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不能复生,少爷您别这样……”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赫连瑶华发指眦裂,模样狰狞骇人,黑发凌乱,整夜未合的眸,满布鲜红血丝,他嘶声吼着,嗓粗喑沙哑,手背上青筋突起,双手死命护住膀间里不盈一握的纤细秀肩,力道之大,却换不来纤肩主人的嘤咛喊疼,他情愿她哭着说他弄疼她了!情愿她抿唇蹙眉要他放开她!情愿她在他怀里挣扎抵抗……也不要她如同此刻,以教人绝望的静寂和温驯,冷冰冰依偎在他胸口,死去。
“您、您要节哀顺变呀……少夫人她已经……已经去了……”不忍见主子近乎疯狂、失去理智,在赫连家奉事已近五十载的老总管,强压下被主子阴狠无情瞪视的惶恐,道出显而易见的残酷事实。
“滚出去!全都给我滚出去!谁敢再啰嗦半个字,我就杀了谁!滚──”赫连瑶华宛若负伤野兽,谁近身就要扑咬谁一般的癫狂,他将怀中人儿拽得更紧,嵌进心窝处,生怕任何人来带走她,拒绝去感受熨贴在那儿的脸颊早已失去温度和血色,没了鼻息──
无人敢再多嘴半句,同情与惧怕的目光同时落向赫连瑶华背影,他们深知这个男人有多爱他的妻子,俪影相伴的恩恩爱爱,在宅邸四处时时可见,少夫人最爱的柳湖畔,有他抖开厚裘,轻轻披在她肩上的柔情似水;特地为爱妻植满白梅的清宁庭园,梅瓣与飘雪缤纷坠落,夫妇俩手执纸伞,漫步其间……
他们同情于赫连瑶华的痛失挚爱,更惧怕于赫连瑶华的痛失挚爱。
他爱她。
他只爱她。
其余人事物都别妄想得到他的温柔和包容。
赫连瑶华并非善类,他行事阴狠无情,官途之上,剔除阻挡在面前的碍事东西总是快狠准,不曾心软、没有慈悲,谁与他作对,他便除去谁;谁与他站在敌对一方,他便收拾谁,他从来就不是个清廉爱民的好官,唾手可得的钱财摆于眼前,勾勾手指,便有人争先恐后奉上金银珠宝来打通商路,他收贿,收得心安理得,他贪污,贪得毫无节制,他这种人,官场间的应对进退做得漂亮,他曾是国舅爷的心腹,暗地里为国舅爷整肃异己,许多见不得人之事,国舅爷全仰仗赫连瑶华去处置,这也是为何赫连瑶华官途一路顺遂,即便是个贪官,却未因而失势。
这样的赫连瑶华,独钟于爱妻白绮绣。
他疼爱她,视她如精致易碎的薄透瓷娃,捧在手心,倾尽心力给她最美好的一切,只消能换她一笑,他可以为她寻遍最柔软精黹的绫罗绸缎来裁制衣裳;他可以为哄她多吃几口饭菜,耗费百两千金,找来罕见食材,并聘任数十位名厨烹煮各式菜肴,外人眼中所见的劣官吏,也能拥有这般细腻体贴的深浓情意。
但,白绮绣死了。
他的爱,死了。
唯一的温柔和包容……死了。
失去了仅存的一方柔情,赫连瑶华会变成怎样的人?
