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手边的一本诗集被风吹开了几页,露出其间夹着的一片干枯兰花,她怔了怔,没料到一个大男人读的书里,竟有这样柔媚的东西。
或许是她的神态异样,苏品墨看了她一眼,彷佛猜到她看见了什么。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淡淡道,“是〈白头吟〉那一页吗?”
如此哀艳的诗句,男人是不屑读的吧?然而,他却如此熟悉,可见,心中已经百转千回地读了无数遍。
是有过情伤才会至此吧?真看不出来,坊间盛传的风流公子,也有痴心哀怨的一面。
纤樱看着苏品墨衣衬上一朵青色的流云图纹,映着他整张脸也忧郁起来,虽然嘴角仍翘成好看的弧形,然而,隐隐闪烁的眸光,却像是多年前的一场大雨仍旧没有过去。
未入府之前,她没有与苏品墨亲近的把握,虽然听闻了他的许多事迹,然而,终究像是隔着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现下,她却有种感觉,她与他是能聊得来的。
不知为何,她对他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莫非是因为入府前就对他诸方打听、了解甚清?呵,总不成是前世的缘分吧?
她有点理解什么叫做一见钟情了,面对如此丰神俊朗的男子,很少有女子会不心动吧?一如风过处,总会有桃花飘落。
倘若这男子再有些诗书才华,谈话间,语意深情款款,就更能让人沉沦了。一如桃花飘落在溪水之上,本已嫣红的颜色更加娇俏。
她不懂,为何乔雨珂面对这样的如意郎君,还那么矜持自傲,真不似寻常女孩家……
第1章(2)
纤樱收了心神,巧笑道:“少爷好情致,还用兰花当书签?”
“并非刻意所为,”苏品墨走近,缓缓将书本阖上,“许多年前,有一名女子掐下一朵盛开的兰花,夹在书内,她说,倘若到时候这片花还在,她就嫁给我。”
她杏眼圆睁,“是……少爷的心上人吗?”
“算是吧,青梅竹马。”他的眉间似乎瞬间添了一丝淡淡哀伤,足见内心隐约情动。
乔雨珂知道吗?难道,这就是他们夫妻不和的主因?假如真是如此,她倒是能理解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后来去哪儿了?”希望他不要责怪自己多嘴。
“嫁人了。”他道。
哦,原来如此。所有悲伤的故事,大抵也只能如此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个女子不相离的人,原来不是他……想一想,都悲哀。
她的心底涌起一丝柔软,彷佛风吹云动的同情,却不敢让他察觉,以免伤了他的自尊。
“对了,明儿个请戏班子来,热闹一番吧。”苏品墨自行岔开话题,显然不愿再谈及往事,“也算是为了你举办一个仪式。”
“奴婢倒不在乎这些,”纤樱轻笑道,“等奴婢离府的那天,少爷别忘了赠我千金便好。”
他不由也笑了,彷佛她的调皮,让心情顿时愉快了一些。
见状,她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这便好,哪怕能帮上他一点点忙,她内心的愧疚就能减轻一分。
戏台上锣鼓齐鸣,戏台下花团锦簇。
今日苏府给新纳的小妾设宴,特意请来京城名角晓喻坤助兴,连唱三天堂会,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携带如花美眷到场祝贺。
放眼整个沁州城,也只有苏品墨能有如此大的面子。
纤樱知道,这些宾客之中,不乏幸灾乐祸、前来看热闹的人,看看新纳的小妾与正室少奶奶会如何斗法。
但是,乔雨珂没有出现。
她发现,这个看上去张扬跋扈的女子,倒是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沉稳,否则,像这样的场合若闹开来了,一定十分好玩。
纤樱穿着一袭霞红色的新衣,按理,侍妾入门只能穿粉红,但苏品墨为表示她在自己心中的重要地位,特意把粉红换成了霞红,虽还不及正红的艳丽,但也标示着她的与众不同了。
戏台上,晓喻坤正唱着一出“长板坡”,他所饰演的赵子龙,一袭雪白铠甲,缨枪在手,独挑千军,引来此起彼落的喝采声。
晓喻坤是京中第一武生,身手不凡、扮相俊美,引来无数太太小姐争相青睐。要说今天有这么多人到苏府道贺,有一半也是为了目睹他的风采。
纤樱不太懂戏,只觉得锣鼓敲敲打打的,甚是热闹,那晓喻坤也甚是帅气,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他的飒爽英姿,觉得赏心悦目。
“喜欢这出戏?”苏品墨在一旁瞅着她,忽然淡淡笑道。
“谁都喜欢吧。”纤樱感觉到他的眼神似乎有种无法形容的微妙。
“是喜欢这出戏呢,还是喜欢戏里的人呢?”他又追问。
她感到茫然费解,下意识反问:“有何区别呢?”
