
“夕央,我是占夜哥哥的随侍,你应该跟着直呼我的名字就可以。”东方尽快速打断她的辩驳。
“是喔~”她尾音拉得长长的,似懂非懂的语气。
阎占夜凉凉瞥了随侍一眼。“什么时候东方说的话,比我说的来得有用了?”他才离开几天,她就对东方信之入骨,要是他终年在海上漂泊,再回来时,说不定她连他是谁都不认得了。
“因为尽——”
东方尽再次打断了她的发言。“因为少主要我好好教导夕央,所以她视我为老师,当然比较听得进我说的话。”他开始怀疑自己不过年方十七,却已经要被眼前的两人逼出一头白发了。
阎占夜扬眉不语,反见阎夕央微嘟起唇,说:“谁让占夜哥哥不在?不过没关系,占夜哥哥应该不出海了吧?”
几日后——
同样的渡口、同样的戏码再度上演,阎夕央把小嘴扁得发白,强忍着泪水,决定这一次绝对不哭不闹,要当个懂事的好孩子。
然而,她的乖巧却让阎占夜的心像是刀刺剑剐般犯疼。
“夕央?”
“没关系,哥哥是为了我才远行的,所以我会忍耐,不会妨碍哥哥,不要让哥哥担心我……”她强笑的瞬间,泪水啪啦啪啦滑落,矛盾的情绪将秀美的眉眼拉扯得扭曲。
阎占夜浓眉紧蹙,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我会乖乖的。”阎夕央的秀眉弯成了毛虫状,还很努力地扬笑。“我等哥哥回来——”
不着痕迹地叹口气,他向前一步抱起她,打断了她的话,朝东方尽淡声交代,“取消交易。”
东方尽诧异地看着他。 “少主,这一批交易——”话未尽,对上阎占夜沉冷的目光,他不由得咽了口水,把话给吞进腹。
“哥哥、哥哥,你不上船了吗?”阎夕央问得很轻,小手揪着他的衣襟。
“不去了。”
“真的?”娇软童音陡高。
“往后都不去了。”他浅噙笑意对上她笑眯的大眼。
阎夕央的嘴大大扬开,却又收得很急,小声问:“那……我们以后吃什么?”
他一听,哈哈大笑。“反正饿不着你。”
“没关系、没关系,我年纪小,吃少少的,多的给哥哥吃。”他笑,她看着也跟着笑了,撒娇地偎在他的颈项。 “只要跟哥哥在一起,吃什么都好。”
阎占夜淡笑着,柔了那双俊魅但冷冽的眼。
回到府中,外头杂事交由厉风行处置完后,四人坐在主厅里吃着午膳,商讨阎门未来的走向。
“少主,不走私海买卖,往后大伙吃什么?”厉风行苦着脸,不敢相信少主竟然这么随便就断了阎门的生路。“下头在抱怨了,说少主年岁太小,扛不起阎门,都说想走。”
“要走的就让他走吧。”阎占夜让阎夕央坐在他腿上用膳,压根不在意底下部属纷纷要走。
“少主会这么决定,是已有了打算?”东方尽轻问。想起前阵子少主不断地细查账本,再加上这阵子海防也因外海火烧船一事盯阎门盯得极紧。他会想要另起炉灶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阎占夜垂眼瞅着吃得香甜的女娃。“夕央,你觉得该做哪门生意较好?”
话一问出,对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睁大双眼开始怀疑主子被这丫头影响得太可怕,居然连这等大事都问她。
“哥哥,不用担心,尽哥哥说我很聪明,等我长大考了状元,换我养哥哥。”阎夕央用握筷子的手拍了拍胸口,一副一女当关,万夫莫敌的惊人气势。“我要是当官,就可以帮哥哥很多很多了。”
三人有点傻眼,意外这丫头也懂官商勾结这事。但也意外她居然天真地以为女子可以考状元。
东方尽开始后悔自己干吗跟她说读书练字是为了仕途,而厉风行则是呆到说不出话,唯有阎占夜像是在刹那间悟到什么似的弹着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