众人怕得不敢再想下去──
“绮绣……你起来……绮绣、绮绣、绮绣、绮绣……”
赫连瑶华轻拍怀里人儿的冰冷脸颊,不敢太使劲,想唤醒她,要她别贪睡,别恶作剧地吓唬他……
“快睁开眼睛看我……绮绣、绮绣……”
第1章(1)
今天府邸内的氛围,既沉,又静。
除了风儿拂撩过树梢所激起的沙沙声响外,偌大官宅之中,不闻嘻笑怒骂的交谈。
辛勤于园径里清扫落叶的美婢们,敛起每回工作时不改娇笑闲聊的轻浮,个个低垂螓首,扎辫乌丝软软熨贴胸前,粉樱色唇瓣紧抿,她们深谙,此时此刻的最佳保身方法,便是多做少说,更不可以露出欣喜笑靥……
至少,今天不行。
今天,是少夫人的祭日,一个悲伤至极的日子,五年前的这一日,府邸中风云变色,赫连府失去温婉贤良的女主人,伴随而来的,是少爷抱紧妻子尸身的痛哭失声,一声一声悲泣痛号,嘶喊妻子姓名的崩溃无助,彷佛仍回绕耳边,久久不散。
一转眼,五年过去,赫连府邸却仍未从哀戚之间脱离,人说死者入土为安,活着的人,还有漫长日子得过下去,不能长期浸淫于失去亲人的痛楚,白绮绣逝世五年,照理来说,缅怀她是在所难免,毕竟她在世时,待府里下人极为亲切和蔼,不端出高高在上的主人架子,谁都喜爱她、敬重她,没有谁会因为她的死去,而遗忘掉赫连府里曾经拥有一位如此恬静贤淑的清妍夫人,然而,府内低迷委靡的气氛,五年来依旧如昔……
依旧如昔。
五年,足够教永眠黄土的尸身腐朽为骨,逝者魂魄更是飘缈徘徊在未知的彼岸黄泉,与人世遥遥相隔,时间却像在赫连府中静止下来──是的,时间静止,静止在白绮绣断气那一天。
虽说今日是“祭日”,府里没人胆敢将这两字挂嘴边,若让赫连瑶华听见,被杖打教训是小事,有没有命活着踏出赫连府才是大事。
赫连瑶华不承认白绮绣死亡,既然没死,何来祭日?
众人认为赫连瑶华疯掉了,这个男人不肯接受妻子死去的现实,拒绝听进任何劝说,若只是思想上逃避面对丧妻之痛,沉浸思念中,镇日以酒浇愁,或许还构不上“疯狂”之名,赫连瑶华的疯狂在于,这五年里,他没有放弃过“唤醒”白绮绣,所有传言能使死人复生的方式,他都试过。
拜遍了仙佛、求遍了庙宇、散去了钱财,号称法力高深的僧人、拥有特异能力的奇人、据说是某神某仙降世的活佛、天山奇果、小小一颗便叫价万两的活命金丹,甚至妖人,赫连瑶华皆不辞辛劳地将之寻来……
他不让白绮绣下葬,想尽办法保留她生前模样,要白绮绣复活时,肉身也能完好无缺。
他命人为她打造长命锁,佩戴于她胸前,白银锁片上刻有“金玉满堂,长命富贵”,借以去邪辟灾,“锁”住她的生命,不让她被阴曹鬼差带走。
他点燃七层长明灯,悬挂五色续命长幡,更写下自身八字,供于佛堂,愿折己寿,延长她的。
他在屋里日夜点燃抗腐毒香,香息弥漫整室,味儿甚至飘出屋外,他更要人天天熬煮药浴,为妻子净身,目的自然仍是护好她的身躯,不允她腐坏。
府内仅有极少数人见过白绮绣现今模样,据说完全不像死去之人,反倒像是美人在暖春午后,枕卧长榻的悠闲小憩,那般静谥、安详,彷佛只要出声唤她,她便会睁眼醒来。
赫连瑶华如此偏执,看在府里下人眼中,不免唏嘘。
人死复生,根本是不可能达成的事,聪明如赫连瑶华又怎会愚蠢到坚信有办法救回白绮绣?
高僧无能为力,奇人铩羽而归,金丹仙果全是夸大其效的废物,他们都没能为赫连瑶华带来希望,换来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失落、叹息及愤怒。
众人暗忖,他不过是自欺欺人,做着徒劳无功的笨事,他们期盼着他死心,希望他有朝一日能看开,厚葬爱妻,为其超度,再好好调整悲伤心绪,兴许日后仍能遇见另一位教他爱慕珍惜的女子,将对白绮绣的眷恋转移开来。
到底还要失败多少回,赫连瑶华才会醒悟?才会认命接受白绮绣已经离他远去的事实?
