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逼她亲口说出来,向他哭求、向他撒娇,说出她深藏数年的芳心秘密……
“不、不是……我、我忘记了不,根本就没有理由!那也……无关紧要——”她有些慌乱胡言。
“怎会无关紧要?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我便能含笑九泉,死都瞑目,若不然,死去总带点惨淡落寞。”他流露一抹苦笑,乍见之下,可怜兮兮,七成的示弱,三成的狡黠。她太愤怒于又听见他拿性命当儿戏,以致并未看清楚他的表情。
“你可以不必选择死呀!”白绮绣气恼又气虚地驳斥他:“你已经知道我是个多可旧的女人,我欺骗你、伤害你,更曾在参茶中下毒欲致你于死,你恨我吧!恨到巴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你被过去迷惑了眼,那场姻缘、那段恩爱,全是假的!你不爱我!你不可能爱上充满心机和仇恨的我!赫连瑶华,别再自欺欺人,承认吧,你的爱情,从最初便错给了,你还有机会选择结束它,你不要再假装自己仍旧深情如昔,不要了……”
“原来,这就是你内心最害怕的事,也是你努力想欺瞒自己的事。”赫连瑶华所有困惑烟消云散,他拼凑出最后一块碎片,他明白了,恍然大悟,她的种种反应、句句言辞,有矛盾、有反覆,甚至有落差,理由在她方才痛苦嘶吼间,明白揭示。“你怕我不再爱你,你怕我听见你靠近我的目的,会让我嫌恶你,改变对你的态度,收回对你的感情,于是,你想逃掉,不愿意正面迎战,你不想受伤,不想承受我的反击,不想看见我冰冷的面容,绮绣,我说对了吗?”
一股哆嗦,自她背脊深处窜升上来,像是被探及内心最不愿坦诚的私密,他剥除她仅有的防御,不让伪装的糖衣,包藏住她脆弱易感的怯懦,又或者该说,他要她把她的恐惧全部抛给他,不要自己一个人苦苦支撑。
白绮绣脸色苍白,说不出否认的字句,她沉默着、无语着,等同于默认了。
她被他完全说中心思,赤裸裸地,澄澈无瑕,无法再隐藏。
他说对了!每一个字都是对的!比起被迫重新回到翻腾于他和家人之间的痛苦挣扎,真正令她深深惧怕的,是他反噬的怒焰!
她怕被他痛恨着。她怕被他鄙夷的目光凝视着。她怕他与她之间的爱情灰飞烟灭,连一丝丝的尘埃都不存她怕,真的好怕!
“绮绣。”他面露微笑,眉宇间又怜又惜,黑眸紧随着她芳颜上的沮丧变化。“我爱你,无论是哪一个你,我都很清楚,你就是我赫连瑶华唯一要的女人,你怕我知道真相后会疏离你,但真正害怕的人,是我,绮绣,我更怕你说出真相后,你会放弃我,把仇恨横亘在你我之间,划出深深鸿沟,永不原谅我,让我只能遥遥望着你,却不被允许靠近你……”
他执握她的手,贴在他脸庞上轻轻磨蹭,又道:“不要离我那么远,不要让我碰触不到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你在我身边,当我喊着你的名时,给我回应,同意我继续爱着你,这样就够了,绮绣、绮绣、绮绣……”
喊了五年,试过了温柔的、任性的、威逼的、哀求的、失声痛哭的种种口吻,都没有人会回应,那样的孤寂和落寞,他已经怕了。
白绮绣原本被钳制于他的手,忍俊不住地抚摸他削瘦不少的脸,她泪光朦胧,颤着声问:“我们被允许可以相爱吗,我可以……爱你吗?”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拥有这个权利?不顾所有亲情,不理恩怨仇隙,成全自己……能吗?能吗?!
“你不用烦恼这种问题,你只需要放胆去爱,其余会面临的阻碍,全部由我来解决,我不会让你在负累的情况下,郁郁寡欢,我要你毫无顾忌,发自内心地开怀快乐,日后唯一的困扰只剩担心给我的爱够不够多……”
第12章(1)
严家当铺。
他带她来到一个怪异又陌生的地万,这里与她毫无渊源,他却说严家当铺对她和他都相当重要,绝对要走这么一趟。
这里没有她的家人,亦没有熟识的脸孔,怪异的是,每个人好似都认得她,见赫连瑶华抱着行动仍不方便的她踏进府里,众人都包围过来,嘴里一言一句说着“呀?就是她呀?”、“我瞧瞧我瞧瞧。长得挺清秀的”、“总算辛苦有了代价,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恭喜恭喜呀”……
她一头雾水,更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她被赫连瑶华抱往位处明镜大池旁的四层楼阁最顶端,视野极佳,池畔美景一览无遗,微风吹皱波纹水面,随风扫来的粉嫩花瓣撒落其上,美不胜收,但是,她无心欣赏,赫连瑶华安置好她,便暂先离开,也不告诉她要去哪儿、办些什么事。
正在她惶然环视这座楼阁,几个美姑娘连袂而来,一人手里端着一盘甜品,摆满圆桌。
“来,喝茶。”当中有位身着水蓝丝裳的年轻少妇,为白绮绣斟了杯暖呼呼的香茗,她赶忙道谢,伸手去接,那少妇手里抱着一个小婴娃,娃儿睡得正香甜,嘴里呼噜呼噜吹出小小唾泡,少妇笑道:“我是欧阳妅意,你应该不识得我,不过我和你算是老朋友了吧,我还替你梳过好几次头发呢。”
欧阳妅意?
