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太贵重了!”周冬痕连连摇头,“妾身承受不起……”
“东西不在价值多少,有用便好。”他将丁字锤递给她,“你又精通此律,就更好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丁字锤,沉吟了片刻,便对着编钟叮叮当当敲打起来。她记得有一首“幽兰”,是专门为此器编写的乐曲,从前在二姊那儿看过,此刻一边回忆,一边击乐,脚步不断地在钟架前回旋,步履轻盈。
一曲终了,苏品墨不由得抚掌称赞。
“献丑了。”周冬痕羞怯地欠了欠身。
“仙乐飘飘何处闻,”他满是欣赏的沉吟道,“看来这套乐器我是买对了,不枉我等了一个下午。”
“爷……”就为了这个玩意儿,他如此不辞辛苦,就连乔雨珂也不顾了……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纤樱,你还要走吗?”苏品墨忽然敛了眉,正色道。
“走?”她愣住,不明白他怎地突然这么问。
“听小萍说,最近你在悄悄收拾行李,”他凝视着她,似乎不打算让她逃避,“是想去哪儿?”
周冬痕心中一颤,没料到他对于她的一举一动,如此在意。
“爷要我做的事,已经大致完成了,”她敛起心痛,故作镇定道,“妾身能留在爷身边的日子,也不多了……”
他赢回了乔雨珂,夫妻和美,还要她这个碍眼的小妾做什么?何况,她只是一个假冒的小妾。
“是要回到你家人身边去吗?”苏品墨缓缓问道。
“回家,或者再到江湖上闯荡闯荡,都可以。”她倒无所谓,都说男儿志在四方,她虽是巾帼但不让须眉。
“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倏地一沉,“我舍不得你走……”
他在说什么?她不会是听错了吧?
“我知道,交易完成了,你我之间就再无瓜葛,”苏品墨阵中似有柔情,“可我总忍不住想,天地茫茫,你一个姑娘家能去哪里?你家人似乎对你不太好,还有谁能照顾你?这样想着……就舍不得你了。”
原来,这些时日的相处,终究起了作用,不只让她依依不舍,亦让他产生了一点点眷恋之情。
是呵,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这样的不舍毕竟比不上他对乔雨珂根深蒂固的爱恋,雨露与长河的天壤之别。
“所以,我买下这套编钟,作为礼物送给你,”他难掩苦涩,“我想,你一定搬不动它,会为了它而留下……至少,多留一些时日。”
原来,他的煞费苦心,旨在于此。无论如何,这让她欢喜,能得到他的一点点垂青,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是否有一点点喜爱她?非关怜爱,她指的,是男女之情……但她不敢问,言语之中,点到即止,无声胜有声,是最好的。问多了,或许一切都幻灭了。
“爷,妾身答应你,等老夫人的病有了起色,妾身再行离去。”周冬痕答道。
他的俊颜骤然舒展,露出明朗笑容。
“虽然我一直希望母亲的病有所好转,但想来治愈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他轻声道,“纤樱,你会留很久的。”
很久是多久?她不敢想,眼下,能多待一天便是一天吧。
这套编钟的声音十分清亮,研习了几日,她又学会了几首曲子,其中“霜冷长河”是她最喜欢的,每次敲打,都像看到了雪花无声地落在冰河上,格外宁静。
钟架子实在太大了,哪个厅都搁不下,何况现下是客居江府,更不宜闹出太大动静,于是苏品墨仍旧将这套编钟搁在游廊之上,不过四周挂了厚厚的帘子,让她在演奏时不至于受寒。
她觉得这样反而倒好,因为,梅花的香气更近了。尤其到了夜晚,苏品墨与江映城在花厅里品茶,她便在廊上闲闲练奏几曲,花香伴着夜色,格外清透。
这一天,一如既往,晌午过后,她晒着冬日暖阳,正准备将昨晚刚学的新曲练上一遍,乔雨珂却忽然来了。
自从上次与晓喻坤闹翻之后,乔雨珂还是第一次到江府来,她厚厚的狐氅掠过长廊的木地板,发出凝重的声音。
“听说品墨送了你一件希罕的东西,”她掸了掸编钟,“原来就是这个啊,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爷说,琴瑟都听惯了,难得这个声音希罕。”周冬痕上前施了请安礼。
“我一直以为,品墨只把你当成个小玩意儿,”她眼底乍现一丝寒意,“如今看来,他待你倒是与众不同。”
“这些日子,妾身陪伴在爷的身边,爷怜我从小孤苦,自然产生了一丝怜爱之情,”周冬痕解释道,“少奶奶不必介怀,比起爷对少奶奶十数年的痴恋,这不算什么。”
“可我偏偏介怀,”乔雨珂突地厉声道,“我爱的人,必须对我一心一意,不容有二。”
“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周冬痕一怔,下意识地回道。
“我知道,你要讽刺我与晓喻坤之事。”她勾起一抹冷笑,“不过说了你大概不信,从几年前开始,我对晓喻坤的感情就已经淡了。”
“什么?”周冬痕仿佛没有听清楚。
“认识晓喻坤是在我姨母家,当时他刚刚登台走红,一出‘长板坡”英姿飒爽,迷倒少女万千,我也好生心动……”忆及当初,她轻叹一口气,“可惜他的英姿只限于台上,与他相交的这几年,我的心也渐渐淡了。”
“爷知道吗?”周冬痕大为意外。
“我哪里好意思对他说这些?”乔雨珂涩笑,“当初死活不肯嫁他,谁知道嫁给他之后,又慢慢动了情,偏我是个死要面子,总不肯对他坦露真心。”
原来……竟是如此吗?
