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观
夜末央,原应好梦正酣,却有人怎么也睡不着。
不为啥,就为了那由隔邻,断断续续飘传过来的婴儿夜啼扰攘声。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哇!”仁义再也忍不住地眺起来哇哇叫,“娘的!老子再也受不了了!”
跳下床去掌灯找鞋,仁义嘴里止不住的叨骂着。
“有没有搞错?每天夜里都这么吵,让人怎么睡觉……干嘛啦!不许拦我!”
仁义推开门,恰好与愁眉苦脸,同样也是睡不着的胖子仁慈撞成一团,见仁慈伸手揪他袖管,还当这胖于是想劝他忍耐,却听见——
“谁拦你了?”仁慈开口,挤出爱困得要死的嗓音。“我只是想问,我床底下有杀耗子药,你要不要顺道带过去?或许用得上。”一次杜绝后患哪!
片刻之后,乌龙观中师徒一行人乒乒乓乓地敲上隔邻“你家可好”棺铺大门。
“杜可好!快点给我死出来开门!” ”
仁义用力敲门怒吼,全然不理会自己的大嗓门,惹来了附近一阵野狗乱吠。
好半晌过去,杜家大门终于咿呀一声地被打开了。
众人在乍然见着来开门的人时,都忍不住吓退了三步,还当是棺铺里养了专门负责开门的僵尸。
哆哆嗦嗦、用力揉揉老眼,仁义终于认出了“僵尸”正是棺铺老板杜可好。
只不过眼前的杜可好,还真是一点也不好,他顶着一双比众人更黑的熊猫眼,面色枯稿,眼眸半合,气息出多入少,模样像是随时可能会死掉。
杜可好开了口,还没出声,先像条鱼似地吐出了成串的呵欠泡泡。
“呵……呵呵呵……仁义道长……有事?”
虽说仁义已对眼前家伙生出了些许同情,但还没同情到忘了自己上门来的目的。
“废话!若非有事,谁会三更半夜来敲你这棺铺大门招惹秽气?杜老头,你家那娃娃很吵很吵,你知不知道?”
杜可好举起枯瘦长指,微颤地指着自己的一双熊猫眼。
“道长瞧我这个样,您觉得……唉!我知不知道?”
仁义皱眉,“你既然知道,并且也同咱们一样身受其害,那到底有没有想过解决的法子呢?”
就在此时,仁慈凑上了一张肥脸,狞笑着开口,“如果杜老板有需要,我可以提供免费的杀耗子药。”虽说是杀耗子药,但用来杀娃娃,同样有效。
杜可好先怒瞪了仁慈一记,才再度无奈地看向仁义。
“道长,真的不好意思,唉!我也知道盼盼这孩子吵到大家的安宁了,但这苦命的孩子呀……”他摇摇头,掩面叹息,“甫落地就死了娘亲,家里只有我和她那粗手粗脚的大哥,都不会哄孩子,再加上……”他压低嗓音,“听人说有些未解人事的孩子,是能够看见咱们大人见不着的‘东西’的。”
“东西?”肥敦敦的仁慈好奇追问;“啥东西?”
杜可好听得没好气,决定吓吓这个坏心眼的胖子,“鬼!”他故意尖叫。
一声尖叫惹得仁义、仁慈心底发毛,各自发出骇叫,甚至抱在一起。
没办法!恶人无胆,啥都能不怕,就是怕鬼!
在吓完了两人后,杜可好摇头继续说。
“偏偏咱家是做这行营生的,家里成天棺进棺出阴气满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这娃儿总是日里沉睡夜里警醒,且还一醒了就哭,谁来抱她也哄不住。”
说到这里,他幽幽的叹了口气。
“我原想为她请个奶娘,却没人敢上门应聘,因为不想上咱家来招惹秽气。我也试过和她大哥在夜里轮流抱她、哄她、摇她,也试过为她请来诸多保平安、防夜煞的符纸戴在她身上,但都……唉!失败了。”
“那么杜老板……”仁慈忍不住再次“好心”的建议。“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杀耗子药吗?”
赶在杜可好痛殴仁慈之前,仁义赶紧跨站在两人中间,伸手阻止着。
“冷静!事已至此,为求大家都能有觉可睡,自当同心协力想办法,而不是再另惹事端。既然请不到奶娘,你和你儿子又镇不住这女娃娃,或许是跟抱她的人不投她的缘,不能给她安全感也有关,要不这样吧,咱们这一头除了我和我师弟这两副老骨头外,可还有三个小壮丁呢,游儿……”
他喊来了大徒儿天酿游。
“你来试试,去抱抱杜家妹子看看结果怎样。”
七岁的天骧游,不情不愿地按着大师父的吩咐,从杜家儿子的手中接过了爱哭的杜家小丫头。
做归做,但生平最恨吃亏的他可不想让娃儿给撒尿在自己身上,是以在接手后便暗中掐了娃娃一记,顿时惹得小娃儿哭声震天,而他,也立即获得了开释。
“威望,换你来吧。”仁义喊来了二徒儿换手。
天威望没好气地接过那仿佛没生骨头的一团软肉,垂目不悦地眯瞪恨瞧,这一瞧,他连偷掐肉都不需要,那娃娃同样在他怀里哭得震天价响。
“连你也不成?唉,没法子了,道存,你过来!”
