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永远也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在梅花树下,与一个人的诀别。居然……已经三年了。
那人在她脑海中留下的印象,却还如此深刻,仿佛两人从不曾分离过、昨日还曾见过。
然而,她有时候又有些迷惑,就像往事从未发生,只是她作过的一场梦而已。这三年来,她游迹江湖,见识了许多事、认识了许多人,但有个地方,她每次都必定会绕道避开,那就是沁州。有一家人,她也会刻意不去打听,那便是苏家。
有时候,她假装失忆了一般,不让自己记起那个叫做苏品墨的男子。
如此,她会开心一点。虽然,这种开心空空荡荡的。
第9章(2)
“船家!船家!”眼前船来船往,却没有一艘停下,周冬痕只好扯嗓唤道。平时,无论她想去哪里,要车就能遇到车、要船就能遇上船,就算下雨,她也能即刻看见一个卖伞的,这三年来,着实幸运无比,仿佛有人给她安排好了似的。
但今天,她似乎有些不太如意。
终于,有一艘船停在她面前,不过,却是一艘画舫。
舫上垂着帘子,似乎早已有人乘坐,而帘中琴音轻泄,看来是个风雅之人。
“姑娘,你要去哪儿?”船家主动问道。
“我就想过河去。”周冬痕答,“船家,有空吗?你这……是有客人了吧?”
“我这客人也是过河去的,或许能捎你一程。不过,你得等等。”
“怎么?”她一脸不解,“那位客人要等谁吗?”
“姑娘,你没发现,这码头上人很多吗?”船家却道。
“是啊,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就像等着看赛龙舟似的,码头上挤满了人,但这深秋的河畔,如此风冷,真不知他们在等着什么。
“姑娘,你听说过幻日吗?”船家忽问。
“幻日?”周冬痕一怔。
她不只听说,还亲眼见过。
那一年,就在沁州的码头上,她见过傍晚最美丽的幻日。她还记得,有人当时许了愿——白首不相离。
她从不认为那个愿是为她而许的,现在看来,不做那样的奢望是对的。
“怎么,这里有幻日吗?”周冬痕涩笑道。
“最近几日都有,”船家回应她,“所以附近的村民都在这儿候着,希望今天也有。”
“哪里能这么巧呢。”她不太相信。
“等一等,或许就能看见奇迹了,”忽然,舱内传出一名男子的声音,“就像有时候稍微驻足,就能等到你想念的人。”
周冬痕心尖忽然一颤。这声音……这声音活脱脱就像……
不,一定是她的幻觉。呵,天有幻日,她亦有幻觉了吗?
“姑娘,外面风冷,不介意进来与在下一道坐坐吧?”舱内的男子又道,“待会儿看见幻日,好好许个愿——曾经,有人告诉我,对着幻日许愿很灵验的。”
真是他吗?声音像,关于幻日的记忆,也是这般像……
“公子曾许过愿吗?”周冬痕淡笑道。
“许过一次。”
“实现了吗?”她问。
“我曾希望遇到心仪的女子,一世与她厮守。”对方道,“遇是遇见了,可是能否一生厮守,我以为除了天助,还得人为。”
周冬痕脸色煞白。假如到了这一刻,她还听不出对方是谁,她也太傻了。
这世上,绝无可能有这样巧合之事。
“有时候,人为再多,也抵不了上天注定的冤孽。”她颤声道,“假如真是孽缘,公子也不必勉强。”
“我以为,只要人为,孽缘也能化为良缘。若双方放手,纵是良缘,最终也会变为无缘。”帘内人道,“我与从前的妻子便是如此,她不施力,我亦不尽力,纵使青梅竹马,也是枉然。”
“有时候,施力尽力,也分难易。”周冬痕已经很久不曾流泪了,可是现下听到这番话,泪水早已不听使唤地凝聚。“就算要施力,也得找一个让自己轻松一点的人,如此,白头偕老可不必太过费力。”
“可我找来找去,还是觉得她最好。”对方又道,声线似乎有些飞扬,“所以啊,我宁可多费一些力。”
他说什么?她……最好?
“公子何出此言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好。
“这三年来,我一直暗中瞧着她,看她游迹江湖,策马高歌,”对方道,“我越是这样瞧她,越觉得她最好。”
他……一直在跟踪她吗?