忆及种种过往,忽然发现,她白忙和了一场,原来人家夫妇早就心意相通,哪里要她瞎撮合呢?
呵,苏品墨是个傻子,而她更傻。
“可是,少奶奶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周冬痕抬眸道。
“不错,在你面前承认喜欢品墨,的确不易,不过有些话,我不能对品墨说,却可以告诫你。”
“告诫妾身什么?”她微笑地问,“离爷远一点吗?”
“他从小钟情于我,如今我亦喜欢上他,”乔雨珂冷凝的目光紧盯着她,“你不觉得自己多余吗?”
“所以呢?”她自知是个多余的人,不必别人来告诫。
“我知道就这样叫你离开品墨,你不会甘心,”乔雨珂邪笑,“不如,咱们来打个赌,如何?”
周冬痕一怔。
“假如你输了,即刻从品墨眼前消失,此生不复相见,”乔雨珂极有自信地盯着她略显惊愕的表情,“要是你赢了,我就接纳你这个小妾,此生亦不与你争风吃醋。如何?”
不得不说,这仿佛一个天大的诱惑,周冬痕听见心中动摇的声音。
本来,她已经打算事情圆满之后,就默默离去,可乔雨珂这一番话倒激起了她的斗志。
她从不是逆来顺受的人,赌就赌吧,在乔雨珂面前,她不甘输了阵势,何况这也是一个机会。
苏品墨望着眼前的宅院,这还是他娶乔雨珂的那一年建的。
他知道,她喜欢京城的繁华,于是花重金建了这园子,以便她能经常进京,不必再寄居姨母家。
但建好之后,她一次也没住过。而他,仿佛躲着伤心事一般,也不曾住过。
空放着这雕梁画栋、绿柳垂堤,着实可惜。
第7章(2)
观景楼上的风有点冷,苏品墨饮了一杯热茶,拉紧了大氅,终于,看到乔雨珂摇摇摆摆地步上楼来。
“你可真奇怪,放着这么好的园子不住,反而跑到江丞相家里赖着不走这么长时间,若要在京过年,还是趁早搬回来吧。”
“这园子是为你而建的,”苏品墨坦言道,“你若喜欢,大可搬过来住。”
“这么多年了,你从未对我说过这话,”乔雨珂一怔,“原来这是为我而建的吗?”
“你看看,这一砖一瓦、一花一草,莫不是应着你喜欢的样子,南厢也是照你闺阁的喜好,连纱帐都专门从沁州运来。”
乔雨珂抿唇不语,仿佛微微感动了。
“雨珂,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力所及,我皆可给你。”苏品墨凝视着她。本来,这句话充满爱意,任何女子听了都可视为是丈夫对自己的珍爱,但她却嗔出一丝别的意味,于是挑眉问:“我要苏家全部的财产,你也肯给?”
“你知道,苏家不是我一个人的,”他毫不讳言地道:“若是我一个人的,你大可拿去。”
“你竟退让到这种地步……”乔雨珂吃惊,“为什么?”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
“为了那丫头?”她瞬间恍然大悟,“你是铁了心要留她在身边一辈子了?”他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乔雨珂摇头,难以置信,“那丫头有什么好?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从前,你眼里只有我一个!”
“你也知道从前我眼里只有你一个。”苏品墨涩笑道,“我们都佯装了这么多年,你不累吗?我倒是已经累了。”
“你累了,所以心也变了?”她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曾经你对我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不错,我是这么说过,”他答得淡然,“你赠我兰花的时候,我便暗自许下誓言,这辈子绝不会和你分开……”
“那你现在算是违背誓言了?”乔雨珂怒色凝结于眸。
“我高估了自己,”他如实回答,“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怒色立即化为哀伤,抓住他衣袖的手也渐渐地松了,她整个人像是瞬间软了似的。
“是因为晓喻坤吗?”她喃喃地问道,“我就知道,你介意,你一定还在介意……”
“若说一点也不在意,倒也假了。”苏品墨回得诚实,“但我若心思全还在你身上,有没有晓喻坤,我都无所谓。”
“那丫头……她到底有什么好?!”乔雨珂无法接受地按住心口,“她哪里比我好?!”
