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助教慈蔼地看着他年轻的学生。“可是我认为你已经有资格赴考。虽然你是个留学生,你想要多加学习的心,我能够理解的;但所谓的『学习』,还包括许多书本上无法传授约经验,在朝廷任官是很好的历练,你何不放胆去试上一试?”
恭彦谨慎地回答:“老师,恭彦并非是谦虚,而是自知自己确实还需要学习。当朝科举以诗赋为主,延揽的人才也多是能文之士;而我真正感兴趣的,却是贵国的典章★梅儿姑娘の宝贝书苑★请支持cinna.to.6600.org☆☆☆制度、文化风情,这也是我千里来唐的目的。我真的非常感谢老师的教导,但我认为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更何况,能在大唐名儒的门下受教,恭彦深感荣幸。”
被称为开元十八学士之一,曾获得唐玄宗赏识的赵玄默仔细凝视着井上恭彦,好半晌才笑道:“好吧,就让你自己决定吧。只是,当你觉得可以了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知道。”
“好的。”恭彦点头答应,跟随老师走出学馆。
馆外的天空自方才便飘起细雪。
赵玄默突然问起祝晶的事。“对了,怎么好似许久不见你那位小友?”
恭彦有些讶异,怎么连赵助教都知道祝晶?
伸手盛住一缕飘落的细雪,他眼色不自觉转柔。“他走丝路去了。我也正想念着他呢。”
与祝晶分别的感觉很奇怪。原本还担心将来他离开长安时,祝晶会伤心难过;可没想到,此刻,他人还留在长安,祝晶却去了千里之外的西域。虽说只是几年的分别,但打从祝晶离开后,他就开始想念他了。
他想念他的笑容、他照照生辉的眼眸。
不知他现在一切可好?
今年冬雪似乎来得稍早一些,西域也下雪了吗?
下雪了……
小少年站在敦煌市集里,操着刚学会的一点胡话,比手划脚地向一名正要往长安方向走的回纥商人道:“对,送到长安,永乐坊吕家。哈?要这么多?算了,那我找别人!好,你可以帮忙送,只收一贯铜钱?多谢了,我应该可以相信你会帮我把东西送达吧?,什么?不用怀疑你的信用,否则阿拉会惩罚你?太好了,愿真主保佑你。”总算放心地将手中的油布包裹交到商人手上。
才刚处理完这件事,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声音。
“祝儿,不是要你乖乖在旅店等我,别到处乱跑?”
吕祝晶转过身,眯起笑眼道:“小舅舅,我没乱跑啊,我有跟康大叔说我要出来一下。”他口中的康大叔,就是他们商队的主事者康居安。
商队因为要添加饮水和食物的补给,因此在敦煌停留两天。医者看了一眼祝晶身后的回纥人,不需推测,也已经猜出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又让人送信回去?”这是他第三次送信回家了吧。
“嗯。”祝晶回头往他们住宿的旅店走去。“出了玉门关后,要再遇到可以顺道送信回长安的人,机会大概不多了吧。”
丝路上沿途都有商旅来往,但要找到能够信赖的人代为送信,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般来说,祝晶会先找有宗教信仰的人,觉得他们会比较诚实,收了钱后,会把答应的事情做好。
只是他们不断西行,无法等待回音,祝晶没办法得知他的信是否真送达了。
数个月来,他们辗转来到敦煌,再过不久就要出关。出了玉门关后,进入语言更加不通的西域诸国,恐怕更难找到能托付的人了。
医者当然明白祝晶这一点心思,摸摸他戴着帽子的头顶,笑道:“放心吧,不论那些信有没有送到,早晚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去的。”
“嗯。”祝晶抹了抹脸,打起精神看着市街上的行旅。来到河西后,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正要进入西域。这里胡风更盛,已很难见到纯种的汉人。穿着胡服、戴胡帽的他,有时候会误以为自己也成了胡人。他仰起头,看着同样一身翻领窄袖、胡服装束的舅舅,突然笑了起来。
“看哪,小舅舅,下雪了!”伸出双手盛起那纷乱的雪花。
在这片黄沙大地上,零落的雪花显得更加洁白。祝晶接捧冰凉的雪,看着细雪在温暖的手心里融化,心里泛起一股乡愁。
医者也仰起头看雪,雪花落在他仰起的面容上。
“是冬天了……”一旁的祝晶喃喃地说。
医者也喃喃地道:“是啊。”
丝路原有南北两路,这回走的是近十几年新开发的路线,偏北,得加紧赶路才行,否则怕天候太冷,会被困在路上吧。
拎着满手的补给品,医者道:“走吧,祝儿,该回旅店了。”
又下雪了……
“小春?”才走出国子监,恭彦便看到撑着一把小伞,站在雪中的小姑娘瑟缩地发着抖。他赶紧走上前去。“怎么来了?”
