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少爷在,会给老夫人唱歌。”顺嬷嬷连忙答。
“什么歌?”
“一首歌谣。少爷和小姐小时候,老夫人常唱给他俩听的,就连小姐的……鬼魂回来时,也会唱的。”
“那嬷嬷快唱啊。”她赶忙催促。
“老身不会……”顺嬷嬷有些困窘地摇头,“再说了,老身这把粗嗓,会把老夫人吓着。”
“什么歌?我来唱。”
“羊角花儿。”顺嬷嬷答。
幸好这首歌谣她听过,她的歌声虽然不算清亮优美,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纤樱硬着头皮唱了起来。
“山涧的羊角花儿啊,为何这般红艳?是晚霞染红的颜色,还是杜鹃啼的血?一看到羊角花儿啊,就想起你的脸。花儿开在山崖上,那般遥远——”
说来奇怪,苏夫人听到歌声,居然渐渐安静下来,握着纤樱的双手也开始变得温暖。
纤樱借机扶她躺下,盖上薄被,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在哄一个婴孩。
而苏夫人也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均匀。
“少爷?”顺嬷嬷忽然轻声唤道。
纤樱回头,看到苏品墨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正淡淡笑着,看向她。
他缓缓踱进房内,用眼神示意顺嬷嬷先退下。
“追上那人了吗?”确定没有旁人后,纤樱才问道。
“那人脚下功夫厉害,若真要追,怕会耽搁许久,我担心娘的情况,便先踅了回来。”苏品墨神情严峻,“不过可以肯定,是个女子。”
“假扮品烟小姐的,当然是个女子。”她只觉得他在说废话。
“歌唱得不错,”他突然话锋一转,“倒是很像当年品烟的歌声,难怪我母亲会安静下来。”
他坐到床缘,凝视睡去的母亲,脸上一片温柔神色。
“这首‘羊角花儿”算是儿歌吗?”纤樱忽然好奇道。
“谁说是儿歌了?”他有些好笑地回答她,“这只是我们小时候听母亲唱的罢了。”
“歌词甚是凄凉啊,像是怀念旧人之作。”她寻思道。
“你也有此感觉?”苏品墨侧目地问,“说实话,我从小就这么觉得,可是没敢问……”
“或许老夫人年轻时有一位心仪的男子,后来离散了,怀念他时故唱此歌。”纤樱揣测道。
“你啊,瞎想!”他不由笑了,“我母亲十八岁就嫁给了我父亲,哪里会有什么情郎呢?”
“十八岁也不小了,能发生很多事呢。”纤樱亦笑道。
“鬼丫头真敢胡猜,也是我好说话,要是换了别人,你敢把这番话说给他听试试?”他轻敲了她的脑门一记,“看他不罚你!”
纤樱俏皮地吐了吐小舌,这一刻,倒是轻松自在的。
跟苏品墨相处比她想像中要容易得多,他的确不算难说话的人,平时待府中仆婢也甚是随和,她觉得自己今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只是,他有一颗深不见底的心,这个她得当心伺候。
乔雨珂坐在后花园的石桌前,周围繁花似锦,更显其娇媚。
她是沁州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与苏品墨称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为何上天赐给了两人这样的缘分,他们却要将其变成仇恨?纤樱觉得,这其中定有不为外人知晓的故事。
“少奶奶——”她缓步上前,盈盈一拜,“妾身给少奶奶请安。”
“今儿个太阳好,特意叫你出来,咱们一同坐坐、赏赏花。”乔雨珂阴阳怪调地道,“免得被人议论我们不和睦。”
呵呵,这还用议论吗?大概整个沁州城都知道了吧。
纤樱端起瓷壶,替她斟了一杯茶。“说来还得感谢少奶奶,那琼花玉脂粉果然有奇效,我今儿个早起一瞧,伤口的确好了许多。”
“不必谢我,”乔雨珂却冷冷回道,“我本就不情愿。”
说实话,纤樱还挺喜欢她的个性,直来直往,倒不像是虚伪狡诈的女子。
“对了,有一件事情得先同你说一声。”乔雨珂道,“过几日,肃太妃要南下游访,届时会驾临苏府。”
“肃太妃?”纤樱一怔。说起来,这肃太妃她少时也曾见过,不知事隔多年,对方还认不认得出她来……但愿,贵人多忘事。
“肃太妃是咱们婆母的远房表姊,”乔雨珂似乎没注意到她略微诧异的表情,迳自续道:“每次南下游玩,必要歇在苏府。而苏家能有今天,也全靠这位皇亲贵戚相助。”
原来如此,难怪苏家如此气派,倒不似寻常商贾之家那么俗气。
“肃太妃一直怪苏品墨花心胡娶,”她笑着看纤樱,“此次她老人家前来,你可要自求多福,千万别让她看不顺眼了,若惹得她不高兴,连累了苏府,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妾身知道。”纤樱恭敬颔首。
看来,又有一出好戏要唱了,而这一次,听戏的人会越发挑剔,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答应付你多少?”乔雨珂冷不防地问。
“什么?”纤樱一时间没听明白。
“我不信苏品墨真的瞧上你了,也不信你会真心喜欢他,你们之间,应该只是一场交易吧?”乔雨珂倒是出乎意料的聪明,“说吧,他付你多少银子?”
