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对方一阵沉默,察觉自己失言,她连忙又道:“好,我不说了,你别难过。”
沉静须臾,裴岚吟抬眸看向她,“郡主,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你尽管说。”
她从枕头下取出一枚金色指环与一封写好的书信一并递给她,“我想请郡主帮我把这两件东西转交给路祈哥哥。”
“好,我这就拿去给他。”她接过手,转身走出房间。
来到门外,她将东西交给路祈。“喏,这是岚吟姊要我交给你的。”
接过那枚他亲自为两人打造的婚戒,路祈神色一震,接着拆开那封信,抽出一张纸笺,上面只短短的写着几行字——
戒指归还,夫妻情断,立离休书为据,今后天各一方,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看完,他整个人怔住了,眼眨也不眨的盯着纸笺,“这……什么意思?!”
见他看了信之后,表情仿佛失了魂一般,欧菲探头看去,不由得大赞,“原来岚吟姊写了离休书,做得好。”
由于楚澐国为女帝开国,是以女子的地位较前朝提升不少,朝中也有一些女子任官,在婚嫁上,女方这边不再仅凭父母之言,也需征得女儿的同意。
而在休离方面,也不再仅由男方提出,亦可由女方提出,不过大多数的女子即使丈夫另结新欢,泰半仍是委曲求全,鲜少主动提出休离。
“岚吟,你真的……再也不能原谅我吗?”路祈嗓音嘶哑得似要呕出血来。纸笺上那些决绝的字,仿佛化为一根根的锥子,狠狠刺进他的心。
欧菲冷道:“你有什么值得原谅的?当初在莱河畔,若非你为了那贱人与我僵持不下,岚吟姐就不会被那贱人给害了。”
想起那一幕,路祈脸色惨白。
狠狠瞪着他,欧菲再道:“陛下说要将那贱人处死,不过你既然这么中意她,何不去求皇上饶了她一命,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与那贱人双宿双飞,没人会再妨碍你们。”
听着她尖刻的话,路祈神情愤怒的驳斥,“我对宁儿从未有任何想法,她狠心推岚吟落水,让岚吟失去孩子,我怎么可能原谅她,为她去向皇上求情!”
他错信宁儿,导致害了岚吟和她腹中的孩子,若是此刻宁儿在他面前,说不定他会忍不住亲手杀了她,为自己的孩子报仇。
“你如今会这么说,当初又为何要那么做,伤透岚吟姊的心?”欧菲质问。
“我……”他哑口无言,事到如今错已铸成,不管他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路祈踩着虚浮的脚步像游魂一样转身离开。
心仿佛整个被掏空了,他茫然的往前走。
赵寅见状,不放心的跟上他,出声劝道:“殿下别太过自责了,这事也不能全怪殿下,若非白阳王先带走夫人,夫人也不会受此无妄之灾。”
他幽幽的摇头,细数着自己犯下的过错。
“是我的错,是我跟宁儿的事伤透了岚吟的心,她才会跟着白阳王离开,她早就告诉过我,她梦见自己跌进河里的事,我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那阵子她是用着怎样恐惧的心情来面对我和宁儿,我竟浑然不察,让她独自一人面对,迳自开心的教着宁儿唱歌弹琴,是我,是我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所以她恨他、她怨他,全是他罪有应得。
他无法原谅宁儿所做的事,但他更无法原谅自己,若不是他错信宁儿,宁儿也不会有机会伤害岚吟。
到头来,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
路祈喃喃的又说:“若是可以用我的命换回那个孩子,我愿意……”
见他如此消沉,赵寅开解他,“殿下,孩子已经没了,你再自责也无济于事,何不想想该怎么做才能挽回夫人的心。”
“她不会原谅我了!”连他都恨死了自己,更何况是她。
“夫人与殿下有三年多的夫妻之情,更何况夫人是如此蕙质兰心的女子,末将相信她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只要殿下诚心诚意,终能挽回夫人的心。”
“还有……这个可能吗?”路祈死寂的眸里亮起一丝火光。
“当然可能,夫人与殿下当年历经宫里变故,同生死、共患难,几番周折才离开都城,来到星城重新生活,相信夫人不会忘怀这段时间与殿下之间的恩爱,只要殿下好好补偿她,她一定会再重新接纳殿下。”
他这番鼓励的话,令路祈生出一点信心,“你真的认为,她还有可能再接纳我?”
