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墨成宁被惊得九分清醒,连忙挣扎着坐起,身躯直往床内侧挪去,苍白面容霎时双颊飞红,眼中尽是窘态。
荀非没伸手去扶她,静静地看着她的惊惶与无措,脑中闪过零碎记忆。
他嘴角轻浅地弯起,开口道:“方姑娘?”
她有些受不了他习惯性的刻意笑容,撇开了头,轻声道:“我不认识什么方姑娘。”便垂眸不语。
荀非有些急了,忍不住问道:“方姑娘,你何以识得我?我总觉得你……”
似曾相识。
墨成宁闻言,双眼一眨,目色中隐有一丝期待,她抿嘴而笑,左颊上漾起轻轻浅浅的笑窝。
荀非愣住!他分明见过这样的脸庞,却没见过这张脸庞带着笑。
“你是……”这么多年了,会是她?
墨成宁沉吟半晌,勾起唇角,吟道:“与君相遇劫难中,马狂人落背殷红。九年参商各怀志,岂料劫难又重逢。”
荀非终于确定心中答案,站起身惊喜道:“墨成宁!”
她但笑不语,心底流淌过一丝无法言明的滋味。
这下换余平满头雾水了。
他想出声询问,又不便打扰两人相认,抬眼见师哥眼中的光芒,只好摸摸鼻子,识趣地离开房间。
“呃,师哥,我去跟大福他们说方……这位姑娘醒了。”
“余平,请店小二煮些粥,墨姑娘数日未进食,应该饿坏了。”荀非双目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墨成宁,不敢置信那闺阁小姐竟会身在此地。
余平正要跨过门坎的脚定在半空中,尴尬应了声,随即逃之夭夭。
唉,师哥这般模样,可别陷进去了才好,余平心想。
荀非和墨成宁两人皆有一肚子疑惑,一时相视两无言,不知从何问起。
对于她,荀非的印象便只是一个偶然救了他一命的千金小姐,他万万没料到,前些日子让他心神暂失的女子竟就是当年那扭扭捏捏的小女孩。
“墨姑娘,你前些日子要鼹曲戏班改折子,是为戏通是为人?”荀非颇感兴味,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愿意忽视眼前所见,相信他荀非是个上进青年。
“自、自然是为戏……”墨成宁满面红晕,羞得不得了,心里暗暗有气,明明这几年害臊性子已改进不少,怎么荀非一句话就将她打回原形?
回头一想,她觉得不大对劲。
“荀公子为何也去找戏班子老板?当日在河堤遇见你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荀非语带歉意,道:“吓着姑娘真是抱歉,你可知那昆曲结尾剧情谁编的?”
墨成宁奇道:“不是戏班子的人吗?难不成另有其人?”
“是另有其人。”他噙着笑意,拉过木椅坐下。
她蹙起秀眉,嘀咕道:“谁会这样大费周章?这是有心人在诋毁,荀公子你要小心……”
“那有心人正是在下。”他不禁笑出声。
墨成宁一愣,满腹狐疑,努力串起前因后果,思及他在河畔堤坡上的一番话,她抬眼直视他。
“荀公子与当今大临首辅表面关系挺好?”
看来她已猜出七八分了呢,他暗暗赞赏。
他笑笑,不作表示,当是默认了,扬起剑眉反问:“墨姑娘知道荀非的故事?”
她不愿再拐弯抹角,便直言不讳:“大略知道些,在瑶国茶馆听说书先生说过十九年前的‘诸子宴’,之后与大哥行走各地时也耳闻了些风声。”
那些风声多半在诋毁苟非,随着“诸子宴”在各穷乡僻壤大受欢迎,荀府人人吃香喝辣,荀文解夫妇的遗孤苟非放荡淫乱、恬不知耻等流言更是满天飞。
她心底相信荀非的为人,早想到那是有心人刻意营造,却没想到那有心人便是他自身。
她幽幽叹了口气,目光盈盈地瞧着荀非。
“荀公子,你要复仇?”
