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齐争──不,他扮演的是圣隆皇齐皓的角色,不管是过去、眼前还是将来,齐争的名号都不会出现在大齐的帝王史上。
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过客,短暂得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可尽管如此,这高高在上的位子仍让他感到无比孤独。
齐争冷眼瞧着底下吵成一团,争论着他该何时立后、立哪家贵女为后的大臣,轻蔑之余,一张清灵秀雅的面容忽地浮上脑海。
储笑梦,一个为了保护他那女扮男装、登基为帝的妹妹齐瑄,入宫为后,却不列入宗庙的女人。在众人都以为齐瑄身死的时候,无人在意她的去留,于是,她飘然回到师门,大齐国中著名的鬼域──云梦山。
他还记得她入宫的第一天,没有雍容华贵的气度,却是一身的出尘脱俗,好像黑夜中那抹清冷的月华。
只一眼,他便认定她是凤仪宫独一无二的主人。
从此,他常寻机到凤仪宫附近晃悠。究竟是想引得她的注意?还是为了贪求那一抹淡然的眼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就在那日复一日的窥视中,她的身影印入了心。
他要立后吗?不,他不是帝王,不需要皇后,但在这孤高寂冷的位子上,他却渴望有她的陪伴,他要转个身,便能看到那抹银月般清幽淡雅的身影……
“此事容后再议,退朝。”懒得听那些大臣怎么瓜分他名下三宫六院诸多嫔妃的位置,他挥挥袖,离了金銮殿。
遗留下来的是文武百官的错愕与惊异。这皇上的性子一向是极好的,今朝是怎么了?无端发火,莫非龙体有恙?
几百道视线一起集中到宰相李友合身上,可惜他也不知道原由。
齐争屏退左右,独自漫步在金碧辉煌的深宫中,放眼望去,龙阁凤轩、琼楼玉宇,看不尽的繁华,但落入心底,竟成了点点寂寥。
无意识的脚步转到了凤仪宫,那条灵动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
那段日子里,她是否注意到他?应该没有吧?那个武痴,不管他何时看她,总在练武,如此专注,好似除了武功秘笈,整个天下都入不了她的眼。
即便后来两人相识,知道了彼此的身分,她待他的冷淡一如过往。
真的教人咬牙切齿啊……他就是完全无法勾引她的目光吗?
如此多年的相处,他竟寻不到一丝曾被她细细关注的记忆,不满、埋怨,和思念,顿时溢满心头。
如果不是和她走了一趟云梦山,去探望遇袭的齐瑄和步惊云,他真的以为储笑梦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武痴。
但她其实不是的,从她对师兄的关怀、对齐瑄的爱护,他知道,她心里也有着小小的温柔。
可恶!莫非过去他人太好,所以她就看着他在凤仪宫附近来来往往,而不将他往心里搁?
可笑那班大臣费尽心思要把自家女眷往凤仪宫里塞,好像坐上了后位,便掌握了半壁江山,真是够蠢了。
倘若这凤仪宫真要有个主人……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反正他也做不来乖乖牌皇帝,横竖是要跟李友合、周鹏翻脸斗法,不如将她找回来,一解相思,也可做他“性情大变”的挡箭牌。
“这就去招惹她。”他低声说着。
回了御书房,传来大内总管,安排完皇帝因病休养、罢朝一月的事情后,他只身上了云梦山。
储笑梦见了他很是讶异,听他说要她重新入主凤仪宫时,更是吃惊。
“我已经不是皇后了。”事实上,她从来也不是。“我的任务早就结束,无意搅和皇家事。”
齐争不与她争辩,语气淡然。“不是搅和,而是你本在局中。当年步惊云、李友合、周鹏组义勇军,收拾了大齐破碎的山河,又让瑄儿易钗为弁登上皇位,这桩桩件件你都有分参与。后来,朝堂容不得瑄儿这个女皇帝,迫得她诈死逃逸,小皓子即位,却令百姓生活更加困苦,于是你师妹秦可心绑他出宫,让我易容成小皓子,再掌皇权,这件事居中连络的人也是你,而今我身陷困境,你就能抽手不管?”
“凭你在皇宫内的势力,谁能害得了你?”别以为她不知道,齐争掌握着齐国曾有的、最强大的五大兵团,光是这份武力,便可让他纵横天下而无虞。
“我准备铲除李友合和周鹏,两人必派出蓄养的死士与我为难,这种阴谋暗杀我可应付不了,只得麻烦你。”
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啊?“难道我还得保你齐家世代安康?”
“那倒不必,但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我的小命你好歹看顾一下吧。”
“真有人要杀你?”
“以我的性子,即便明知在演戏,也不可能事事偏听李友合与周鹏。我处处与他们作对,你认为他们会放过我?”
有一点道理。但是……
“他们顶多为难你,不至于弑君吧?”
“性命也许无忧,但会不会残废就难说了。”尽管说着严重的事,他依然笑得从容。
她却忍不住皱眉了。“事情真如此严重?”那他怎么笑得出来?
