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不忍,但终究没转过身,直接回客房。
墨平林双膝软跪在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东方已半白,朝雾萦绕身畔,隐去她哀绝心死的身影。
用早膳时,袁长桑发现墨氏夫妇对他的态度很是和善,甚感疑惑。
墨夫人赶紧赔笑。“今日一大早平林跟我们谈过了。”
袁长桑和墨成宁心中同时一惊,看向墨夫人。
墨夫人又道:“咱们昨日不知方大夫是平林在江湖上的好友,有失礼数,对不住啊!”
墨老爷接着妻子的话道:“敢情您不知平林是舍妹这才没提出,平林很是相信您啊!她今晨还愿意用项上人头担保您的医术和人品,先前那般怀疑您,是因为担心宁儿,大夫可别见怪。”
袁长桑笑容可掏道:“父母爱护子女天经地义,不怪你们。你们可同意我收成宁为徒?”
“宁儿,你当真想离开墨府?”墨夫人目露爱怜,不舍地看向女儿。
墨成宁坚定点了点头。“娘亲,我确定学医是我真正想要的。”
墨夫人叹口气。“宁儿……她很娇弱,请您多多担待了。”语毕,起身向袁长桑深深一揖。
“宁儿,去外边好好地学,学艺重精不中广;说话大声点,像蚊子一般我听了都不耐;还有,莫要像先前那般扭捏模样,说话要得体……”墨老爷说到后来,几乎是在数落女儿的种种不该了。
“爹爹,我会努力,在学成前不会回来的。”
“是、是么……”墨老爷点点头。
“事不宜迟,成宁,看今日天象似乎会有滂沱大雨,你东西收一收,待会就走。”袁长桑怕夜长梦多,拖越久,越容易被识破。
丹丹提着收好的包袱过来,不舍地看向她的小小姐。
“小姐,您木讷,有人欺侮您一定要说;还有小姐对不亲近之人较寡言,这没关系,慢慢学就好……”她简直无法想象,几个月前还窝在她背后的小小姐要离家拜师学艺。
“你们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大……师父也会照顾我。”
“咦!怎么不见姑姑?”她想跟姑姑好好道别呢。
第3章(1)
扬子江江水滚滚东逝,推磨江南的日夜递嬗,转眼过了九年。
苏州太仓南码头,人群涌动。四月初一,又逢昆曲戏班盛大演出的日子。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演,后台旦角、生角和净丑角们奔来走去,忙中有序。
负责经营戏班子的胡老板此刻正搓着双手,喜孜孜地数着前来占个好视野的闲人雅士,历时三个多月才完成的《徐府双俪》终于要公诸于世。
“我说黄老弟,今日人潮终于又回到当初盛况,看来众人挺中意这次的剧情哪。”胡老板用胳膊顶了顶负责剧本写作的秀才书生,眼带赞许道。
“可不是嘛,”黄秀才接口道:“之前连三个月上演的《换容记》叫好不叫座,害得一些新来的旦角被迫转行,替大户人家唱哭丧歌去。”
“幸亏你这次想出用十九年前那桩案子来改编,那真是高潮迭起啊。嘿嘿,我看这曲可以演上大半年……不过,黄老弟,你确定这剧情不会被朝廷盯上吗?这明眼人一看就知徐家指的是荀家啊!”
“胡老板你放宽心,现今这皇帝据说跟先帝关系不佳,就算有人问起,咱们给他来个死不认帐,说故事背景在先秦,料他们也不能拿我们怎样。依我看,咱们还是先担心肚皮,再来担心脑袋吧。”黄秀才满不在意地说。
言谈间,一名做杂役的小伙子探头进来,喊道:“胡老板、黄先生!有位年轻公子说要找你们谈件要事。”
“叫他等曲子结束了再来,没见到这里每个人都很忙吗?”胡老板白一眼不分轻重缓急的小伙子。目
“胡老板,小的刚刚也是如此说呀,但那公子说等曲子唱完就来不及了。”
小伙子顿了顿,又道:“那公子看起来来头不小。”
来头不小啊……
“好吧,黄老弟,咱们去会会他。”胡老板大步迈出房门。
甫踏入客室,便见一名俊雅青年长身玉立,看来不过二十三、四岁,内着湖碧缎子中衣,罩着一袭绣工精致的青葱袍子,说是外出游览名胜的世家子弟,却又不像;打量半天,实在瞧不出其来头,只知道大抵是富贵人家所出。
微一张望,青年身后跟了一名武人打扮的男子,以及三名黑衣随从。
胡老板倏地眉弯眼笑,凑上前去,停在距青年一步距离的地方,讨好地试探道:“公子有何吩咐?来人,给公子爷沏壶木栅铁观音!公子,这可是昨日才从海外运来的上等茶。”
那青年客气一笑,徐道:“胡老板,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希望待会《徐府双俪》能改一改结局。目前结局是徐家遗孤立誓要不辱徐家寄望,成为一脉人才,并杀了陷害他家人的首脑是吧?”
胡老板瞪大眼,诧异道:“我这戏曲待会才要首演,公子是如何知道结局的?”