“好冷……”
隆冬,雪下了满城。
小春全身包得密不通风,只露出一张小脸,却依然觉得冷。
往年长安的冬天也下雪的,可今年的冬天,感觉似乎更加冷冽一些。恭彦不知道该不该笑。
他接过小春的伞,牵着她往一旁有屋檐遮蔽的地方走去。“妳在这里等着,我去借辆车送妳回去。”雪地泥泞,恐怕小丫头走不回去。
“大公子,等一下。”小春捉住恭彦的衣襬,小脸上有着某种执着。
恭彦转过身来,微微弯下身,倾听小春要说的话。
小春直率地看着他道:“你有注意到下雪了吗?”
恭彦微笑。“很难不注意到。”
已经是隆冬了啊。这几日,几乎天天都下雪的,今天也没例外,自午后,停了一宿的雪,又开始飘了下来。瑞雪兆丰年,想来明春该是个好时节吧。
小春咬了咬发抖的唇。惦记着她家小公子交代过的话……冬天第一场雪飘下来时,要提醒他……可她不是很想来,结果就一直拖、一直拖,拖到了天气变得这么寒冷的现在,怕失信,终究还是来了。
“你会不会冷?”小春又问。
恭彦想笑。“不会。”他穿得很暖,反倒是小丫头看起来比较冷。小春再度咬了咬唇。“那……大公子,请你多保重。”好了,交代完毕,她要回去了。等小公子回来,她可以对他交代了。
“等一下,小春。”恭彦拉住小春的手,指了指她手上捉得紧紧的油纸包,那看起来很像是信。“妳是不是忘了什么?”
小春低头一看,小脸胀红起来,连忙将手中的油纸包塞进恭彦手里。
“拿去吧,大公子,这是给你的。”呜,小公子骗人。写给她的信比较短,光是惦惦那重量,也看得出给大公子的信比较长。
恭彦接过那信,无比珍惜地揣在怀里。“谢谢妳帮我送信来。小春,我请妳喝碗油饼汤,好吗?”
小春犹豫了下,眼巴巴地看着恭彦手上的信,迟疑地道:“那个……我可以一起看一下,那封信上写了什么吗?”
“妳说呢。”恭彦笑着将小春拉往街旁推车出来做生意的小摊贩处,向卖汤老媪买了两碗热腾腾的油饼汤。
长安城虽是市坊分离的规画格局,但街上这种流动式的摊车并不少见,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严格禁止。
捧着那碗热汤,小春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该不该吃敌人……呃,大公子给的食物。
恭彦笑觎着她。“喝啊,等妳喝完,我们一起看信。”小春立即两口作一口吞下热汤,差点烫伤舌头。
恭彦赶紧阻止她莽撞的行为。“别急,反正妳也得等我把汤喝完,妳慢慢喝。”
小春吐着舌头,总算听话地一口一口慢慢喝汤。
三两下喝完热汤,身子感觉暖和许多心她眼巴巴订着恭彦,无声地催促他快一些把汤解决掉。
恭彦喝完汤,将汤碗还给站在摊车旁的老媪,拉着小春站到雪下不到的地方,打开那封沾了些许黄沙的羊皮纸,朗声读出——
“恭彦,别来多日,甚思念。这是我在路上偷空写给你的第一封信,希望你能顺利收到。”
见小春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他跳过一段令他心头暖烘烘的话,读着祝晶在丝路上的见闻——
“商队即将进入陇西,边城比我想象中还要热闹;沿路上,都有往来不绝的行旅,但说华语的人渐渐少了,说着西域各国胡语的人渐渐多了,我忍不住想知道,你初到长安时,是否也曾因为身边尽是说华语的人,而无比想念家乡的口音呢?直觉认为,小春可能在你身边,要你把信念给她听,所以接下来,我想用我从你那里偷学来的语言告诉你——(丝路)……”
小春像是着迷了般地听着,直到听见恭彦吐出她的名字,而后改说日语时,她张大眼睛。“小公子怎么这样!”
恭彦差点笑出来,像疼爱自己的妹妹那样,摸摸小春的头。省略了那段日语,直接跳到最后一段,小春可能会想听的部分。
“……所以,若小春果然在你身边,那么请转告她,我也想念她。虽然我已经在写给她的信里讲过了,但是我想她一定比较喜欢从你那里听到我讲这句话。那么,就先到这里,康大叔在催我了,我会再找时间写第二封信。代我问候次君大哥和阿倍他们。吕祝晶于陇西草笔。庚申年(开元八年)十月己亥。”
小春静静听着恭彦读完祝晶写来的信,信中那口吻,像极了她家小公子在耳边对她说话的样子。
大半年的思念总算稍稍缓解了些,她没有再问恭彦隐去的那段内容讲了什么。想来大抵是小公子只想给大公子一个人知道的事。
她看着恭彦将羊皮纸重新卷起,并珍惜地收进怀里,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跟她的处境有些许相似呢。在思念着同一个人的情况下,她似乎……不能讨厌他了……真不喜欢这种感觉啊。
像是察觉了小春的困扰,恭彦对她微微一笑。“小春,我送妳回家好吗?”他递出友善的手。
小春挣扎许久,才递出手,让恭彦握住,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鞋子,她支吾道:“……不可以告诉小公子喔……”
“告诉他什么?”恭彦笑问。
“就那个……我……”本来不想把信给你的事。
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了。小春慌忙抬起头,却看见恭彦温柔的眼神。
“大公子……”
“谢谢妳特地送信来给我,我很感激。”恭彦真诚地说。“知道祝晶旅途平安,真的是太好了,对不对?”