仁义原是想着看能不能以大徒儿的聪慧俊美,或是二徒儿的飒爽霸气来震慑住这爱哭的女娃娃,没想到小丫头不识货,只好让粗手粗脚的木头老三来试试了。
“是的,大师父。”
四岁的天道存木木呆呆地用力点头,傻里傻气地乖乖伸手,接过了那被踢来踢去没人想碰的皮球——杜盼盼。
仁义、仁慈甚至是杜可好,都竖直了耳朵,等着更响亮的娃娃哭音出现,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等到。
娃娃没哭没闹,甚至还在咿咿呀呀了几声后,乖乖巧巧地吮着手指睡着了。
救星!
救世之星出现了!
锵锵锵锵锵,每只瞧着天道存的眼里,都进现出了同样的耀眼光芒。
这一刻的天道存在仁义、仁慈眼里,再也不是那个笨拙得让人想拿去灶下烧掉的木头徒儿,而是一颗拯救世人于水火之中的救星。
“成了!成了!大功告成!”仁义向众人摆摆手,脸上漾满欣慰笑容,“大家都去睡了吧,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
听见这话,那相继冒出的“大师父晚安”、“二师父晚安”,“道长们晚安”、“杜老伯晚安”、“大家都晚安”在夜里温馨地此起彼落的响起。
眼见众人做鸟兽散,傻敦敦地抱着睡娃娃的天道存,没敢动地杵站在原地,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喊住正准备离去的仁义。
“大师父,那么……我呢?”
“你也睡呀。”仁义笑呵呵地回答得毫不犹豫。
“我……怎么睡?”天道存面现憨色,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酣睡在自己怀里的小娃娃,因为没抱过,也因为不会抱,他连动都不敢动,还有一点,他刚刚一下床就乖乖跟着师父、师兄们过来,可他现在好想好想……好想去撒尿喔!
“就这样抱着睡呀。”仁义回答得理所当然。
“可是我……”四岁男童又是赧然又是担心,“不会。”毕竟他也才不过四岁、自个儿都还是个孩子了,又怎会抱个娃娃睡觉?
仁义迳自往厢房走去,没回头,只是朝后懒懒摆手。
“不会就得学着嘛!这句话师父们不是常常跟你说吗?有了困难就要自己去想办法解决,别老是师父长师父短地惹人讨厌,成了成了,就这样了!师父要去睡了别再烦我,还有……”清懒嗓音里带着浓浓警告意味,“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就是千、万、不、要、再、让、我、听、见、有、任、何、哭、声,懂吗?”
狠话放完,仁义快乐地哼起小调,迈着轻松吋步伐离去,留下个满脸不知所措的天道存,乖乖地傻站在微凉的夜里,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天道存心底惶然。
师父说了绝不能再让他听见哭声,但是他……他……他……
他真的好想哭喔!
第一章
十七年后
年岁破百的张家曾祖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盯着眼前那两个难得会来探望她的曾孙,并享受着他们争先恐后的问候。
“曾祖奶奶近来身体可好?”张大郎关心地问道。
“这不错。”老人家欢喜颔首,以牙已不多的老瘪嘴儿回答。
“那么,曾祖奶奶会不会常犯头疼?会不会时时昏昏欲睡?会不会感到体力不济或是四肢无力,总是想要摔倒呢?”张二郎亦关切地问着。
“还有呀……”张大郎也连忙追问:“会不会经常气血不顺心口抽紧,或者是脑门胡乱充血,好半天过不了气?”
堂上老人被问得傻了眼,好半天挤不出话,最后是由恭立在张家曾祖奶奶身后的张家爷爷,忍不住皱眉骂孙子。
“你们这两个浑小子今儿个是怎么回事?不来探望曾祖奶奶便罢,一来便问这些颠三倒四的问题?”
张大郎摇头,“才不颠三倒四呢!我今儿个来,无非就是想探知曾祖奶奶的健康情况。”
“我也是!我也是!”张二郎紧随着点头开口,忍不住低头小声抱怨,
“怎知老太婆看来面色红润、身强体健,呿!害人暂时难以如愿。”
“难以如愿?难以如你啥愿了?”眯眸冷问的是张家爷爷。
只顾着低头懊恼的张二郎,还没发现自己的自言自语已经让人听见,没好气地哼声回答。
“那还用得着问吗?当然是无法借着挑棺材、办丧事,好去追求‘棺铺西施’杜盼盼啰!”
听见回话,两个气得瞬间变脸的老人还来不及发作,张大郎就先跳了起来。
“你想都别想!”
