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前头,你离我十步远再跟过来,前方若有事也较好对应。”苟非估量地形一阵,料想应无太大危险,便率先走入。
狭路难行,荀、墨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两个多时辰,岩缝渐宽,终于纳得下两人并行。
“若非一门心思全挂在绝响谷上,咱们此行倒挺似即将误人桃花源的武陵人。”墨成宁打趣道。
“当真如此的话,你我莫若在桃花源住下便是。了却红尘纷纷扰扰,岂不快哉?”荀非略带深意地瞧了她一眼。
她假意没听出他言下之意,接口道:“那可不行。武陵人出了桃花源后便再寻不着去时路,我若想出外啖啖苦瓜、会会家人可就麻烦啦。”
两人顿时伫足。
“只怕咱们成不了那武陵渔夫,反倒成了寻访桃花源未果的刘子骥。”荀非眉一挑,瞧着眼前巨石,缓缓说道。
就见两侧岩壁之间,立着一块六丈余的乌黑巨石,不仅下方刻意依着石壁之凹凸起落镶嵌紧密有如榫卯,使得巨石和岩壁间密不透风,顶端处还磨得圆滑油亮,连只鸟儿都无法站定,可见建造之人煞费苦心,彷佛要杜绝外来的一切,或是……阻止里头的人逃离?
先前的不安再度盈满内心,墨成宁见苟非四处摸索了一阵,并无发现机关,心中不免紧张了起来。
荀非暗忖道:倘若是寻常岩石,还能借力翻过去,但这巨岩光溜无比不消说,还得携着一名姑娘同行,万不可能成功越过。
他摸了摸岩石表面,估量需在何处落足点地,又想:昔孙武认为牺附攻城为下下策,其原因为有敌以箭扰之,但如今无此后顾之忧,此法未尝不可试试。
“墨姑娘身上可有利器?”
“仅匕首一把,银针倒是不少。”她疑惑地看向他。
“加上我身上余平的横刀一把,却是不够。”
“苟公子要利器何用?”
“我本想以利器插人岩石代替云梯,未想材料不够。”
墨成宁喔了一小声,道:“荀公子需要几个落脚处?”
“粗估约要三至四个。”
俄顷,墨成宁忽然拾起地上包裹食粮的行囊,将食物尽数拿开,荀非则褪下身上的青葱外袍,两人相视一笑。
“莫非墨姑娘想到的和我是同个主意?”
褪去了外袍,荀非身上碧湖缎子的中衣衬得他更加洒脱俊朗,墨成宁不禁多看了几眼,心中感叹这样的人儿若在这陪她丧了命,岂不可惜?
她笑了笑,回应道:“咱们同时动手,便知你我是不是往同一处想啦。”
当下两人将手上布巾与袍子在尾端处结了个环,另一端紧紧系在各自的匕首与横刀上。
荀非后退数步,右手运劲,将手中横刀射出,嗤的一声响,就见横刀已牢牢插入三丈高的巨石上,只露出三分之一的刀身,而衣袍尾端的结环,则垂落在两丈处。
“走吧。”他说着便走向墨成宁。
“等等,”她提醒道:“翻过这块巨石,后方不知是陷阱或是深渊,即便大难不死,也可能非残即伤……”她欲言又止,想叫他别去了,自己再多打几个结环,慢慢爬,也能上得去,但话到嘴边却是怎样也说不出口。
“毋须担心,我定会保你我周全。”他顿了顿,又补一句:“信我。”他坚定的语气如夏日和风,轻轻抚平她内心骤起的波澜,她抿嘴一笑,拾起匕首,走近他。
“得罪了。”他伸出左臂托住她的腰,提气一纵,左足踩上垂坠半空的结环,再一纵,踏上三丈高的横刀。
墨成宁随即递上系着布巾结环的匕首,身子却霍地一晃,惊险之余顾不得害臊,急忙搂住荀非颈子。荀非接过匕首,右臂使力,将匕首射钉在六丈高处,这次除了握柄,其余刀身全没入了巨石。
荀非带着墨成宁,再一纵一跃,右足终于踏上匕首握柄。他个头较墨成宁高出许多,已可见到巨石后的景致。
他喜道:“墨姑娘,你识水性吗?”