青年道:“这来由胡老板就免操心了。我改了最后一折,还有一个时辰,劳烦准备一下吧。”他递出一迭薄纸,取过一半准备好的银两,放在桌上。
胡老板翻开青年改的结局,那黄秀才凑过来一齐看,两人愈看愈惊。
一名小厮恭恭敬敬地奉上香茗,青年谢过他,端过茶杯正要品茗,突然感受到背后热切的目光,便转过身,递出茶杯,向身后武人打扮的汉子笑道:“余平,你爱喝铁观音,你喝吧。”
余平黝黑脸庞上晶亮眼睛感激地看着青年,道:“师哥……你真真是我的知己。”旋即接过荡漾着迷人琥珀色的青花瓷杯,浅啜一口,心神俱醉。
读完剧本,胡老关结巴道:“公子可是与那荀……荀非有深仇大……”
黄秀才有意无意地用肘子撞一下胡老板,若无其事地说道:“看来公子不喜我这故事里的徐非,但这故事纯属虚构,公子又何必跟一个小角色呕气呢?况且咱们吃这行饭的,结尾少不了要激励一下人心才能有赚头。不过是讨口饭吃,公子这样身分的贵人,想必不会跟咱们计较。”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白花花的二十五两银子,笑道:“身为一个写作者,自然希望作品能受到重视。”
那青年脸上并无怒意,只温温一笑,道:“并非要为难各位,只是替那徐非选了条较合适的路。当然,要如此劳烦众位长辈,谢礼自然不会少。”说完,便命余平拿出准备好的另一半银子。
胡老板一看,五十两,不多不少,足够戏班子过足一年衣食无虞的生活了。
原本二十五两就已让他意志动摇,此刻见双倍银子,更是两眼都看直了。
他大事拿不定主意,瞥一眼黄秀才,只见黄秀才略略颔首。
“既然公子展现如此诚意,咱们不领情也说不过去。小青,”胡老板唤来饰演徐非的作旦。“你第四折的地方重新准备,没改多少,其余照旧。”
那叫小青的作旦哀怨地看了自家老板一眼,应声去准备了。
戏台上,徐非丧父后非但没嚎啕大哭,也没唱出“吾将不负父母命”云云,竟尔背过身闷笑,良久,放声长笑。众人愕然,皆想:我还道今日来看的是忠孝节义的故事。
徐非又唱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良辰原该配美酒。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暖帐春宵,芙蓉面俏。生,也欢喜;死,也欢喜。”浑然纨裤子弟死了爹娘,却仍放纵欲海、思淫作乐的模样。
听众莫不瞠目结舌,待曲终时,纷纷与左邻右舍聚成一圈,齐声指责这不孝的“徐非”。
“我看这荀……徐非是饱暖思淫欲,把爹娘什么的都抛到九重天外啦。”
另一人满脸惋惜道:“我能明白那小子的心情啦,但他以为这样就能忘却一切烦恼,真是缩头乌龟的做法。”
人群后,青年聆听不绝骂声,嘴角隐隐上扬。这时,一名黑衣汉子走近,在青年耳畔轻声道:“荀大人,余平差我来跟您说有人找上胡老板,要他换成忠孝节义版的结局。”
那青年淡声道:“哪个受不了结局的儒生吧?”
“不,是个姑娘,还说愿意用手中玉镯换戏曲结局。”
这是有心人才会做出的事,青年眼里冷意陡现。
“大福,带路。”
这青年正是荀非。当年他回中原后,十九岁便入朝为官,至今五年,任太常寺少卿,颇获皇帝垂青。自五岁失恃失怙后,荀家族人感念荀文解舍身救荀府一家大小,积极培养荀非,要他允文允武,光宗耀祖。
虽然荀非行事深得皇帝、首辅赞赏,但首辅杨烈因十九年前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心存芥蒂,仍是对荀非保持着戒心。他平日仗势欺人的事儿从来没少做,如今年事渐高,疑心更重,食用餐点前必有十人试毒,出门必有大内高手保护。
事实上,杨烈并无料错,荀家培养荀非正是以此为目的,要他为父母报仇,而昆曲《徐府双俪》显然会坏了这件大事。
京城现下流行江南风,衣饰偏艳,庭园多植杨柳,就连原本常上大户人家演出的杂剧也逐渐没落,取而代之的是苏州昆曲。若是首辅杨烈等人见着了原版的《徐府双俪》,定会起防心,进而反过来加害荀非。因此苟非见机行事,让杨烈误信他已乐不思蜀,恶习腐烂到了骨子里。
当年推他爹娘入火坑的杨烈如今仍居相位,叱咤朝廷二十多年,声势如日中天,加之首辅宠爱的小女儿将嫁予年方而立的皇帝,气焰更是嚣张。
当今大临皇帝对首辅小女儿杨芙一片痴心,自是也让首辅一家大小过着帝王般的生活,不仅得以与皇帝共享御医,还任他调派禁卫军等。
杨芙自及笄后身子便不佳,虽然与年轻皇帝彼此钟情,却因病体迟迟无法入宫为后。那御医长是荀家人,因无力治好杨芙,便引咎辞职,而那大临皇帝,居然也就空着后位等她。
荀非此次离开京城,正是受命寻找江湖名医方氏兄妹。
若问当今谁医术天下第一?路人中十有八九会说:“自从辣手菩萨九年前丧命后,神医方世凯五年前发迹,当为现今第一名医。”而少部分有多一点情报的,还会补充一句:“方世凯可遇不可求,其妹子深得方世凯真传,正行走江湖中。”
做事讲求效率的荀非自是不可能去寻那“可遇不可求”的方世凯,而是寻其据说现今在江南一带的方家妹子。
他随着大福找到玄关处的胡老板,只见他对着一名年轻姑娘直嚷着剧本不能改,除非她愿意出价高于五十两。
那姑娘又说了几句,将腕中玉镯褪下塞给胡老板便径自走了。那胡老板摸了摸手中玉镯,啧道:“芙蓉种的翡翠镯,贪财呀贪财了。”一转头,却见那公子面带笑意走近,一双俊眸却冰寒至极,盯得他心底直打颤。
“公子还……还有什么吩咐吗?”胡老板满面堆欢,嘴角却不住抖颤。
“胡老板,很抱歉先前没让你明白彻底,我想五十两换小小结局不过分吧?”