“这么多年过去,少夫人从来没有复生迹象,上回我被派去整理少爷夫人的厢房,隔着床幔往里偷瞧,一具死尸,躺在那儿,不动不醒不能吃不能喝,真教人毛骨耸然……”沉默的婢女群中,还是有人管不住嘴儿,受不了闷重气氛,边挥舞着竹帚扫地,边嘀嘀嘟嘟说道:“就算看起来像是熟睡,毕竟仍是往生五年的尸体,少爷都不害怕吗?”伴尸同眠,听来好胆寒。
“佩佩……这番话千万别胡说,让人听见不好……”她身旁的双髻小婢闻言吓得俏颜泛白,连忙阻止她说下去。在府里,关于少夫人的一切,都是只能意会默认,不许拿出来说嘴。
“你们不觉得吗?屋里摆放一具腐坏不了的尸体,不替她下葬,说什么终有一日会活回来,少爷很痴情没错啦,但……他的行径让人害怕,而且……有点变态。”佩佩兀自说着,几个年轻小婢倒抽凉息,谁都不敢插话附和,甚至一两名较为伶俐的资深婢女,赶紧收拾手边洒扫工具,明哲保身地退离开来。
话,可以在心里想想,绝对不能大剌剌说出口,尤其是这样不敬之词,落入主子耳中,岂能全身而退?
“碎嘴的丫头!”
一声怒斥,伴随响亮掴掌,如飓风刮来,打得婢女佩佩跌坐冷硬石阶上,梳绾的小髻凌乱松垮,小巧钿饰散落一地,足见力道之大。
佩佩惊恐抬起头,痛得泪花打转的眸中,望见老总管绷着愤怒的苍老脸庞,那一巴掌正是来自于他,老总管怒不可遏的炙焰固然骇人,站在老总管身后,面若冰霜的赫连瑶华,教她更是浑身泛起哆嗦寒颤──
赫连瑶华挺直伫立在浓密树荫下,层层迭迭的摇曳叶影笼罩他英挺容貌,带来几丝阴霾,黑如墨石的双瞳透露出森冷无情的淡漠,削瘦脸庞泛有浅浅的暗青色泽,是屋里日夜不曾停止焚烧的防腐毒香所带来的后遗,加上他每天抱着白绮绣一块儿浸泡药浴,毒性在他体内恣意流窜,使得原本端正的五官看来倒有数分狰狞及病态。
他眯眸,不发一语,居高临下睥睨她,佩佩吓得直发抖。
她死定了……这一次谁都救不了她……特别是在白绮绣祭日的今天,赫连瑶华心情最糟的今日……她那番不经大脑而吐出的随兴话语竟然被赫连瑶华全盘听见──
“少爷饶命……少爷请饶命……我、我、我……”佩佩双膝发软,根本无法从地上起身,只能连忙伏跪,不住磕头,汗水与泪水早已爬满双腮。
“我不要再看见她。”赫连瑶华冷冷留下一句,头也不回迈步而去,仅余一身熏袅的药毒味飘散。
直至赫连瑶华走远,老总管怒气未消,数落失言的佩佩:“算你今天好狗运!要不是少爷赶着去严家当铺,又岂会如此轻饶你?!府里不能再留你,你收拾包袱,速速离开。其余人也给我谨言慎行些!在赫连府里多做事少说话!”老总管杀鸡儆猴地一并教训众人,佩佩的下场,让大家引以为戒。
几名小婢匆匆伸手搀扶佩佩起身,佩佩啜泣不已。婢女差事不保,至少小命保住了,她刚才真的认为自己会被赫连瑶华给处以私刑,拖到后园去乱棍打死……
毕竟他那句“我不要再看见她”,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释。
她该庆幸,赫连瑶华赶去严家当铺……
换做是平时,佩佩确实生死堪虑,她批评他的那些话,他不以为意,然而她提及绮绣,语意中轻蔑的“毛骨耸然”,令他不满。
但今日,赫连瑶华不浪费时间在她身上,他有更重要之事待办。
昨天夜里,欧阳妅意产下第二胎,他清晨由西京赶回来,乍闻此一消息,连梳洗更衣都免了,先回房见了绮绣,便急忙要去严家当铺,焦急的模样彷佛当爹之人是他一般。