苟非微一闪神,笑道:“正是。墨姑娘是想起我那日说的话吧?”
“那日?”
“河堤,午后。”他凤眸突卖地望向她。
两人目光倏地调开,墨成宁别开头,他刚刚提到河堤时,眼底似乎泄出一丝柔意?
她干咳一声,语气生硬问道:“你们寻‘方姑娘’有什么事吗?”
荀非眉头微拢,随即展颜温笑。“这是皇上的旨意。”
他扬声道:“余平,别杵在门口了,粥会凉掉的。”
余平一脸尴尬,端着粥蹑步而入,干笑道:“师哥,墨姑娘,我不是有意偷听,我是怕叨扰两位叙旧。”
荀非笑道:“无妨。你去叫他们三兄弟半个时辰后进来。”
余平感激地看了荀非一眼,飞也似地奔出。
荀非转回身,道:“首辅杨烈的小女儿杨芙长期卧病在床,但她是皇上选中的储妃,皇上有意立杨芙为后,但因其病体而迟迟未能迎她人宫,连前任御医也束手无策。我身为太常寺少卿,奉皇上之命前来寻方氏兄妹。”
“所以是要我去杨烈府邸医治杨芙?”她隐隐觉得事有蹊跷,他没有道理如此好心帮杨芙找良医。
“是。”他看出她眼底的怀疑。“我只是奉命行事。”
她心里不禁感叹,荀非为了卸除杨烈心防,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荀非取过桌上清粥,自了一匙凑近她的嘴。
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讷讷道:“我自己来好了,怎敢麻烦荀公子……”
他笑道:“有什么不敢?”却仍是把汤匙交给她,改替她端着瓷碗。
怕荀非替她端太久,她急急吃了起来,一不注意吞了太大一口,呛咳了起来。
他把碗放至一旁,拉过袖袍覆住掌心,轻轻拍了拍她纤瘦的背。
“哎,别吃那么急,这么多天没吃东西得缓些。”他轻笑。
纵使仍饥肠辘辘、四肢无力,但怕荀非还要替她端碗,只得心里流着泪,诋道:“我饱了,晚些再吃。”
荀非扬起一道眉,心里不信,还是由着她。
“晚些再请他们料里些在地美食给你吃。”
美食?墨成宁心中燃起小小想望。
“荀公子,大临……有没有产苦瓜啊?”
荀非一愣。“苦瓜?”
她不好意思道:“九年前荀公子回京后,频频送谢礼到瑶国来,还没好好跟你道谢呢。”
……当年的确是送了许多礼品给墨府,但……苦瓜?
他想了又想,终于忆起当年初春南洋使节来访,进贡了许多当地特有物产,当时宫里人人见这果子生得丑陋又苦不堪言,便欲弃之。他想墨成宁喜研药理,说不定能用苦瓜研究出什么药方,便讨了些来,派人送去墨府。
他看她小心翼翼掩藏渴望,敢情她是研究出了什么名堂,这才问起苦瓜?
荀非歉然道:“当年宫中人人不喜,皇上便命南洋使节不要再进贡苦瓜。”
墨成宁叹道:“这样啊……那这辈子岂不是再见不到苦瓜了?”那一餐味觉的飨宴她念兹在兹,不禁开始盘算起将李玦送回大哥身边后,是否该去南洋游历一番。
“墨姑娘急用?”
“啊,这种事怎能说是急用呢,虽然真的很美味。我记得当时有苦瓜什锦炒、咸蛋苦瓜、炸苦瓜酥……”她目光莹然,浑然忘我地扳着手指细数苦瓜美味。
“……”她把药材拿去吃?
见她孩子气的模样,他失笑。“当真如此美味?”