“不识……难道……难道后面竟是溪湖?”
“目前瞧来是如此,待会我数到一你就闭气,切记,要抱紧我。”
墨成宁应了一声,便听得荀非已在倒数。
“三、二、一!”
他搂紧她腰,一跃一翻,落入了明澄如镜的湖中。
“扑通!”水鸟惊乍起,绿波扰湖心。荀非托着墨成宁腰身,游到了湖畔,旋即上岸。
从岸边看过去,那乌黑巨石不仅是出入山谷的屏障,也兼水闸。两人先前以为有天大的危难在这头等着,料不到只是一泓清湖,看着湿透的对方,两人不可抑遏地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转身一瞧,这才确信已身在谷中。
不大不小的湖泊宛若泪珠,点缀着小山丘顶端陷落的低洼处。不远处一片绿林,渺无人烟,只传来啁啾鸟语与蝉声,远远眺望,似乎才有袅袅炊烟与人家。
俄而,荀非一摸包袱,想起方才为了减少负重,粮食尽数丢在了另一头。“时候不早了,得先找户人家暂歇,咱们现在身上少了防身武器,行事得小心点。”
荀非站起身,往连着湖水的清浅溪流走去。
墨成宁侧头顿了顿,追上前去,轻声道:“荀公子,你有没有听到琴鸣歌唱声?”
荀非闭目细听,果然有轻快乐曲自林中传来。
“看来是和乐的人家呢。”
“咱们过去看看吧。”
荀非瞧了她一眼,道:“照例别离我太远。”
墨成宁心头一阵温暖,低低应了一声。
沿溪而行,琴声渐次清晰了起来,优美琴声和着年轻女子的清脆嗓音,旧曲歌完,又吟新曲,余音缭绕,极其婉转动听。
“……山桃红花满山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是《竹枝词》呢,在瑶国,人人对这琴曲琅琅上口。”
荀非喔了一声,笑道:“既然你耳熟能详,我来考考你。这里只截竹枝词两首,你道刘禹锡原本作了……”他武学造诣较深,又略通音律,听得琴声突然有些怪异,赫然打住,伫足细听。
墨成宁却丝毫未觉,仍是言笑晏晏。“你要考我原作几首吗?这有何难?十一首分两组。”
此时离琴声已十分接近,自树影间望去,一对男女正鸣琴和歌。墨成宁也停下脚步,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柔声道:“看来是一对璧人,莫怪有此一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那男子身着素白直裾中单,罩着一袭棉白大氅,此刻坐在矮岩上,正低头撩拨琴弦。那琴极似古名琴绿绮,通体黑色却隐隐泛着幽绿,音色灵妙空幽,回荡谷间,绵绵不绝。
男子身旁立了名冶艳女子,衣着与男子之轻灵仙气全然迥异。她身着锻黑对襟襦裙,两襟之间的抹胸由同样墨黑的缎布织成,缎布上头另覆了层绣工繁复的镂空黑纱,一身黑使其看似冷艳,然而火红腰带却又有画龙点睛之效,衬得她整个人明亮又抢眼。
女子白净脸庞妆容极淡,只那眼角眉梢处淡淡上了层胭脂,更显秋波妩媚醉人;一头乌亮青丝随意绾了起来,垂下的发丝软软地披在背上,长而卷的睫毛轻扇,清风拂来,树影揉合飞扬裙摆,周身犹似蝶翼纷飞般绚烂。她看来约莫花信年华,而男子则约而立之年。
若说墨成宁是清灵秀气的美人胚子,这女子的无伦美艳,则可称为绝世容姿,饶墨成宁身为女子,竟也看得呆了。
“没想到谷里居然有此等天仙般的人物……”墨成宁低声讶道,回过头去看荀非,却见荀非神色凝重,越听越惊。
“荀公子?”