欧阳妅意与他非亲非故,两人之间的相识更是建立在对彼此印象超差的恩怨上,欧阳妅意更险些丧命于他之手,她生孩子,与他何干?至少,恨不得插翅飞奔到严家当铺的躁急心境,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偏偏不对盘的两人,这些年来,越来越熟稔,从她怀孕之前的调养身体、日常生活中的药膳滋补、到她生完头一胎女儿的月子进补,全由他派人一手包辨,伺候她比伺候爹亲更加尽孝,理由无他,仍是为了他的爱妻绮绣。
他无所不用其极,一心想救回白绮绣,为她,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当他得知世上存在着古老神秘的“蛊族”,以及蛊族人奉为圣物,寄宿于他们体内的珍稀灵蛊“金丝蛊”,他振奋得近乎快要发狂!他要得到它!无论花费多少银两,他都要得到它!
得到能在宿主体内,吐丝治愈所有伤势的不可思议灵蛊!
他查到蛊族最后一滴血脉仍未灭尽,它在一个名叫“古初岁”的药人体内,他欣喜若狂,用了手段,撒了重金,终于从拥有药人的军医手中买下古初岁。
他要剖开古初岁的胸膛,取出金丝蛊,将它放进绮绣体内,让它治愈绮绣……它能为药人做到的,定也能为绮绣做到。因它之故,药人饮下千万种毒,五脏六腑全浸在毒血里,这样竟然都能活下来,绮绣不过是区区一杯鸩毒,又岂会难倒金丝蛊?
他不在乎为绮绣而杀人,他很自私,只顾及自身的喜乐幸福,古初岁对他而言就只是一个辅助绮绣复活的“东西”,古初岁死活,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中。
但是,欧阳妅意在意,她在意古初岁的生死,在意到独闯赫连府邸想救他出去。
失去绮绣的他,嫉恨欧阳妅意与古初岁,嫉恨他们两人活着相拥,嫉恨他们牵挽彼此的手,牢牢不放,他嫉恨他们拥有他丧失的一切!
他打散了那对鸳鸯,用自己握住匕首的手,划断欧阳妅意的颈脉。
那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回忆。
古初岁紧抱欧阳妅意失声痛哭的模样,似曾相识,曾经有个男人,也哭得这般撕心裂肺、这般无所适从,只因他失去了挚爱……
赫连瑶华坐在马车车厢内,轻轻摇首,甩去早已是数年前的往事。再回顾并无意义,欧阳妅意没死──他的那一刀,划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她竟也是拥有金丝蛊的蛊族人──古初岁亦活得很好,谁都没想到,这些年间,他会与这对夫妻的关系如此密切,甚至有求于他们,所幸古初岁与欧阳妅意皆是怪人,面对不曾善待他们的他,仍能以德报怨,并未为难他,还同意达成他的心愿……
只是那个心愿,至今仍是遥远无期的美梦,迟迟未能成真。
梦境像雾里迷花,好似近在伸手可及之处,却远得无法碰触,他追逐着那朵香花,渴望将花儿掬进掌心,那遥远、遥远的花……
绮绣。
第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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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停驶下来,严家当铺的大幌子映入眼帘,赫连瑶华不待马夫为他开门,径自下车,步履焦急可见一斑。
他来当铺如入自家庭园,严家虽没有谁特别出面招呼他,却也不会有人阻拦他,他对严家宅子了如指掌,毋需任何人来带路,他穿过当铺正厅,步过跨湖长桥,直抵严家主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