她用力点了点头,充分展现对苦瓜的喜爱,笑道:“我当日还计划将苦瓜种子种在五灵山上,最后没成功,倒是认识了我大哥。”
荀非疑道:“认识?方世凯和你并非亲兄妹?”他原猜想方世凯姓墨,只是曾经得罪沈家庄,因此化名方世凯,以利在江湖上行走。
“不是,我们是义兄妹。”她不加思索答道。
“你和一个大男人结伴行走大江南北?”他瞪大双眼,猛然站起身。
墨成宁被他的反应惊得呆了,他这是……
她软声道:“她是我哥啊……”见荀非神情,一时语塞。偏头想了下,便把和袁长桑如何相遇、如何结拜的事全盘托出,说到后来,连李玦的事也一并告诉了他。
荀非缓了缓脸色,徐徐坐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他没有料到她会把事情全盘托出;她告诉他袁长桑的真实身分,这是……代表对他全然信任吗?
想到她这般信赖自己,荀非心下起了连自身都未察觉的恼意。
他舒了口气,起身快步至行囊旁,拿出一卷蚕丝制成的绫锦织品,拉开烫金卷轴,面向墨成宁,朗声道:“奉天诰命,皇帝制曰:‘国不能一日无母,帝不可一日无后。然则皇储妃病体未愈,后位无主,天下无母,故朕特敕太常寺少卿荀非,延请民间良医方世凯兄妹出任御医之职,任期长短、薪饷等,从长计议。限五百日内回宫呈报。”
这时,余平已带三名随从来到房门前,听得荀非在宣读圣旨,连忙一个个排排站好。
荀非放下卷轴,语调无波:“墨姑娘非我大临朝子民,有权拒绝皇上的诏书。”
墨成宁未料他情绪转变如此之剧,不解地呆坐床上。
感受到房内的紧张,余平有些后悔提早半刻钟带大福他们进来,却又想听墨成宁的答复。
答应吧!这样师哥就不用做石家的傀儡了,他心中暗暗怂恿。
“不知墨姑娘考虑得如何?”荀非眸中精光陡射,直直盯着墨成宁苍白的面容。
墨成宁缓缓掀动发白的唇瓣,荀非微地张嘴,想劝她别答应,话到嘴边,想起荀家,又硬生生吞回腹内。
“我愿意,但要在我替大哥办完事之后。”墨成宁咬了咬下唇,若有所思。
他颓然低声道:“你愿意啊……”,
墨成宁舒眉淡然道:“荀公子救我一命,我理当做些什么报答你,至少,不让你在皇上面前为难。”
荀非眼神稍软,哑声道:“墨姑娘也曾救我一命,如今不过两不相欠罢了。”
她嫣然一笑,道:“能为荀公子做些什么,我很欢喜。何况,倘若我答应,荀公子会助我找到李玦吧?”
他闻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道:“这个自然。晚些给你挑一匹好马。”
这条路,就委屈你陪我一道走吧。
墨成宁脑海中立即浮现威武高壮的乌骓马,头皮一阵发麻。
她慌忙摇手道:“公子不必麻烦,我自家乡带来了一匹白马,还在先前住的客栈那呢。”当年离开五灵山前往中原之前,她硬是求大哥让她到瑶国北方市集带了匹白马,因她以为中原的马都像荀非的乌骓马那般高大;哪知到了大临,才知道瑶国的马并不比大临的娇小,纯粹是那乌骓马……发育过度了点。
荀非倏然忆起她被乌骓幼驹吓着的模样,凤眸笑意盎然,莞尔道:“墨姑娘确实是怕我那乌骓马,我待会叫大福替你牵那匹白马过来。”
墨成宁悄悄欣赏着荀非发自内心的微笑,忽地想到了什么,轻声唤道:“荀公子。”
声音极细,站在门口的余平等人只见她动了动嘴,却不知她说了什么。
荀非走近床边,侧耳道:“嗯?”
她深吸一口气,以着气音说:“我不需要你应付,所以,可不可以别对我佯笑?”
他一怔,她看出来了啊?