荀非站在一根粗壮的树干后方,一把拉过墨成宁,将她搂在怀里。墨成宁吃了一惊,挣扎之际,却教荀非罩住耳朵,他手开一缝,俯头贴近道:“别听,也别说话。”
她这才觉得心跳快得有些异常,心一沉,暗忖道:莫非那琴音有诡?他俩现下手无寸铁,要有万一……我得先保住苟公子,至少我向大哥学过些许武功。
墨成宁以为家中世代习文的荀非,自然重文轻武,和多数京城的富家子弟一般,只练些轻功、臂力,图个行事方便,顺便强健体魄。殊不知荀家未雨绸缪,深怕复仇大计出差错,便瞒着外界,让荀家子弟习武自保。
苟非平时不佩刀剑,以免教人瞧出端倪,出客栈前才临时借了余平的横刀,这才让墨成宁错认,即使他内力强了些,却对刀剑武器无甚接触。
“两位打算听多久?”男子清冷的声音压迫性地刺入耳膜。
荀非松开墨成宁,走出阴影处,笑道:“咱两人迷了路,循着仙乐般的乐音走了过来,不巧打扰了两位,怕乱了两位兴致,这会儿正要离开。”
墨成宁捏紧内袋银针,打算若对方一有动作,便以此制敌。
“另一位姑娘怎不出来,这是嫌我琴音难入耳吗?”声音平板无调,使人不寒而栗。
墨成宁只得暂时松手,徐徐行至荀非身侧,张嘴想学荀非说几句漂亮的场面话,才说个“不”字,便被男子眼中杀人般的寒光吓得说不出话。
方才白衣男子一直低头弹琴,是以现下才瞧得面貌——或者说即使他抬了头,仍旧瞧不清其面貌,因他唇部以上,戴了一副亮银面具,遮住了大半面容,只一双招子闪着森寒光芒。
“你们以为刚刚才被发现哪?”美貌女子娥眉一挑,戏谑说道。
荀、墨二人俱是一惊。
“早在你们翻石落水,师哥便察觉了。”女子下巴微抬,对于师兄精湛的武功颇是骄傲。
“师妹,稍安勿躁。”男子语音依旧冷淡,目光中却多了点宠溺。
“不愧是师哥,真了解我。我许久没动动筋骨了,师哥你就让我发功一下,一下就好。”女子娇嗔道,绕至男子身后嘻嘻笑着。
男子瞟了她一眼,又道:“你们非我谷中人,来绝响谷,所为何事?”
墨成宁心想,这大抵就是“阴间琴师”鬼清了,张辉说他对李玦疼爱有加,想必不至为难他们。思索片刻,便朗声道:“实不相瞒,我要寻一名唤作李玦的姑娘。”
话才说完,便见男子目露凶光,女子更是已拔剑砍将下来。
“要见李玦,去阴曹地府便是!”她娇斥道。
这下兔起鶄落,墨成宁吃了一惊,未料这天仙般的人儿如此泼辣,见男子并无阻止之意,只得硬着头皮与女子缠斗起来。
荀非大惊,正欲出手相助,便见男子身形一晃,已到跟前。
“你若出手,我便奏琴。”寥寥数语,却充满胁迫。
苟非看着女子逗弄小猫似的舞剑,自己却无从相助,咬牙道:“阁下便是阴间琴师鬼清?”