“我不是李友合和周鹏,所以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但凡事总要先考虑一下最坏的情况,是不?再说,我请你回宫也不是做白工,我收罗了书库里所有的武功秘笈,那些藏了几百年的东西,你就没兴趣看上几眼?”
一听到武功秘笈,她紧皱的眉松开了,代之而起的是眼底痴迷的光芒。对一名武痴而言,世上没什么东西比武功秘笈更吸引人了。
他心里暗笑,就知道这能招惹到她的注意力。他早就知道了……
第一章
一年两个月后──
齐争受不了文武百官的迂腐,避进凤仪宫,向前任皇后储笑梦诉苦。
“规矩、规矩、规矩……我真是搞不懂,那些人除了规矩之外,没有其他事好讲吗?明明只是一件很简单的开粮仓赈灾,他们也能从前朝败亡谈到祖宗家法,再争论要不要派钦差巡视四方,以及某些商户未经官府许可,私自施粥赠衣是否有贪名图利之嫌?”
不当皇帝不知道,一坐上那位子,他越来越发觉自己讨厌死了那班学究老古板。
“我敢肯定……虽然我出生的时候,父皇已经大行,我没见过他老人家,但父皇宁可领兵征战四方也不愿回宫,必定是厌极这些腐儒,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在他看来,救人如救火,赈灾就是要快,与其在朝堂上喷口水,不如直接去做。
“尤其是李友合那个老匹夫,枉为宰相,位居百官之上,却一点肚量也没有,竟说商户组织赈灾是在凝聚人心,图谋不轨,理应处置。我说是他自己心里有鬼,才把每个人都想得不堪!”他这边说得愤慨,拍桌又摔椅。
那厢,前皇后储笑梦却施展着她逍遥游的绝世轻功,从东飘到西、再由南飘到北,沉静的神色,宛如黑夜里,一弯浮在水面的银月,风儿不起,月影寂寥。
“一整个朝会,就听他们一人一句吵个不停,大道理是一篇接一篇,说得天花乱坠,但计划呢?距离淮南大堤崩溃已经年余了,灾民不知道死了多少,这群饭桶还拿不出一套真正可行的方案来,真是该死!”说到激动处,他大掌一挥,几上的玉盏落地,碎成片片。
储笑梦浑然未觉,依旧在那里飘过来、荡过去。
倒是齐争自己被那乒乓声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他无心对她发火,不过……她好像也不在意他的喜怒哀乐。
他被忽略得非常彻底,自尊难免有些受挫。
“笑梦!”可恶,自从请她下山回宫,他们同居一处都年余了,他在她心里怎地还是那么没分量?“你可不可以别再飘了,停下来听我说几句话?”
“我有在听。”她人淡如菊,声音也清雅似幽谷中的一缕凉风,扑面而来。
“我知道你有在听我说话,但你这样走来走去的,我很难专心与你对谈。”
“有需要谈吗?”她继续飘。逍遥游这门轻功真的很奇特,行动起来似慢实快,只见她窈窕身影明明在跟前,眨个眼,她进内室转了一圈,又往外殿去了。
“笑梦。”他举步追上。“说清楚,为什么不需要谈──”
他话都没说完,她又飘进去了。
“笑梦!”
他不会放弃的,继续追。虽然她武功好,内力佳,但男女天赋有别,他就不信有女子耐力能胜男人。
凤仪宫中,就见两道身影,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日落西山。
储笑梦吩咐传膳,内侍领命而去,她转身往内室走,差点撞到后头急追而来的齐争。
“你干么?”有鬼在追他吗?瞧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齐争气呼呼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她纳闷。
他神色端凝,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其实是跑太喘了,暂时没力气说话。
储笑梦绕着他转了两圈,皱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继续扮深沉,努力平复因数个时辰奔跑而紊乱的气息。打死不能让她发现他耐力不如她,否则颜面扫地。
直过了有半刻钟那么久,他才缓过气来,开口问:“你怎不跑了?”
她指指天。“晚了,我肚子饿,要吃饭了。”
靠,什么时候月亮都出来了?难怪他手脚酸软得像要化开。
“吃饭?好,我也在这里吃,让他们准备两份。”
她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他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英明神武如常啊,她做什么这样看他?
“我身上有什么不对?”
她只是淡淡地笑,翠眉秋瞳,轻烟蒙眬,远看近瞧,风姿殊异,却分分寸寸撩人心神。
他脑海里闪过一句话──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忽尔,她一句细语如风吹入他耳畔。“你很疼爱弟弟、妹妹。”
他轻佻神色尽收,一股杀气无视满园春色,自体内溢出,渐次扩散,园内几枝才吐新绿的嫩蕊被这杀气一逼,却如秋风拂过,逐一凋零。
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储笑梦,那清雅中带着戏谑的笑就这么凝在唇边,仿佛千年万载也不会消逝。
齐争看着她淡漠的眼,不知怎地,波涛汹涌的心绪便平静了下来。
也不再掩饰,他举袖拭去因长时奔跑而布满额头的汗水。“你都知道了。”
她耸肩。“当年你特地上山,请我重回凤仪宫保护你时,我便猜到事情没那么简单。果然,你需要的不只是个保镖,还想利用我前皇后的身分做些招人怨恨的事。我其实是你的挡箭牌。”这居心可算恶劣了。
他只当不知,剑眉轻扬。“对付那些乱臣贼子,莫非还要讲仁慈?”