还是大郎这孙子有良心!张爷爷原是欣慰地想着,没想到却听到他继续说
“曾祖奶奶是我的!‘棺铺西施’也是我的!她老人家的后事免你这白眼狼操心,我自会为她办得风光,让她连躺在坟墓里都能像现在这样,笑得合不拢嘴。”
还啥笑得合不拢嘴呢,堂上老人早已气到嘴角狂抽了。
闻言,张二郎也跳起来了。
“你才是想都别想呢!为了这档子事我早已筹画多时,曾祖奶奶的后事只有交给我来办才能让场面备极哀荣,让老人家光是听了我的计画就会巴不得隔日就能驾鹤西归、早登极乐!”
“二郎!快……快给我住嘴!”张家爷爷抚胸喝斥,险些气晕。
“听见没?爷爷让你住嘴呢,因为知道你只会耍嘴皮,爷爷让你闭嘴就是同意了不但曾祖奶奶的后事归我,就连他老人家自己的后事,也都全权交给找。”
“大郎!你……你这孩子!”张爷爷气到身子猛打颤,却没人理他。
“归我!归我!全都得归我!只要这家里一有人死了就得归我!”
“作你娘的春秋大梦啦!”
一拳头挥去,一狠脚踹过来。
“你才是在发梦呢!哼!凭你这副长相,即便是家中得了瘟,一次猝死了十几个,那‘棺铺西施’也只会看死人而不会多瞧上你一眼的。”
两人愈说火气愈大,拳脚齐上了。
“你才是他娘的生得鬼见愁,死人吓活!居然敢这样说我?”
堂下炮火连天,战况激烈,没人看见堂上的老人们,早已各自气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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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乌龙镇上的“你家可好”棺铺里,却是一片如沐春风的宁馨。
“段婆婆,还请您节哀,人有生老病死,迟早都得走上这一条路,最要紧的是要让走的人能安心,段爷爷若是地下有知,见您这样哭泣,他也会跟着难受的。”
原是低头啜泣不止的老妪,在听见了那把犹如春风般的柔嗓开解后,哭声总算是暂时打住了。
见状,那立于一旁,段婆婆的儿媳对着开口安慰的少女感激一笑,开口问:“请问杜姑娘,那么我公公的寿衣,又该上何处采买为佳呢?”
端坐着的美丽少女侧首忖想,半晌之后,清脆嗓音再度响起。
“方才我已经量过了段爷爷身段,他过高又偏瘦,就怕坊间那些制式的寿衣难合他身,让他到时候看起来不够称头,要不这样吧,还请段家嫂子多费点心,上丝绸庄去买几尺宝蓝色真丝料回家,亲自为段爷爷缝寿衣,反正时间还长,自己动手另有个好处,就是连鞋袜都能配色成双,让段爷爷看来更显风光。”
一番解释面面俱到,足以说明那是个并非仅有外表没有大脑的美人儿。
“一定要真丝料子吗?”段家媳妇迟疑的开口,“我家里还有些不错的缎料——”
“千万不可!”少女摇头打断,神色虽然柔和,态度却很坚定。“‘缎’音同‘断’,犯忌。加上爷爷又姓段,难道你们想和他断了又断吗?”
“犯忌”加上“断了又断”让两个妇道人家都吓没了声音,也让段婆婆的眼里再度蓄满了泪水,全然没意见地任由少女作主张,由着她为段爷爷挑了具上等的香木圆心十合头福寿棺,并还委由她择定祭礼仪式。
在一干琐碎事宜沟通妥当了后,终于能从哀伤中抽回神,转而将注意力搁在如何能让老伴风光走完最后一程的段婆婆,满怀感激地握住少女的柔荑。
“杜姑娘,”老人家泪眼滢然,“多谢你的费心,让我那老伴能够走得风光。”
“婆婆,您跟盼盼说什么谢呀,”少女依旧是那把酥人脾肺的柔嗓,“这可是我杜家的营生呢!”
“虽然说是做营生,但杜姑娘心思细腻,样样通晓,行事体贴周到得令丧家感觉到心安,这种附加的服务效果,那可是花了钱也买不来的。”
“还不只呢!”满怀钦佩的段家嫂子也笑著作声。“杜姑娘的花容月貌、温雅谈吐,在在使人心旷神恰,看了之后眼睛舒服,听了之后耳根舒畅,还能为人排忧解烦呢!”
这话绝非阿谀,想她们生在诸暨,这个出了名的西施故里,虽然没有机会见着那在千年前,将吴王给迷惑得失了国的美人西施,幸好还有个可供她们遥念遐想的典范——亦即眼前这位“棺铺西施”杜盼盼。
杜盼盼的美,美在清灵尔雅,美在绝尘无垢,美在精致典丽,美在会让人看了心情平和,且还愈看愈觉着迷,百看不厌,像煞了朵出水芙蓉。
她的美甚至会让人联想到曹植“洛神赋”里的一段——
灼若芙蕖出涤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总而言之,就是这位美人儿的丽颜哪,终于能让凡夫俗子们藉由她,窥见了文人笔下有关于倾城美女的极致典范。
眼见段家嫂子说得一本正经,杜盼盼仅是哂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