“没错。挺久没听到这称号,真真令人怀念。”
“玩够了,就下手,别忘了你答应晦儿今日要教他武功。”鬼清提高声量提醒师妹,脚步虚浮,眨眼间便已坐定岩上。
那女子啧声道:“跟小丫头玩好没劲,罢了,饶你一命。”
荀非闻声松了口气,他见那女子武功恐怕和自己在伯仲之间,可要是鬼清插手,就是十个他也打不过。
女子目露狡光,笑吟吟道:“不如,废你那不象样的武功就好。”皎白玉手探过去,眼见就要挑她筋脉。
荀非立时欺过身,格开了女子藕臂,将墨成宁护在身后。他只求脱身,对于女子出招,只守不攻。他周身真气流转,一挡一格虎虎生风。墨成宁捣住左肩头被划开的口子,一颗心却悬在荀非身上,焦急不已。
琴音骤起,荀墨二人俱感一晕,苟非出手不得不缓了下来。
女子嗔道:“师哥你出手我便没戏啦!”
“有人无视我警告,先给他一点教训。”鬼清淡声道,却仍是依着师妹,停止弹奏古琴。
荀非无奈,只得抱拳道:“姑娘承让了。她非武林中人,还请手下留情。”
便跳开墨成宁面前。
女子笑道:“本姑娘这辈子还不知道‘让’字怎么写,说什么承让。”说着便一剑刺向墨成宁足胫,这一次再无放水。
鬼清袖袍一挥,嗤嗤嗤几声响,暗器已朝荀非几处要穴破空而来,虽让荀非一一避开,却也因此不及救助墨成宁,低头一看暗器,却是几粒碎石。
眼见腿上就要被刺个大窟窿,墨成宁脑中一片空白,已管不上是否泄露袁长桑身分,下意识使出袁长桑传授的看家绝活“星天雨山”。
即使未臻火候,此招依然来势惊人,铺天盖地而来的毒银针,被任何一根刺中,若无解药便能致命。
女子倏地脸色惨白,手中含光剑脱手落地,人竟杵在原地不知要避。
鬼清急纵至女子前方,左手抄起地上含光剑,刹那间舞动起来,当下强光闪耀,令人为之目炫,光影交错织成细密光网,竟尔守得密不透风,银针半根都没落到两人身上。
女子朝浑身杀气的鬼清摇了摇头,踏步如莲,来到墨成宁跟前,唇瓣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姑娘,袁长桑是你什么人?”
鬼清闻言浑身一震。
墨成宁汗涔涔,虽已筋疲力竭,仍是不敢大意,退了几步,道:“袁长桑是我结义大哥,我今日受他所托,来寻李玦。”
她想起刚刚这女子言下之意似是说李玦已死,悲愤之余,颤声道:“你们把李玦给怎么了?”
墨成宁状似拨整散落前额的乌发,实则解下藏有剧毒的耳环,心道:拼着一死,也要带回大嫂骨灰!
女子凄然一笑,深深瞧了鬼清一眼,眼波流转,似乎有诉不尽的悱恻之情,良久,才微启樱唇道:“我便是李玦。”
啪搭一声,墨成宁手中耳环落了地。
第8章(1)
“你……”墨成宁蹙起秀眉,看向女子,又看了一眼鬼清,近乎自语道:“这怎么可能?”
女子也不顾荀非就在一旁,翻起左边袖口,露出白皙光洁的手腕,腕上戴着一枚玦状玉环,以澄澈碧绿为底的蓝田玉,上头交杂着烟雾般的墨绿色,恰似融了一片山水于玉玦中,上头刻了个“李”字。
墨成宁再无怀疑,袁长桑曾说李玦腕上配戴了一枚玉玦,如环而有缺。
那玉玦自李玦有记忆便已存在,除非以利器击碎,否则终生皆脱不了手;李家男子世世代代皆配戴“李”字的环状蓝田玉佩,女子则戴有一枚蓝田玉环,只是制作李玦玉环时,不慎裂了条痕,便将就着磨成了玉玦。
“大哥要我交给你一样东西。”墨成宁取来银针挑破襦内缝合的暗袋,取出一木芙蓉刻纹的银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