“她没有哪里比你好,”他思忖片刻,方才答,“只是,她愿意跟我靠近。世上没有什么不会变,唯有两个人都愿意靠近,才有可能成为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否则,再多的思念与爱慕也是枉然。”
这些日子,他想了又想,终于,想明白了答案。
纤樱的确没有出众之处,他对她也并非一见倾心,但他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处处留神。就像她牵着绳索的一端,不断使劲,最终,把他拉了过去。若放了绳索,又谈何缘分?
他和乔雨珂,都没有握紧属于自己绳索的那一头,所以,本该亲密的两个人,这些年来形同陌路。
乔雨珂忽然抽泣起来,双手掩住面庞,全身激颤不已。
她在为他哭吗?曾经,他十分期待这个画面,希望她珍珠一般的泪水为他而流……但当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之际,他却没有一丝欢喜。
曾几何时,他为了她辗转反侧、食不知味,然而,一切渐渐变了,他早已从深阱里悄悄爬了出来,却不自知。
长年的对峙消耗了他对她所有的爱意,虽然并无恨意,但就是再也找不到当初噬心蚀骨的感觉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乔雨珂猛地抬头追问,“什么时候?”
呵,若是他真能回答,或许,就不算真情了。
但凡真心,总是在不经意之间,仿佛蝴蝶无意中落入花蕊,风乍起,吹皱一池涟漪。
他真的不知道,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便是如此吧?
“现下你打算如何?”她哑声道,“休了我吗?”
“雨珂,你还是我的妻子,”苏品墨回答她,“如果你愿意,可以一世待在苏家,我亦会尽力照顾你,只是……”
她紧瞅着他,紧张地等待他尚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只是……一切不会再像从前了!”他重重地吁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说了实话。
这句实话,就像压在心口的大石,倾吐之后,土崩瓦解,汇成泥流沙河,涌向无边无际的未来。虽然有些疼痛,但不得不如此,否则大石永远压在原处,绿草不得滋生,平原永远荒芜。
他庆幸,自己犹有勇气,面对真实。
听说苏品墨带着乔雨珂去了京中的宅院。
那宅院是特意为乔雨珂建的,如今两人举案齐眉,此刻定是一番甜蜜吧?周冬痕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接受乔雨珂的挑战,虽然她觉得自己未必会输,可输赢倒不在于两个女人的争斗,而在于苏品墨的心。
倘若他的心不在她身上,裸了又有何用?死皮赖脸留下来,夹在一对恩爱夫妻之间,岂不尴尬吗?
她能感觉到,他待她已经有了一丝感情,只是,她不确定,这样的感情比起他待乔雨珂来,到底有多少。若如萤火比日月,不比,也罢……
站在窗边,她越发感到更深露重,寒气沾衣袭人。
“还没睡吗?”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冬痕猛地回头,脸上泛起刹那惊喜。
“见到我有这么吃惊吗?”苏品墨缓缓走向她,笑道。
“妾身只是以为……爷今晚不回来了。”她低声答,以掩饰自己过于欣悦的反应。
“你这丫头,总是想太多。”他拢了拢她身上的披肩,眼神中带着无限爱怜,“我只是带雨珂去看宅子,又没说从此以后要住在那里。”
“不住?”周冬痕怔怔地望着他,“偌大的宅院一直搁在那儿,岂不可惜?”
“雨珂若喜欢,大可自己去住,”苏品墨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仿佛就在她耳边絮语,“我宁愿留下来陪你。”
他说什么?宁愿……陪她?
她不确定,这是否是午夜梦回产生的幻觉?又或者,眼前这个男子根本不是苏品墨,而是夜魅幻化出来戏弄她的虚像。
他会抛却一生挚爱,前来陪伴她?他们,从来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爷又在说笑了。”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有些哽咽。
“你不信吗?”苏品墨敛了眉,“不错,若是几个月之前,我也不会信的。可我现在就是希望能与你多亲近一些,奇怪吧?”
当然奇怪,她有什么好,怎么比得上乔雨珂?
回想他们相处的这些时日,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但彼此的一颦一笑就是落入了对方的眼中,情愫悄悄蔓延,等到察觉之时,已经缠树成藤,斩也斩不断了。
“对了,有件东西要还给你。”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坠子,摊开她的掌心,放在其间。
“这是……”周冬痕这才想起,那日在码头临别之时,他强夺走的羊脂玉坠。
他说,她回来以后,方才还她。可她回来了这么久,他仿佛忘记了,而她,也不好意思索回,才会一直拖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