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五的她嫌浪费,八千的又嫌太便宜,到底要我怎样?”罗百粤语气尖锐。
“你都听她的就没错。”苏霁人望着妻子侧影,她背脊直挺,脸色冰冷,强硬的口吻好像在讨论必须打倒的敌人。他好倦,繁重工作让他伤神,两个女人的战火让他疲惫。
“我哪一次没有听她的?听了她的,她还是跟你抱怨,然后你就来找我沟通,没完没了。”
“不如我们演出戏,我假装教训你给她看,也许她就不会再——”
“我不要。”她断然拒绝。“我没有做错什么,无理取闹的是她,你该管教的是她。”
他忍不住提高音量。“我能怎么管教?她是我妈!”
她冷下脸。“你不能动她,就要拿我开刀吗?”
“我不是那意思,我……”他疲倦地掩住额际,脖子上好像有只无形的手扼住,这婚姻令他窒息,但他不放弃。“你不能体谅我的立场吗?”
“你对我又有多少体谅?”
“百粤,你非得这么得理不饶人?”
“怎么,让你很厌烦吗?”她语气幽冷。“我知道怎么解决你的烦恼。我们离婚,你去娶个你妈满意的女人,包你从此清静。”
这是他们结婚两年来第一次冷战,后来他先道歉,让这回小争吵落幕,而离婚的念头从此在她心底扎了根。他是个好男人,有责任感、重视家庭,蛮横的母亲却让这一切成了无解的僵局。
在她眼里的他,笼罩在婆婆的阴影底下,变得陌生,已不单纯是当初深爱的情人,还爱他吗?太多的龃龉,遮没了爱,她竟不确定还爱不爱他了。
而后,婆媳争吵更凶,王俐云紧咬住他们没有孩子这点不放,罗百粤完全不理她,王俐云转而逼儿子,苏霁人被烦得受不了,和妻子商量。
“我们结婚好几年,也该有个孩子了。”见妻子寒着脸不应声,他柔声道:“男孩或女孩我都喜欢,也许我们有个小孩,你和妈之间的气氛会好一点。”
“她要长孙,万一我生了女孩,她一定会逼我继续生。”
“不会的,生孩子是我们夫妻的事,要几个我们决定就好。”他委婉道:“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妈有点不满也是正常的。”
“她怀疑我不能生是吧?我上个月刚做过健康检查,一切正常。”
他松口气。“那就好了,我们……”
“我不要。”她态度强硬。“我的孩子不是拿来跟长辈交差的工具。”
他无奈。“我是做好了当父亲的准备来和你谈,并没有存着交差的心理。我曾说过,当初我坚持娶你,妈很不高兴,我们就多顺着她一点……”
“如果这么委屈,你可以不娶。”
他喉头被什么梗住,嗓音紧绷。“百粤,我知道你不好过,我已经尽力在弥补,你说这样的话,很伤人。”她愤怒的话仿佛指责他从未为他们努力过,狠狠刺伤他。
“你还不明白吗?你有没有尽力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讨厌我,今天解决了孩子的事,将来她还是有别的理由可以吵,水远不会结束的……我累了,不想再继续了
她眼神脆弱。“也许我们太年轻了,婚结得太冲动,不够成熟去处理婚姻里的问题,我不是个好妻子,也许我不是你期待的那个人,也许我们……分开比较好。”
泪水涌上来,她咬唇忍住。亲口说出要离开他,比她想像的更艰难。
他木然许久。
“你就是我想要的,绝没有错。”压抑的嗓音藏住了情绪,平静的面容底下,悄悄心碎。
她摇头。“别说了,我们离婚吧。”
“我不要!”他执拗地拒绝。“你是我的妻子,我承诺过会照顾你一辈子,我不离婚——”
“但是我不快乐!你要一辈子把我锁在身边,让我整天和你妈吵架,对你抱怨,直到我们都精神衰弱吗?”她疲倦地低语:“如果你还有一点点爱我,就放过我。”
如果仍相爱,为什么不能一起解决问题?“你不爱我了吗?”