荀非抬眼,只见墨成宁目光左右飘忽,不敢瞧他。
“墨姑娘,我答应你。”他附耳柔声道。
“呃,师哥,我们在这儿呢。”余平尴尬提醒道。
“余平、大福、二福、小福,见过墨姑娘。”苟非唤他们过来。
“墨姑娘,这是我师弟余平,以及随从三福兄弟,都可以信赖。”他介绍道。
见他们躬身作揖,墨成宁急急要下床回礼,却被荀非拦住,只得点头致意。
“我是墨成宁,成事不……罢了。”
荀非失笑,她这自我介绍还没改掉啊。
“今后就有劳各位了。”
余平开怀笑道:“彼此、彼此。”
你这傻姑娘,是我们有劳你啊。
第5章(1)
壮。
健壮。
除了健壮,她空白的脑袋瓜中再也挤不出另个词汇。
“……九年不见,你真是长得健壮无比哪。”她杵在门旁,喃喃道。
记得初见荀非时,它还是幼驹,当时它的个头已经很高大,如今益发高大骏逸。她原本以为自己抽高了,理当不会再有当初的震撼惊惧,今日一见,没来由的恐惧又钻进脑海里。
墨成宁自家乡带来的白马闷声嚼着牧草。
是她的错觉吧,白马似乎有点自卑?
她好想捧着它的头摇一摇,告诉它它才是正常的,是那家伙太巨大了!
乌骓马百般无聊地嚼着苜蓿,鼻孔猛然一张,似嗅到久违却熟悉的气味,黑眸一亮,见到主人的救命恩人,旋即亲热地蹭了过来。
“别过来啊!”墨成宁倒抽一口气,连退数步,却撞进某人的怀里。
“呃,墨姑娘,你在赏马?”
墨成宁僵硬地转头。
“……余公子,对不住!”她赶忙抬脚要往前一步,触及乌骓马的晶眸,要跨出去的脚又迟疑了,嘴唇颤抖不已。
余平甚是困惑,见着不断走近的乌骓马,下意识用手稳住墨成宁肩头,诧道:“师哥的乌骓马一向性子冷啊,就连我也是和它混了很久才不被排斥。墨姑娘是用了什么法子啊……”
他一向不拘小节又粗线条,浑然没注意到眼前姑娘身躯僵直。墨成宁发丝拂过他黝黑的面庞,他不耐地挥开痒意,继续思索着她的“驯马术”。
“咳……”不远处,一男子略带威胁地干咳一声。
余平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何谓眼神能杀人,不禁愣愣地看着自家师哥闲步走来。
荀非拨开他的手,拉过兀自瞪着乌骓马的墨成宁,笑道:“墨姑娘怕乌骓马,索性别看了。”
冤枉哪,师哥!师哥那神情分明是在说他趁人之危。
墨成宁用力眨眨眼,这马儿似乎在冲着她笑?
她奇道:“荀公子,你都让它吃什……啊!”乌骓马蹭过身,黑晶般大眼频频示好,眼见就要舔上墨成宁,一只手臂替她格开了它。
“待会儿要出门,去补充些体力吧。”荀非拍拍马头,将它牵回马厩。
“墨姑娘,咱们进去商量要如何找迷蝶派门人的下落。”
“师哥,你有法子啦?”余平兴奋道。他这师哥就是足智多谋,凡事轮不到他来动脑,害他觉得自己脑袋越来越不灵光。
见墨成宁进屋了,荀非睨了他一眼,嘴角弯起。
“这次怕是要让你扮黑脸,请你多担待啦,师弟。”他笑得彬彬有礼。
……呜,千万不要得罪师哥,太可怕了。
他连忙跟上去,拍手叫好:“好啊,黑脸好!瞧我,本来就脸黑。师哥!师哥你等等我……”
塘山街上的双喜楼这阵子门庭若市,全是因武林大会。双喜楼作为苏州最大酒楼,自然成为各大门派的落脚处,东边一群喝着淡茶的道士,西边一桌比拼酒力的丐帮长老,个个摩拳擦掌,因只要武林大会中胜出,便有机会取得一张地契,有了地契,全帮、全门派上上下下不必再为财源所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