“只是想问问,”他的目光忽然投向远方,“是否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喜欢像晓喻坤这样的男子……”
纤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要不是太过荒唐,她会以为他在吃晓喻坤的醋了。
“爷这样问,倒是自贬身价了。晓喻坤再好,也是戏里的角色好,人们钟情于他,也是钟情他饰演的角色,爷怎能这样比?”
“是吗?”苏品墨却意味深长地道:“偏偏有人分不清戏里戏外,明明蝴蝶在梦中,却道本身已化蝶。”
说完,他径自拿起茶壶,往茶盅注一汪热水,只见几片嫩绿的茶叶像花瓣一般漾开,彷佛心湖泛起涟漪。
纤樱只觉得苏品墨真是深不可测,明明上一刻还在谈笑风生,眉间却在转瞬间乍现阴霾,也不知哪一句话触动了他的情伤。
然而,这样的男子恍如深潭,似乎更具魔魅,若只是清浅的水域,哪里有什么值得玩味的东西?
他越是高深,便越让女子好奇,于是忍不住去研究,花费了时间,也投入了心思。
纤樱时刻警示自己,只能研究,千万不能就此沉沦、不可自拔。
“爷说得文诌诌的,纤樱倒听不懂了。”她笑道。
“何必懂?”苏品墨却道,“有时候不懂反而是福气。”
“为何?”她一怔。
“不懂,说明你未曾有过相似经历,而那些经历不见得愉快,只是让记忆徒增悲伤罢了。”他淡淡答道。
所以,眼前这出戏又是哪里勾起了他的不快回忆?总不至于是晓喻坤让他不快吧?
她没有再多问,身为一个聪明的女子,她懂得适可而止。而他,也会喜欢这样的善解人意。
“你自个儿看热闹吧,我去更衣。”苏品墨起身而去,脚下匆匆似在逃避着什么。
或许,是她想多了。
本以为自己做足了功课,至少能了解他一、两分,谁料,半分似乎也还未到。
今后,她该如何读懂他话中的玄机?
不必急,来日方长,谜题虽然难解,但也显得有趣。
“姨少奶奶——”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唤道。
纤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在唤她。呵呵,姨少奶奶,听着真好笑,彷佛把她叫大了十岁。
“何事?”她转身,看向那名婢女。
“知州大人来了,”婢女低声道,“顺嬷嬷说,您最好过去一趟,向知州大人亲自问声好,以显礼数。”
“这是自然。”她连连点头,“不过,爷刚去更衣了,我该与他一同向知州大人问安,这才妥当吧?”
“可顺嬷嬷一时找不着少爷,后面的厢房都寻遍了。”
“怎么会?”纤樱一怔,“方才我亲眼见爷往后面去了……不如我先去寻他,你们招待好知州大人。”
婢女点头称是,领命退下,纤樱则是独自离席急去。
戏台上,晓喻坤的“长板坡”已然唱罢,换了两名丑角在插科打诨,台下观众依旧看得兴趣盎然、笑声一片,倒也没人注意到今日的男女主角皆已不在场。
纤樱穿过游廊,听见燕子在檐上啾啾成语,后边的厢房甚是宁静,一洗前院的喧嚣。
忽然,她看到花丛后似有衣裙一闪,原本,她也没太在意,可那衣裙的刺绣实在华美,阳光下熠熠生辉,不由得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不禁有些好奇,这时候,所有人都应该在前院听戏才是,对方究竟是何人?想来,也不会是丫鬟,毕竟那样华美的衣裙不该为丫鬟所有,就算真是丫鬟好了,躲在那里又是为何?
纤樱驻足,接着缓缓朝花草丛生的地方走去,她本有轻功底子,此刻步履像是露水划叶,不着声响。
“就是那个女孩?”
渐行渐近,她听到细如蚊音的人语,下一瞬却被吓了一跳,居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那分明是女子的裙裾,为何却是男子在说话?
“对,就是她。”这时换一名女子说道。
原来花丛后,是一男一女在一问一答。
这女子的声音好熟悉……纤樱向来对声音有过耳不忘的功力,当下立即听出对方是谁。
乔雨珂。
奇怪,她没出现在前院闹场,反而躲在宁静的花园僻角,到底为何?此刻与她幽会的男子,又是什么人?
纤樱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那女孩看来姿色平平,你又何必生气?”男子问道。
“倾国倾城的女子,从前也不知有多少,照样被打发回家,可此次这个女孩,想必有过人之处,否则,苏品墨不会挑中她。”
“哦?什么过人之处?”
“就是因为想不明白,所以才觉得害怕。”
“雨珂,”男子叹一口气,“你又何必这样在意?苏品墨待你不好,你离开他便是。你也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的……”
纤樱瞪大眼睛,彷佛石破天惊,惊得她全身僵硬。
所以,乔雨珂是在与她的情夫相会吗?那是谁,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光天化日之下,在苏府中堂而皇之地引诱苏家大少奶奶?