小春红着脸点点头。“……嗯、嗯。”
恭彦抬头看着纷纷白雪,笑道:“推算日子,他应该已经出玉门关了吧。”
“祝儿,该走了。”医者回头喊道。
“好的,就来。”吕祝晶再回头望了玉门关最后一眼,而后转身走向候在一旁的骆驼,在医者的帮忙下爬上骆驼,自己拉起缰绳。玉门关外,是无尽的瀚海。出了玉门关后,就正式进入西域了。西域诸国虽属大唐藩属,仍归安西都护府管理,但毕竟已是异域。
雪刚停,商队趁着积雪不深,加紧赶路。
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匆匆抛在身后,转瞬间,就出了大唐国土。
出关后,他说服舅舅让他单独骑一匹骆驼。经过半个月的练习,医者总算能稍稍放心手让祝晶自己单骑。
吕祝晶适应力极强,很快便适应了商队艰苦的生活,原本担心他会耐不住风霜的胡商们,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他不叫苦,又乐天知命,有好奇心,学习力极强,而且特别有语言天份,早先还不是很灵光的粟特语,在大半年的旅程中已经渐渐流利。
与商队上下打成一片后,这孩子甚至开始问起经商的诀窍,教商队主事者康居安也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还有件事值得一提,那便是他一有空就写信,写很多很多的信,随时带在身上,一遇到往长安方向走的行旅,就托人送信回家。丝路之行虽然辛苦,却也充满机会。域外的风情更是多采多姿。
康居安这一生已走过丝路许多回,每一回都有崭新的体验。他着实热爱这一片金黄色的大地。祝晶骑着骆驼跟在他身边,原本白誓的小脸被烈日晒成蜜色,灿亮的眼睛有如一对晶莹的黑宝石。
“祝晶,你看。”康居安指着不远处沙地上的石堆。
祝晶顺着指示看去,见到黄色沙地上,堆放了三堆石头。
沿路上他也曾见过类似的石堆,有时是两堆,有时是一堆,但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玄妙。
“请指教,康大叔。”他笑道。
康居安笑着解释:“那叫做『大食石堆』。据说最早堆放石堆的人是大食(阿拉伯)商人。如果见石头堆放了三堆,代表前头道路状况良好,路上有水有人家;如果是一堆,是指前头有路可行;两堆的话,表示——”
“前方有岔路?”祝晶领悟过来,猜测问道。
康居安赞许地点头。“没错。在这条变幻莫测的丝路上,你唯一要特别留意的是,在一大堆石头周围又有一堆小石头的情况。那意思是,附近可能有盗匪出没,要格外小心。至于草原上和岩山上的石堆还有别的涵意,以后若看到了,我再告诉你吧。”
“祝晶受教了,康大叔。”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看着远处沙丘在风吹拂下,缓缓地流动变化。
才只须臾,再回头望去时,原本走过的路径和蹄印已经被黄沙淹没;系在座鞍上的驼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低诉着旅途上不为人知的艰辛与海阔天空的自由。
当康居安提起有一回走丝路时遇见的艳遇话题,祝晶眨了眨眼,好奇笑问:“有没有可能,康大叔,这条丝路上有许多你的私生子呢?”
康居安大声笑道:“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在这条丝路上活动的族群太过复杂,起码有十数个种族,即使有,他想,他也认不出自己的骨肉。
他的褐发碧眸、高鼻深目,在丝路上几乎俯拾即是呢。
祝晶托人送回长安的信,经过漫长的时间和旅程,在第二年时,陆续抵达两封。有些信则在中途遗失了。
因此当恭彦读到“这是第五封信……”时,他只收到三封。
小春保证她都有将祝晶寄回的信拿来给他。
恭彦当然没怀疑过。他们一起学祝晶诅咒了一下那收了钱又不办事的信差后,照例,恭彦读信给小春听。
“……高昌国在去年被大唐军队征讨后,并入北庭都护府,如今战事虽已结束,但国内显得十分萧条零落,唯有千佛洞精致的皇家私人寺院壁画令人赞叹,假若玄防能亲自来到此地,必然也会瞠目羡叹……商队很快便离开高昌,前往吐鲁番。这里温差甚大,早晚得穿上厚衣,白日时又十分炎热,还有座火炎山呢。由于洼地气候十分干燥,居民多将高山雪水引入坎井,以作为绿洲农地的灌溉……雪季快结束了,想必长安此时,已是开满了杏花的初春时节吧,还记得你刚到长安那年,杏花飞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