怪不得……每次她要船有船、要车有车,原来,真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听说,她当年也是这样瞧着我的,为了打探关于我的消息,她暗中瞧过我好一阵子,所以,她才会喜欢上我。将心比心,此刻的她,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
她不晓得他是怎么打听到那段过去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说的没错,人的爱慕之情往往在观赏中滋长、偷窥中暗生,不远不近的距离能让丑的模糊,美的更美。
难怪,她和他都会觉得,彼此最好。
“纤樱,既然你我都觉得彼此最好,不如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如何?”帘内人道,“你进舱来,咱们一同观看幻日,再一同许个愿——白首不相离。”
这个诱惑,她实在难以拒绝。
当初那般决绝地离开他,是逞了一时之气,再来一次,她未必有那样的决心。此刻,就更没有了。
三年的思念之苦、如今邂逅的惊喜,容不得她再躲避,心中的意志仿佛被摧毁了一般,轰然倒塌。
“纤樱,纤樱——”他不断唤她,“过了这许久,你也终该明白,我留你,并非一时情惑了吧?”
的确,三年了,该冷却的早已冷却、该想的都已想透,他还能来找她、劝她,说明他是真想挽回。
“品墨,你原谅我了吗?”她轻拭一颗泪珠,哽咽地问。
“我说过,凡事除了天助,还得人力。要想得到原谅,你这样躲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苏品墨轻笑,“你得多多尽力,裸得我的原谅才是。”
况且江映城已查出当年之事确实有人设计陷害,她离开的这些年,他已解开了心结,现在就等她摒除她的心魔了。
呵,不论这话是诱哄,还是玩笑,她该说,这话道理不错。
她在苏府,不过轻轻巧巧做了几件事,就想赎清自己的罪?天底下也没那么容易的事。
要想得到真正的原谅,须得倾尽一世的努力。
“我不逼你,已经等了这么久了,我不介意再等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你若想明白了,明日此时,我仍在这儿等你。”
她不语,步伐踟蹰,不知该不该上前。
听说,昨天幻日没有出现。所以,今天傍晚,码头上又会聚满了人吧?
周冬痕下意识迈着步子,朝昨天约定的地点走去。
无论如何,她要去见他一面。答应或者不答应,总得给他留句话。
码头上似乎比昨天更加热闹,不过,却有一种不安的骚动,她看到好些人面色苍白地往回跑,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
她连忙又走近了些,便听到人们这样议论——“听说了吗?昨天停在码头的一艘画舫翻了!”
“好端端的,怎么翻了?”
“听说是夜间遇到巨浪。”
“河水向来很平稳,怎会起浪?”
“又有人说,是遇到了湖匪打劫……”
周冬痕越听越惊,焦急地加紧步子,朝堤岸处奔去。
的确有一艘画舫碎裂成浮木,漂浮在河中央。但她看不真切,这是否就是苏品墨昨儿乘坐的那一艘。
他应该无恙吧?就算遇到了湖匪,凭他的功夫,也不会太过吃亏。
可他太富有,出手又阔绰,她实在担心他会徒招横祸。宁可遇到巨浪,倒还好些。
周冬痕就这样呆呆看着河水,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刻,仿佛三年来所有的执拗都变为可笑的把戏。
在生与死面前,一切变得如此渺小,什么爱不爱、赎罪不赎罪、原谅不原谅,能否天长地久,都不重要……唯有活着,才是永恒。
人为什么要给自己闹别扭,快快乐乐的相处,珍惜眼前的缘分,不是最好吗?
她后悔……假如,这真是他的画舫,她这辈子都要后悔死了。
“哭什么啊?该不会以为我已经喂了大鱼吧?”一个声音突然道。
她哭了吗?的确,在不经意中,早已泪水涟涟。
猛然回眸,看着说话的男子,思念三年的面容近在眼前,越发俊朗,与她梦中见到的无异。
“品墨……”她哑声唤他,若非岸边众目睽睽,她一定会扑进他的怀里。
“看来你是真舍不得我,”苏品墨浅笑,伸手轻抚她的花颜,“昨天的问题,我是不必再问第二遍了。”
没错,不必再问了,答案昭然若揭。
她有些后悔,蹉跎了这三年。
这三年,用来与他踏雪迎春、品秋赏夏,岂不更好?何必一个人飘泊天涯,如此孤苦……
呵,她可真是傻瓜。
河面的寒风吹拂着她的脸颊,但这一刻,没有谁会觉得冷。她仿佛已经看到幻日自水色中升起,映耀彼此,霁潋天光。
尾声
苏府新建在荷塘之上的水阁里,有一个偌大的花厅,其中摆着一套从京城千里迢迢运来的编钟,凡看过之人,无不谓之壮观。
周冬痕常常在闲睱的午后,敲打编钟玩耍,一边听着叮叮咚咚的乐声,一边观赏浮荷美景,嗅见清香,着实人生一大享受。
苏品墨日理万机,一天之中大半时间不在府里,生意的事情,她也帮不上他的忙,但无论他再忙,每日回到府里,头一件事便是来到水阁处,听她演奏一曲。
而后,他们会对饮一杯清茶,各自讲述着这一天都做了些什么事、碰到了什么人,虽然话题平淡无聊,但两人却聊得十分开心,仿佛有什么奇遇似的。
周冬痕想,所谓夫妻相处之道,便是如此吧?