“不过分!公平、公平得很。”他的脖颈越缩越短,满脸横肉挤成一团。
“既然双方合作愉快,还希望你不要再拿这结局和别人做生意。”他笑道,笑意却不达眼里。
“是、是。我这就派人将玉镯送还给姑娘。”
“不必了。玉镯给我,我替你送还。”他倒要会会这名恐怕是来者不善的姑娘。
“这玉镯怎么看都只值十几银两,胡老板是见人家姑娘美貌就收了玉镯?”
从头到尾皆静静观看的余平插嘴道。
“不,胡某岂敢。那姑娘说,这玉镯值十二两,就改一小部分剧情就好。”
荀非接过胡老板手中玉镯,沉声道:“哪一部分?”
“她、她说就改那些什么‘暖帐春宵’啦、‘牡丹花丛思弥醉’之类放纵情欲的部分。”胡老板小心翼翼地说,深怕踩到老虎尾巴。
荀非闻言一愕,大福凑近低声说道:“荀大人,那姑娘还在附近,要不要处理掉?或是擒住她以钓出背后指使人?”
“此事应当是误会,先别轻举妄动,我去瞧瞧。”语毕,将玉镯揣人内袋,身形一晃,旋即转到门外。
远远地,那名年轻姑娘随意走着,他闲步跟在后头,为亲眼瞧瞧她的来处。
她逐渐远离城镇闹区,信步走向河堤;他脚步稍缓,离得远了些。倒不是怕被她暗算,而是因河堤草木初生,无一处可隐蔽行踪。
她左右张望,确认附近应没人注意她,便伸了一个懒腰,抬头迎着风,享受午后的惬意。
河畔嫩绿青草绵延数里,潺潺水流映着澄蓝苍穹,天光水色揉合片片闲云,晃荡出江南独特的旖旎风光。
年轻姑娘身着一袭鹅黄色斜襟祢裙,外披白色纱质长褙衣,在,东风吹拂下,衣衫与一旁杨柳交织狂舞,飘逸娴雅中带出几分娇俏。
他心旌动摇,不由得走近细看;她闻声回头,见到来人显然一愕,只见她双颊晕红,脂粉未施的素净脸庞上美目灵动,略带不安的神情有着三分熟悉感。
“公子……”她想喊荀公子,但见荀非眼神却似不识得她。也是,都九年了,他不见得能认出她。
这姑娘便是墨成宁。且说当日她随义兄袁长桑上五灵山后,自此便跟着他在各处深山研究各种草药。墨成宁医学天资极佳,第四年起便和袁长桑至各地乡野间为人治病,磨练真实功夫,也确实治好了不少怪病杂症,因而江湖上“方世凯及其妹子”的名声就这么悄悄远扬。
如今学艺第九年,袁长桑虽然不舍,但认为他已倾其所知授与墨成宁,余下的江湖历练须靠她自身完成,便要墨成宁独自去寻他的未婚妻子李玦,自己则回五灵山深处,静心等待余毒清尽的那一日。
看多了生老病死,踏遍乡野绿林,她如今已不再畏畏缩缩。袁长桑替她配制的药方她喝得勤,面上麻子早尽数褪去,加上身形抽高,丽色更胜从前,是以荀非全然没认出她。
第3章(2)
“打扰姑娘兴致了,我特意来归还此物。”他强压下不该出现的情绪,取出怀中玉镯,面带微笑。
荀非从那么远的地方跟来?墨成宁接过玉镯,忽感一阵晕眩,闭眼定了定心神,良久,开口道:“公子怕是有话要说吧?”
既然她这般直爽,他也省得麻烦。“姑娘为何要胡老板撤换曲子剧情?”
她一顿,有些懊悔方才一时起了劲头便去找胡老板,此时静下心来,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委实过于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