“是的。”赵寅肯定的点头,“以殿下的才智,末将相信殿下定能再度赢回夫人的心。”当年他在议事厅以一席话威镇那些大小官员的丰采,他至今仍难以忘怀,他相信他不会消沉太久,此刻只是缺少一个人点醒他。
仿佛当头棒喝般,路祈晦涩的面容上重新绽起希望的光彩,“没错,我要重新追回岚吟。”他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无论要花多少时间,他都要乞得她的原谅。
拿起手上的金色戒指,他发誓要让它再戴回她的指上。
***
“岚吟姊,你真的不再多休息几日吗?”见她脸色还是很苍白,欧菲不放心的问。
“不用了,我想尽快找到羽衣,了结这件事。”她轻摇螓首走出房门。
而门口,路祈挡着不让她出去。
“岚吟,在你身子康复前,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她才刚小产,身体仍很虚弱,怎么能拖着病体跟着白阳王他们去寻找羽衣。
她无视他,要从旁绕过,他索性张开双臂挡住整个门口,让她无法越过。
“岚吟,你这个时候不好好调养好身体,怕会留下后遗症。”他好声好气的劝道。
她终于开口,轻吐出两个字,“让开。”
“不让,除非你身子痊愈,否则我哪里也不让你去。”他语气十分坚持。她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令她很心疼。
她觑向他的眼里透着漠然,“我跟你已没有任何关系,请你让开。”如今的她哀莫大于心死,对于身子是否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她丝毫不在意。
他温柔的眼神带着哀戚凝视她,“你不认我没关系,我认你就好了,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
“指环已还你,你我如今是陌路人,请你别再阻拦我。”别再对她说那些骗人的情话,她永远也忘不了,他拥抱宁儿弹琵琶时的灿烂笑容,还有那日在河畔,他为了保护宁儿不惜与欧菲郡主动手的情景。
她冷漠的话令路祈心头一痛,见她不顾自己的身子执意要离开,他从腰间取出一柄匕首,递过去给她。“如果你真要过去,就杀了我,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垂眸看一眼那柄在晨光下闪烁着寒芒的匕首,裴岚吟眼神有一瞬间的动摇,但一想到夭折的孩子,再抬头时又是一片冷然,“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请你让开。”
她不再叫他路祈哥哥,还用着那样陌生的眼神看他,路祈咽下心头涌起的苦涩,坚持的道:“除非我死,否则我不可能不管你。如果你真要出去,就杀了我,我知道你恨我亲手害死我们的孩子,你可以杀了我替他报仇,我绝无怨言。”
她闭了闭眼,不想再看他那张布满懊恼痛楚的脸庞,转身走回屋里。
事到如今,已不是她恨不恨他、愿不愿意原谅他的问题,而是她无法再跟他生活下去。
他背叛了她的信任,她无法再相信他了。
只要看见他,她就会想起当初在自己满心忧惧时,他是怎样快乐的拥抱着宁儿,亲密的教她弹琴唱歌,又是怎样为了宁儿而责骂她疑神疑鬼、无理取闹,心胸狭隘。
还有……宁儿是怎样将她推落河里,害死了她无辜的孩子。
她无法遗忘这一切,也许有一天等她心里的伤结了痂,她可以告诉他她原谅他了,但不是现在,现在她还做不到。
第7章(1)
裴岚吟休养了十日,直到钱大夫说她身体已经没有大碍,路祈才终于肯让她离开渔村。
一行人一早起程出发,由欧烈的侍卫在前方领路,中间则是路祈与宣勤、欧烈以及裴岚吟与欧菲分乘的两辆马车,后方则由赵寅率领的一批卫林军随行保护。
中午时分,一行人找了个林荫处休憩用膳。
路祈的目光自一下马车就不曾离开裴岚吟,但她始终未曾看他一眼,她与欧菲坐在一棵树旁用午膳,见她吃完饭,他忍不住提醒她。
“记得吃钱大夫开的药。”
她听若未闻,没有做任何回应,倒是一旁的欧菲闻言连忙拿出他们离开前,钱大夫开的那些补身用的药递过去给她。
裴岚吟默默接过药配着水服下。
迟疑了下,路祈走过去,想跟她再说几句话,欧菲狠瞪了他一眼,不客气的轰人,“岚吟姐不想看见你,你闪远一点,不要让她看了心烦。”
“岚吟,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他软语央求。
瞟一眼垂着脸不答腔的裴岚吟,欧菲厌恶的挥手驱赶他,“岚吟姊不想听你说话,你快走。”
路祈不理她,直接对着妻子开口,“岚吟,宁儿的事是我做错了,但是,我对她并没有任何男女之情。”
闻言,裴岚吟仍低垂着脸,唯有握紧的拳头稍稍泄漏她的心情。
反倒是欧菲忍不住愤慨的驳斥,“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你若是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会亲昵的与她搂搂抱抱在府里寻欢作乐,丝毫不顾岚吟姊的感受?!”