她像被刺中什么似地缩了缩。“你问得很自私,霁人。”
他说要考虑,暂时逃避了这尖锐的抉择。没错,夹在她们中间的他也很累,但他从没想过离婚,渴望让她幸福的心从未改变,当这份爱成了她的梦魇,他茫然失措。
几天后,王俐云中风入院,半侧肢体麻痹,医师保证会复原,她却惊恐得犹如世界末日,又哭又闹,把看护赶出病房,不让人靠近。他不得已,请妻子去陪伴母亲。
母亲一见她就歇斯底里地大骂,惊动了医生护士,他和众人忙着安抚母亲,回头看妻子时,她一反平日和母亲唇枪舌剑的态度,默默不语,旁人诧异的眼光看她,她什么也不为自己辩白,任凭婆婆怒骂。
他知道她是为了不刺激他生病的母亲,为了他而忍耐!那瞬间他领悟,她为何说他自私,他期望她因为爱他而忍耐,以爱为名,他勒索她的包容,却不曾真正体谅她的苦。
他终于同意离婚。他给她房子,给她车子,给她一大笔赡养费,给她所有他能给的,不敢有只字挽回。
他爱她,希望她快乐,倘若她的快乐是离开他,他该成全。
罗百粤拒绝所有补偿。她明白,即使他开口挽留,她也不会留下,但他毫无表示,又令她怨。他们的爱情是不是很早就熄灭了?他只是守着丈夫的责任,照顾妻子,是谁挂着苏太太的头衔并不重要。
没想到在离婚前夕,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到医院检查,确认怀孕两个月。多讽刺啊!她坚持不肯生育,却在最后关头意外有孕。她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和他商量,打电话给他。
“百粤?”苏霁人正在办公室里,母亲终于肯接受看护,他每天提早出门去陪母亲,工作结束后也到医院去待到半夜,他这几天过度劳累,有些恍惚。
“我找到一间不错的小公寓,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不,我现在这里就很好了。”她惴惴不安,该怎么开口?他会有什么反应?
“你真的不要车子吗?有车比较方便,可以带妙妙看医生——”
“霁人,”她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出来。“我怀孕了。”
他愣住,握着话筒,桌上摊着看不完的文件,话机上闪着等他接听的电话,印表机嗡嗡运作,他的电脑正在查适合中风病人的食谱……太多事塞得他脑子一团乱,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罗百粤像被泼了冰水,心房寒透。
“你只想问这个?”
他慢半拍地惊觉自己问了什么。“我——百粤,我这几天太累了,我不是有意——”
“太累就多休息吧,后天早上要和律师见面签字,不要忘记。”她机械化地交代。“都决定要离婚了,不必为了一个意外的孩子改变,这孩子就算是我一个人的,是男是女都和你们苏家无关。”
“百粤,我——”
喀,她挂掉那焦急的嗓音,微微颤抖。“感谢你,推我一把——”
分别在即,她才惊觉自己对他有多么不舍,想知道他也对她同样留恋,想知道他们数年的婚姻不是什么都不剩,而他一句话将她打落谷底,她恨自己,竟还爱着这个只关心她会不会生儿子的男人!
她忍住泪水,咬牙,永别了,苏霁人,办完离婚手续以后,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第三章
如罗百粤所愿,这男人在她生命里消失了六年,如今他又出现在她眼前,带着她不得不接受的新身分——她的老板。
室外,阳光炽亮,像她眸底燃烧的怒火。
苏霁人不语,将失望完美地隐藏在深沉的眼色里。因为她拒绝和他有任何联系,他和她保持距离,隐藏思念,他以为六年的时间足够冲淡当时的不愉快,他以为她对他还有点感情,但显然他太乐观了。
叶淮文微笑道:“夫人,好久不见。”
夫人?众人霎时鸦雀无声,几十只眼睛如探照灯似地盯着罗百粤,闪烁无数问号。百粤从没提过她的前夫,眼看她与苏霁人气氛诡谲,难道……难道……
“我不是谁的夫人。”罗百粤冷冷对着苏霁人发话。“请问苏董事长,您买下我们这个小补习班想做什么?”
叶淮文解释。“各位都看了今天的报纸吧?我们美食街的‘妮妮’面包店要出来开店,参考过许多地点以后,选中这里,黄老板把建物和经营权都卖给我们,以后这里就是‘妮妮’的总店了。”
女老师们傻眼。“你们要把补习班拆掉?我们的工作怎么办?”
“不是拆掉,是装潢改建。”叶淮文笑吟吟。“听说耕芽的营运状况不太好,就这么收了,各位另谋高就也不坏,不是吗?”
不坏个头!女老师们错愕,低沉动听的男性嗓音马上将她们打落更黑暗的深渊。
“各位有两天时间收拾,后天早上,我会带设计师过来看环境,准备重新布置。”苏霁人始终注视着罗百粤。“资遣的相关事宜,叶特助会留下来处理。现在我是老板,请各位配合。”
上一秒,觉得他帅到无人能比,现在只觉得他恶劣到无人能敌!
“不可能!”罗百粤立即反对。“我们的课程还在进行,不能说停就停!”
苏霁人道:“通知学生和家长,课程取消,学费全额退还,由我负担。”
“那我们这些老师呢?突然要解雇我们,我们毫无准备!”
“资遣费会从优给付,如果各位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们到‘梅华’合适的部门。”
“我们是教育从业人员,到服务业要重新适应——”
“那就看你们的努力了。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遇到需要转换跑道的时候,难道要别人帮你们安排到事事顺利?没这个道理吧。”苏霁人扫视众人,冷淡锐利的眼光自有一股威势,女老师们竟没一人敢驳斥。
罗百粤眸底跳动着一簇晶亮火焰。“苏先生是为了讨好‘妮妮’的老板娘,才这么急着赶人吗?”