“少奶奶这话说得突然,妾身听不太懂,”她装傻,“爷待妾身的情义如何,妾身虽不知晓,但妾身是真心爱慕爷的。”
乔雨珂满脸嘲讽,“你入府之前,除了知晓他是富甲一方的苏公子之外,还对他有何了解,谈何爱慕?”
“妾身了解,”纤樱沉着笃定地答道,“爷声名远播,妾身虽未与他相识,但关于他的故事也听得不少。有一次,妾身还远远的,见过爷一面。”
她避重就轻,毕竟她对苏品墨的了解,可不是一朝一夕,更远超乎乔雨珂的想像。
“哦?什么时候?”乔雨珂挑眉问。
“大概两年前了,那时候妾身还过着四处飘泊的生活,有一日,在暮州的码头上,见过爷。”
乔雨珂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不错,暮州码头是他两年前做生意常往来的地方。”
“当时码头上跪着一个小乞丐,双腿折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被拐子打折的,拐子常利用这些可怜的小孩替他们赚钱,白日里就将他们放在街边乞讨,晚上便来收取他们的辛苦钱,最多给他们一碗饭吃。附近的百姓都知道这些伎俩,久而久之就不再施舍了。”
乔雨珂瞪大眼睛听着,很显然,外面的天地与她所知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
“那天忽然下起了大雨,”纤樱忆起那一幕,实在觉得可怜,“小乞丐腿折了,一步都挪不了,拐子是不会管他的,就任他在大雨中跪着。我站在屋檐下,正心想着要不要上去帮帮那孩子,这时候,爷出现了。”
“他帮了那孩子?”乔雨珂忍不住问道。
“只有他一个人上前,给了那孩子一锭银子,还有一把伞。”纤樱感到喉头一室,声音不禁有些哽咽,“当时,他的仆从问他说:‘爷,你明明知道小乞丐跟拐子是一伙的,为何还要给他那么多钱,岂非便宜了拐子?’爷当时的回答令我很感动。”
“他怎么说的?”乔雨珂挑起一边柳眉,显然也被勾起了兴趣。
“他说,一锭银子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可那孩子今天若空手而归,一定会挨打,就算知道是骗子,他也心甘。”纤樱缓缓回答。
乔雨珂良久无语,仿佛心底亦有触动,好一阵子才点头道:“苏品墨就算有千般不是,心地还是挺善的。”
难怪她肯说丈夫一句好话,看来,她对苏品墨也并非完全无情。只是,这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为何今天会是这般?
“妾身当时就对爷好生敬仰,”纤樱继续说道,“没料到竟然能有伺候爷的一天,妾身心感幸运,怎么可能会像少奶奶猜度那般只为了金钱?”
乔雨珂抿唇,一时间竟答不上来。
苏乔两家结姻才是为了金钱吧——纤樱本来想补上这一句,但她发现她的神色有些难过,便临时打住了。
有些事,她真的看不太明白,特别是这对小夫妻的关系,暧昧朦胧,无情还似有情……
苏品墨站在书房窗前,看着花圜中的纤樱。
此刻,她正蹲在花草丛边,跟花匠学着护弄一株牡丹,人面花面相映,在阳光下格外动人。
他见过的美人多到无法计算,她甚至连美丽的边都沾不上,可她这张清秀的面孔,却不知为何,就是能够在芸芸众生中浮现出来,站在倾城佳人身边也不会太过逊色。
初见她时,他竟然有一种熟悉之感,仿佛她是他青梅竹马的女孩、一别多年后的重逢。
有时候,不必言语,他似乎都懂得她在想什么,而她,亦懂得他要说些什么。
闲暇时,她与他对弈、赏花、听曲,无非做些普通至极的事,可他却觉得,这些做惯了的事,与她一起的时候,倒不会太无趣。
比如,赏花时,她会信手拈掉一片碍眼的花叶,听曲时,她会平添一段悦耳的曲目,就算听故事,他们也喜欢听同一种类型的。
她不是天生与他脾气相通,就是早已深知他的喜好,极力伪装、逢迎讨好。
若为前者,他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世上怎会有与他如此相近之人?若是后者,那么眼前的她,一定无比可怕……
苏品墨很想弄清她是什么样的人,但心下又忽然有些忐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就像是忽然得到了一件极好的礼物,却害怕这礼物送错了地方,本不是给他的。
他这一生,很少产生这样的感觉,只有当年与乔雨珂初见时,曾有过……
苏品墨忽然有些伤感,仿佛看见晚春的细雨洒在平原上,心中泛起细细密密的不快。
“少爷,王二来了。”顺嬷嬷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苏品墨收回心神,点点头,王二便从门外进来,躬着身子给他连连打千。
“王二,少爷有话要问你,”顺嬷嬷道,“姨少奶奶既是你引进府的,少爷想知道,你当初如何与姨少奶奶相识的?”