“我没有与她搂搂抱抱。”他不接受这样的污蔑。
见他竟否认,欧菲怒道:“你还敢睁眼说瞎话!路府的下人全都看见了,你对她动手动脚,不仅摸她的颈子,还摸她的肚子。”
听到她的指控,路祈愣了下,旋即辩解,“我摸她的颈子,是在教她如何用喉咙发出抖音,我碰她的肚子,是在教她用丹田发声。”他急忙觎向始终垂着螓首的妻子解释,“我对宁儿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意思,是因为她有一副好歌喉,我才教她唱歌,那日我搂着她,也只是在教她弹琵琶,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冷哼了两声,欧菲看向坐在附近的兄长,“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欧烈瞟了路祈一眼后,回以沉默。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做出那些亲昵的行径,若说没有任何暧昧,很难取信于人。
欧菲再点名,“陛下,你呢?你相信他真的对那女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吗?”见宣勤要开口,她及时补上一句,“陛下是天子,君无戏言,不可以撒谎。”
原想替皇兄缓颊的宣勤,闻言只好不予置评,与欧烈一样沉默以对。一个男人同时拥有几个女人,在他看来并没有不对,然而问题出在四皇兄宠爱的那个女人不该狠毒的将四皇嫂推落河里,害死她肚子里的孩子,他认为错的是那个女人,倒也不能全怪四皇兄。
最后欧菲看向赵寅,“赵将军你呢?”
见皇上和白阳王都没作声,趟寅也不好昧着良心替他说话。他并不清楚殿下与那名姑娘之间的纠葛,不过从那日在莱河畔他为了维护那女子,不惜与欧菲郡主僵持不下,可以看出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寻常。
他们都没答腔,但这就是最好的答案了。欧菲回头瞅向路祈,轻蔑的道:“看见了没有,你说的话没有一个人相信。敢做却不敢当,你还算什么男人!”
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路祈一睑的错愕。他以为同样身为男人,他们应该能理解他的想法,为何却不相信他?
看他一脸大受打击的模样,欧菲反问他,“若是今日换成是岚吟姊这么对待别的男人,也同样对你说她与那男人没有任何暧昧,你会相信吗?”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试着将两人的立场对调,只要想到有别的男子那样亲昵的对她,他便受不了了,更遑论其他。
路祈这才醒悟自己犯下多大的错,他忘了这是保守的古代,他却是以他“前世”的心态来看待男女关系,他不以为意的那些肢体碰触,在这里的人看来却以大大超越男女授受不亲的分际。
所以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以为他只是在狡辩。
他们都觉得他和宁儿有暧昧了,更何况岚吟是他的妻子,那些行为看在她眼里又是多么的情何以堪?即使她早就知晓他来自不同的世界,但她没去过那里,又岂能奢求她理解这些。
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在他胸口汹涌的激荡着,路祈失神的靠着树干缓缓坐下,默默回想着这一切的错误究竟是如何开始的?
对了,是从那日无意间听到宁儿唱的那一首旋律近似“月琴”的歌开始的,那首歌勾起他对故乡的思念,所以他才开始教宁儿唱歌。
他张开口,唱起那首引发他乡愁的老歌——
再唱一段 思想起
唱一段思想起 唱一段唐山谣
走不尽的坎坷路 恰如祖先的步履
抱一支老月琴 三两声不成调
随着他幽沉醇美的歌声响起,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那饱含着浓浓情怀的歌声令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有一些离家多年的侍卫被勾引出思乡之情,想起许久未曾回去的家乡,悄悄红了眼眶。
欧菲更是听得整个人都痴了,在他的歌声牵引下,仿佛回到儿时,仍与娘亲住在一起的情景,眼眶不禁泛起泪光。
欧烈则回忆起当年天摇地动那日,娘亲纤细的双臂紧紧将他们兄妹护在怀里,用她瘦弱的身子替他们挡住掉落的屋瓦梁木,他冷峻的睑上微微泛起一丝哀思。
连宣勤脸上也流露出一抹幽然,不知想到什么。
赵寅则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眼里隐隐透出一缕柔和的光芒。
原本在用膳的人全停了下来,一时间没有人出声,只有路祈沉郁了亮的歌声回荡在耳边,震动着所有人的心。
连裴岚吟都抬起了眼,怔怔的凝望着他。
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路祈看向她幽幽开口,“岚吟,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之所以去找宁儿唱歌,只是因为她的歌声让我想起了家人。”
听到他这句话,知悉他身份的人,包括宣勤,都以为他指的是皇宫里的亲人。
只有裴岚吟明白他指的是另一个时空的家人。
路祈微顿了下,接着立誓般的再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唱歌了。”当初沉溺在唱歌的欢快中,最后害死了他未出世的孩子,更害得岚吟经历丧子之痛。
为了赎罪,他今生再也不唱歌了。
闻言,裴岚吟静静落下了泪。
如果当初他可以好好向她解释这些消除她的不安,或许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