“你也知道……”乔雨珂亦叹气说道,“我身不由己,别说苏乔两家的约定在先,就算没有那一纸契文,我爹爹也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的……”
“就因为我身分低微?”男子忽然厉笑起来,“不错,戏子只是三教九流,哪里配得上你乔家大小姐呢。”
戏子?纤樱紧紧抿唇,生怕无意中会呼出声来。
没错,今日苏府设堂会,若是与戏子幽会,再方便不过。况且,人人都在前院看戏,哪里会料到,这后花园中,竟有如此隐蔽的一幕?
“你别这样说,”乔雨珂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这些年来,我待你难道不好吗?你明明说过,要给我时间,却这样逼我……今日是什么场面,我都能冒险来见你了,你还不懂我的心意吗?”
“好了好了,”男子声音温柔下来,“我知道你的难处,反正也等了这么久,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
接下来两人话语渐止,只剩下轻微的窸窣声,似乎是改用亲昵的举动代替争吵与眼泪,气氛变得十分缠绵。
纤樱不敢再偷听下去,所谓非礼勿听、勿视,到了此刻,也就够了。
她轻悄地退回游廊上,正想着要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忽然被一只力掌擒住皓腕,她下意识想反抗,但马上忆及自己此刻伪装的是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露了馅,于是她连忙放轻挣扎的力道,假装面露惊恐地怔在原地。
“是我,”苏品墨刻意压低声音说道,“别出声。”
是他?他何时来的?又来了多久?
纤樱想问,却不知该不该问……
第2章(1)
戏台上也不知唱到哪一出了,纤樱听见锣鼓的声音仍在喧嚣,不过,却离她很远很远。
书房里栽着一种兰花,散发淡淡的香气,忽然让她觉得如梦似幻。
苏品墨很沉默,下午的阳光从竹帘透进来,洒在他的身上,明亮又柔和,正如兰花的气息。
她立刻联想到一个词——君子如兰。
“你早就知道了?”纤樱犹豫着,终于还是开口问道。
“看见那男人的脸了吗?”苏品墨淡淡一笑。
她摇摇头。
这世上所有男子的脸,都不及眼前的他俊朗吧?她真搞不懂,有了这般赏心悦目的丈夫,为何乔雨珂却不知珍惜。
若换了她,就算一开始是因为家族联姻、没有多少真感情,也定会在日积月累中,让这份感情刻骨铭心。
“那是晓喻坤。”他坦言道。
纤樱大为吃惊,一是为他的坦白,二则为这情夫的名字。
“少奶奶……”她忍不住道:“怎么会跟晓喻坤……”
“她姨妈家在京城,有一年去住了好一阵子,正巧她姨妈喜欢听晓喻坤唱戏,常常把对方请回府中,所以就相识了。”苏品墨涩笑,“晓喻坤长相英俊、身手不凡,天下女子没人会不喜欢吧?”
纤樱不知该如何回答。按理说,男女两情相悦,无论对方条件如何都不该做评判,但她怎么都无法理解,晓喻坤哪里能跟苏品墨相比?
天下的女子,但凡有心、有眼,都会选择苏品墨吧?
虽然对方是与他毫无感情的女子,但身为人夫,总会在乎颜面吧?
纤樱凝视着他,每一个细微表情都不放过,然而,终究看不出他的喜怒。
他的平静,像是厚厚的冰层,让人看不见河底的动静。然而,这样的平静却让她觉得悲哀,一如这冰层上的寒冷。
她很想出言安慰,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忽然发现,苏品墨原来这般可怜,心仪之人嫁作他人妇,而自己的娘子却另有心仪之人。
世间最大的悲哀,便是在各种错失之间流离,仿佛浮萍,没有属于自己的幸福根基,纵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用?
“爷……”她轻轻开口,“既然少奶奶钟情于晓喻坤,抓到他俩偷欢的把柄看来也不是难事,何不……”
“那我苏府岂不是要颜面扫地?”他立刻反对,“我也想过,就用这个借口休了她,料想她父亲也不敢再多语。可传扬出去,终究还是于我无益。”
“爷是希望……”她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想法了。
“我希望她能主动求去,不要给我添麻烦,你懂吗?”苏品墨沉下眸子。
虽然,他语意狠绝,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待乔雨珂不至如此。
他的外表给人冰冷淡漠之感,可她知道,他心底是暖的,就像天寒地冻之中的一汪温泉,不为人知地流淌着。
“妾身懂了。”纤樱当下颔首。
“好,那就看你的了。”他缓缓道。
说实话,该怎么办,她也茫然无头绪。要说她有天大的本事能把乔雨珂气走,任谁都不信吧?连她自己……也不自信。
“少爷——”忽然,顺嬷嬷在门外叫道。
“什么事?”苏品墨掉过头去,不再看她。
顺嬷嬷掀帘走了进来,看到纤樱,怔了一怔。“哟,姨少奶奶也在这儿啊,教老身好找。”
“对了,知州大人!”纤樱这才忆起,“爷,是我不好,都忘了告诉你,知州大人还在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