齐争出生于冷宫,当时齐国动荡,河山破碎,乱军攻入皇宫,火焚宗庙,皇后在贴身内侍的保护下避居幽室,产下他后,随即身故。堂堂皇长子只得托庇于一名老太监,挣扎求生。
因此齐争对重拾旧山河的三位功臣──李友合、周鹏、步惊云,心里是非常感激的。
不过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从小酷爱兵阵武事,让他为将,征战四方,他千肯万肯,但为皇,只怕齐国要亡在他手中。
所以他始终不曾露面争取皇位,只在私底下蓄积自己的力量,并收拢因先皇大行而溃散的五大兵团,期待有朝一日再振泱泱大朝风范。
岁月匆匆,十年过去,齐争年方二十,费尽心血终于组织了专属于他的手下,正待大展拳脚。
奈何光阴与权势同样也腐蚀了长期享受荣华富贵的李友合和周鹏,他们日渐自大,以为天底下只有他们是正确的,凡意见与他们相背者,尽皆当诛,便是帝王也不例外。
齐瑄百般隐忍,还是不能见容于朝廷,终于看破世情,抛弃帝位,与爱人步惊云隐遁江湖。
可李友合与周鹏犹不罢休,联手在云梦山设伏,谋害齐瑄和步惊云,以致步惊云重伤濒死,调养数年才完全恢复。
那时,齐争就有诛杀李友合和周鹏的念头,但念在他们过往功高,本身又不恋栈皇位,且拥立齐争之弟齐皓为帝,尽心辅佐,便消了念头。
谁知他们明里奉齐皓为皇,暗地里却自作主张,窜改政令,以遂私心。
齐争数次暗示弟弟提防这两人,但齐皓对他们言听计从,短短五年,令齐国民生凋敝,几乎回到当年的内乱景况。
齐争气弟弟冥顽不灵,求助储笑梦的师妹秦可心,将齐皓绑架出宫,而齐争自己则易容成齐皓,却是个再不听李友合与周鹏摆布的帝王。
想当年,李友合、周鹏架空齐瑄,用的理由是“牝鸡司晨、国之将亡”,认为无论国家如何艰难,都不能让女子主政,否则齐国必灭。
齐争对此颇为不屑,幼时的孤苦让他认识到世上有能耐、善谋断的女子并不比男人少;比如眼前这一位,步惊云的二师妹储笑梦,论武艺和智谋就都不在朝廷百官之下,李友合和周鹏位极人臣,却不能见容一名小小女子的才干,只能说他们心胸太过狭隘。
储笑梦在齐瑄与步惊云私奔后,本已离开皇宫,但他却请她回来,双双居于凤仪宫中,图的是近水楼台,非要她注意到他不可。
其次,他也想藉她试探李友合和周鹏,看他们的私心究竟膨胀到什么程度?最好能逼得他们先行动手,那他下令杀人就不必背上一个鸟尽弓藏的骂名了。
只是储笑梦不太喜欢自己被他当成杀人的借口,也不懂他的一番心思。
“这十几年,李友合和周鹏矫诏、结党的事也没少干,随便抓一条就能砍掉他们的脑袋,何必拖我下水?”
他撇嘴,为她的不解风情暗恼,却不说破,只道:“反正你也想替步惊云报仇,咱们合作,不好吗?”
她嗤了一声。“不如说你不想用‘齐皓’的名义杀人,因此找我回宫,再驳斥他们的政策,让他们误以为是我挑拨你,逼他们对我动手,你再反击,既全了‘齐皓’的名声,也遂了你清洗朝堂的心愿。哼,你疼弟弟,事事为他着想,却要我背上不贞的骂名,真是好打算。”
他神色复杂,好半晌,沙哑着声音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女人太精明不是好事。”
“我以为你是个懂得欣赏女子才能的男人。”斜睨他一眼,她轻飘飘地进了内室。
他不由得气闷,兀自呕了片刻,突然又低低笑了起来。
早知她聪明,他这番心计也没想过瞒她,怎么被当面拆穿,他反而着恼了呢?
因为他也犯了大多数男人会犯的错──认为女子必不如男。女以男为天,所以在男人面前,女人一定要必恭必敬,否则便是失礼。
而他着恼便是来自于她的“失礼”。
但能力这种事与礼仪何干?有本事就是有本事,珍珠再蒙尘,总有展现光华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