“少爷,有何不妥吗?”王二惯会看脸色,发现此时气氛诡异,回话时多了几分谨慎,“可是姨少奶奶她……”
“呵,就随便问问,”苏品墨笑着吩咐,“你不必紧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即可。”
“回少爷的话,”王二道,“说来与姨少奶奶相识也是巧合,那日我到酒楼点了两个菜,姨少奶奶正巧在那儿被人扒了钱袋,她当时饥肠辘辘甚是可怜,我便赠给她一碟豆腐皮包子。”
“你向来小气,怎么会忽然这么大方?”顺嬷嬷从旁揶揄他,“你这话显然不实。”
“其实……”王二不由得脸红尴尬,“那豆腐皮包子不是我主动给的,是姨少奶奶向我要的。”
“她向你要的?”苏品墨一怔,“你是想说‘讨’吧?”
“姨少奶奶当时穿着的确寒碜,但也不至于到乞丐的地步,”王二连忙解释,“小的想,她也许是迫不得已,所以才向小的要碟包子充饥。”
“这么多人,她怎么就挑中了你?”苏品墨不是很相信地问。
“或许是看酒家对我特别热情吧,猜度我是常客。”王二答道,“姨少奶奶也真聪明,其实那碟包子我也没白给,有个交换的条件。”
“哦?”苏品墨听到此处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条件?”
“那酒楼我的确常去,菜色点来点去也就那几样,吃得都腻了。”王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当时对姨少奶奶说,若她能帮我点几个新鲜的菜色,我就请她吃豆腐皮包子。”
“她点了什么菜呢?”苏品墨好奇再问。
“她建议将炽牛肉改为炽羊肉,炒菜心改为炒瓜心,笋丝打汤改为菇丝打汤,如此一来,食材变了,但佐料不变,味道既对了我胃口,又有新鲜感。”王二道。
“她果然聪明。”苏品墨颔首,表示认同。“少爷娶得如此慧妾,也是咱们苏府的福气啊。”王二笑着奉承。
“行了,你下去吧。今天我问你的这些事,别告诉姨少奶奶,免得她以为我在背后打听她什么,要不高兴了。”
“爷放心,小的哪里是多嘴的人啊。”王二说完,便弯腰退了出去。
待王二离去之后,顺嬷嬷才低声道:“少爷,怕不是怀疑姨少奶奶……”
“我倒没怀疑什么,只不过她的来历总要打听清楚。”
“看样子,姨少奶奶像是刻意接近王二的。”顺嬷嬷小心翼翼地说。
“我也感觉到了……不过,每年苏府选妾,沁州城中多少女子争相巴结府中下人,只为打探一二,纤樱此举也不足为奇。”
“姨少奶奶有多少心机不重要,关键只要她没有坏心。”顺嬷嬷答。
“嬷嬷放心好了,我会仔细的。”苏品墨悠然一笑。
顺嬷嬷毕竟是府中老奴,深谙说话的时机,便不再多话,识相地退下。
第3章(2)
苏品墨再度朝园中望去,瞧那丫头还蹲在牡丹花丛前。她好像做事情十分有耐心,哪怕只是一件极其简单无聊的小事,这倒让他觉得难能可贵。
于是他步出书房,缓缓来到她身畔,低头看着她,她的额间满是细密的汗水,晶晶亮亮的像一颗颗的珍珠。
她算不得漂亮,但一双眼睛如深紫色的葡萄,在日下透明发光,仿佛一眼就能洞悉人心。
她微笑,嘴唇如樱桃,给人以亲厚之感,仿佛面对她时什么都能倾诉,让他想起某年春天在溪边盛开的雏菊。
假如,他的心底没有别人,应该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与她相处,像是没有负担,朝夕相对,日子可似涓水长流。
可是,这一切,会是假象吗?她的清澈透明,会是装出来的吗?
他不由忐忑,生怕打破一盏漂亮的琉璃灯般,如果可以,他宁可这样继续糊涂下去,不追究她的过往。
有时候,糊涂一点是好的,当初若非他太过精明,现在也早已活在混混沌沌的幸福中了……可他有时候偏那么执拗。
她会如从前那个女子一般,伤得他透澈心骨吗?
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眼前的她,应该不会那般。这种温柔敦厚的感觉,像绵软的云朵,让他觉得舒坦。
“爷?”这时纤樱正巧抬起眸来,发现他就近在咫尺,倒没有吓着,只静静地微笑,“你看,这花儿我护理得可好?”
“想不到你还有这等闲情,”苏品墨拉回心神,不动声色地说,“这园中的牡丹开得不太好,花匠都不太理会了。”
“我倒觉得奇怪,为何这牡丹无精打采的?”她疑道,“花匠也不太用心。”
“本来以为可以培植出绿牡丹的,”他答覆她,“我想着也好,可以哄我娘开心,谁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绿牡丹啊,被那卖花种的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