廊上传来脚步声,一听便知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回来了,她起身而笑,眸中映入苏品墨的身影。
他今天穿着一身隆重的衣裳,像是去喝喜酒一般,早起她就觉得奇怪,但也没问他到底去了哪儿。
“给你带了一只八珍鸭子,”他笑道,“我尝着味道不错,想来你也会喜欢,等会儿你若是饿了,让小萍给你张罗。”
“哪里来的八珍鸭子呢?”她迎上前,替他解开繁重的外衣。
“酒席上剩下的,我倒不介意打包。”苏品墨挑眉道,“这鸭肚子里装的可都是些珍贵食材,除了乔府,天下没人这样舍得。”
“哦,原来是乔府请客啊。”周冬痕依旧笑盈盈的。
“乔府嫁千金,此等沁州城中头桩大事,夫人会不知?”他笑睨着她,宠溺地轻点了她的俏鼻一下。
“乔雨珂终于有归宿了,”她娇笑颔首,“听说新郎官是镇远将军之子,想必今天的婚礼十分风光吧?”
乔雨珂出嫁,她当然知晓,苏品墨也早已知晓。只不过,他不提,她亦不问。
他俩,总是有这般默契。
“她本来也请了你,可我想着你一定不愿去,我便自己去了。”苏品墨道。
“难为相公了。”周冬痕答。
乔雨珂心里一定还藏着一口气吧,就等着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在他俩面前炫耀一回,可偏偏她没去,这兴便扫了一半。
无论如何,苏品墨去了,这段恩怨也算了了,只盼乔雨珂从此能另觅幸福,不要再惦记着他俩。
“你呢,今天一整天,都做了些什么?”苏品墨问道。
“收到三封信,一封来自宫里、一封来自昭平,还有一封——”周冬痕从案上拿起信笺,“来自饶山溪地。”
“贵妃娘娘若再派我一个替宫里采买的美差,你便替我推了吧。”他不禁蹙眉道,“虽说心里感激,可这皇商还真不是好当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下午已经回信给长姊了。”
周冬痕知道,周夏潋又在睦帝面前替苏家说好话了,这几年苏家做生意顺风顺水,多少是得了朝廷的帮助,只是这便宜不能占得太多,以免朝野上下又有闲话要议论。
“昭平来信,定是有映城与二姊的消息了?”苏品墨极聪明,一猜即中。
“当初二姊为了二姊夫,不惜做出那样的事来……”周冬痕忆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爹娘一直不肯原谅她,这次写信来说娘亲的语气似乎缓和了许多,想来这冰冻之水不日便会化解了。”
“哦?”他眉间一喜,“那我得快快写信给映城,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再汇一笔款子给他。这些年来,他们夫妻两人流亡在外,想必过得十分辛苦。”
当初睦帝要铲除朝中季涟一党,江映城被连累其中,周秋霁为了助他脱险,竟不惜绑架周夏潋初生的皇子……如今事过境迁,周夏潋早已原谅二妹,睦帝赵阕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通缉两人,只是周氏父母一直不肯原谅二女儿的冒失行为。
时间果然能够平复一切。
“至于饶山溪地的那封信……”周冬痕笑道,“我不说,你也能猜出写了什么吧?”
苏夫人恢复健康后,某次曾主动向两人提及她想回到曲郎身边,彼此陪伴、共度余生,苏品墨起初还有些犹疑,但想着娘年纪也大了,若能有心爱之人相伴,想必更能觉得此生无憾,且若换作是他,定也这般希望,便应允了。
至于周冬痕更是乐见其成,立即捎了封信给师父,并备妥马车及一切所需,和苏品墨两人亲自护送老夫人过去。
“师父与娘亲,如今一定过得不错,”苏品墨亦笑,“看来,今天都是好消息啊。”
“只盼每日都如此。”周冬痕沏了清茶,端到他手中。
人生并非每日都会像今天这般喜庆,有时候没有消息、有时候只有坏消息,但她想,就这般静静地过日子,总会等来让人开心的消息。
刚随苏品墨回府的时候,她也曾有过一段忧心忡忡的岁月,生怕他还记得丧妹之痛、生怕他心底其实在怨恨她、生怕他会遇到另一个更好的女子……
然而,两人每日微笑以对,终究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俩渐渐忘了伤痛,彼此的心从脆弱变得坚固,关系也自然能化为永恒的藤。
这便是人们所谓的幸福吧?
茶水沏了一注又一注,她看着碧绿的茶叶,在杯中回旋,耳畔听着苏品墨的温柔笑语,一如湖面清风。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