苏霁人神色莫测高深。“这是我的私事,不必对外人解释。”
外人?他说她是外人!罗百粤气炸了,咬牙道:“苏先生,我们进办公室谈。”她转头,昂然直入办公室,苏霁人沉默跟着。
办公室门一关上,罗百粤便咄咄逼问。“我们老板说你威胁他,不把这里卖你,你就要妨碍招生,有没有这回事?”
苏霁人脸色一沉。那老头,说好了拿钱封口走人,竟然多嘴。“我只是透过淮文表达买下这里的意愿,他怎么处理我不清楚。”
“你是冲着我来的吧?为了对付我,不惜让几十个人丢掉工作?”
苏霁人在办公桌后坐下。他当然是为她而来,等了六年才等到这个绝佳的机会,能够顺理成章地接近她,但他也当然不会承认。
“我为什么要冲着你?”
“因为我不让你见女儿。”这理由就够充分了。罗百粤警告。“你不准抢走岚,她是我的!”
“你不准我见孩子,我答应了,就会遵守。我今天是以‘梅华’董事长的身分过来,你想以才艺班的代理老板,或者我的前妻的身分来谈?”
看她怒气勃勃,双颊红艳,他竟有丝恍惚。
六年前仳离时,她像离水的花,疲惫憔悴,现在的她娇艳明媚,仿佛寻着了适合生根的土地,灿烂盛放。他给她的温室,竟是摧折她的牢笼吗?
罗百粤冷静了点,掐着眉心吁口气。“好,就事论事。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不如你转卖给我!对,就这样!”她双手按在桌缘,热切地倾身注视他,浑然不觉这姿势让她的上围更形丰满。“你开价吧!”
“……不卖。”苏霁人花了点时间,才将眼光拔离那处撩人曲线。“听说你有意接手,但黄老板开的价你负担不起,想必现在也不行。”
“不能打折吗?”好歹夫妻一场,可以有个人情价吧?
回应她的是沉默。罗百粤暗暗咬牙,很好,这无情的臭男人!
“那至少多给几天,要我们两天内搬走太仓促了。”
“只能再多给一天。”他有意激她。
“可是要连络学生和家长,还有其他杂事,三天也办不完——”
“这边的行程已经敲定,多拖延一分钟,损失就多一分。”
罗百粤忍气吞声,厚颜要求。“就算看在我是你前妻的分上,多给几天?”
“不行。”
“你眼里就只看得到钱吗?”她终于爆发。“死刑犯都还有最后一餐,你突然杀过来就赶人,一点情面都不讲,哪有这样的!”
“讲情面?不让父亲见亲生女儿,又是哪门子的讲情面?”
“你……是在记恨我不让你见孩子?”罗百粤忽然领悟,插腰瞪他。“离婚前,我发现怀孕了,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苏霁人定定注视她。“你不能因为一句无心的话,就判我死刑。”
“好,就算你一时讲错,知道我生下女儿之后,你不闻不问,这总是真的吧?”
“是你不准我去看她。”
“你竟然把责任推到我头上?”
为什么他配合她的要求,结果都是他错?苏霁人很无言。
她在离婚前怀孕,他当真要争孩子,不是没有胜算,只是不忍夺走她的精神寄托,宁愿一切顺她的意,现在反倒一样样成了她攻讦的理由。
“反正,我不会让你见女儿,这里也不会让给你。”罗百粤冷笑。“我们已经离婚了,苏董事长,你再怎么有钱有势,可以从玉山管到台湾海峡,偏偏就是管不到我头上来!”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已经是这里的老板,有权处置这里的一切。”她的彻底排斥激怒了他。“我改变主意了,只给你们一天时间搬,后天早上我带人来,这里只要留下一片纸屑,我告到你们连丝袜都没得穿。”
“你这土匪!强盗!”
“请你注意对老板说话的口气!”
刚推开办公室门的小女孩,看到的就是这互呛的火爆场面。
“妈妈?”
“岚?”罗百粤一惊,飞奔到女儿身边。“怎么回来了?幼稚园不是有校外教学?”
“有同学出麻疹,老师说提早解散。”五岁大的罗岚话声清脆柔软,长睫大眼,肤色雪白,梳亮的长发衬着漂亮的小脸,她看见苏霁人,聪慧眼眸掠过一抹奇异光芒,小嘴抿起。
苏霁人不动声色,内心却激动不已。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见到亲生女儿,她长得像母亲,那谨慎冷淡的神情却像极了他。
“岚,妈还要忙一下,跟——”罗百粤顿了下。“跟这位叔叔谈事情,你先去找明明阿姨,晚点我们一起回家。”她火速把女儿推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