嗯……她很确定这是头一回听过这个姓名。
白绮绣脸上的茫然,令欧阳妅意发出银铃轻笑,她在白绮绣身旁坐下:“我曾在赫连府里当过几天小婢,被赫连瑶华命令帮你盘髻,那时你还没醒,所以不记得很正常。”欧阳妅意补充。
白绮绣点头,大概有了初步的了解,却仍不是很明白赫连瑶华带她来此的用意。
婴儿嘤咛的轻吟像猫儿,软软的、嫩嫩的,吸引大人们注意,纷纷望向仍处于熟睡的红润稚颜。白绮绣盯着粉凝般的漂亮娃儿瞧,思绪却飘往她腹中无缘的孩子——
那是身为娘亲的直觉,她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她感觉不到与他血脉相连的羁绊、感觉不到他在她体内的心跳……
她与赫连瑶华都并未提及此事,仿佛谁也不愿主动碰触这个教人悲哀的事实,他不说,她不问,孩子是如何离开,唯一可以肯定的,孩子是因她而死,她剥夺掉他投胎入世的机会,她喝下鸩毒时,完全忘掉自己是个人母……
她对孩子充满了永远无法消弭的深深歉意。
“想抱抱看吗?”欧阳妅意不知白绮绣此刻的心痛纠结,以为她只是看孩子粉嫩可爱,才目不转睛看着他。
白绮绣立刻摇首:“不了……我怕我抱不牢,会摔伤孩子。”她的双手仍使不上全力,轻些的东西能拿,但一个婴儿的重量,她不敢尝试。
“这小家伙确实不轻。”欧阳妅意笑了笑,拍拍怀里宝贝的小屁屁。
“男孩女孩?”白绮绣光凭娃儿身上的鹅黄色包巾,无法分辨性别。
“男孩,一颗小皮蛋,真想把他重塞回肚里去,省得我每天夜里都没法子好好睡。”欧阳介意嘴上抱怨,脸庞却漾着好美的笑靥,一会儿又故意板起脸,向白绮绣数落赫连瑶华的坏话:“要不是赫连瑶华强逼,我真不打算生第二胎,偏偏他好恶霸,日日教人送补汤来,好似巴不得我刚生完女儿,尽快再怀上下一个,他真以为生娃娃像母鸡下蛋,噗一声就孵一个吗?!”好不容易第一颗小萝卜头脱手了,自个儿会爬会走,新手爹娘熬过最辛苦的育儿时期,又得重温一回恶梦,真想将小皮蛋加一袋尿巾,送给赫连瑶华养大再送回来!
白绮绣听胡涂了。
要不是赫连瑶华强逼?生孩子这种事,怎能逼迫而来,那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经由颈项缠绵过后——
她倏然呆住,水眸瞠大地望向欧阳妅意,以及她手上的孩子……
赫连瑶华带她来见她,就是要她知道欧阳妅意的存在吗?
白绮绣喉间苦涩,沙哑微硬,挤出话来:“他……是赫连瑶华的儿子?”
欧阳妅意险些连人带子地摔下椅子,身旁几个顾着吃喝的姑娘也掩唇闷笑。
“当然不是!”欧阳妅意中气十足,强烈否决,顾不得吓不吓醒孩子。“他是我和我家那口子生的!赫连瑶华没使上半点力哦——充其量只是提供补品给我而已!”光瞧孩子的模样也知道他与赫连瑶华八竿子打不上关系嘛,她儿子长得多像他爹呀!
“小皮蛋和古初岁一个模子刻出来,性子像妅意。”左侧的美姑娘毫不客气明指小家伙的坏脾气是遗传自娘亲。
“呃,抱歉……”白绮绣大松口气之时,也感到无比歉然,怪自己差点坏了欧阳妅意的名誉。“但你方才说瑶华强逼你生了这孩子,是什么意思?”
“咦?他没跟你说呀?”
“没有。”
“我还以为他会向你邀功哩。”欧阳妅意熟练拍拍张眸将醒的儿子,舒适的手劲把他又给拍睡,才低声道:“他没说他为了早日取得金丝蛊卵,只差没站在我和我家那口子床边,强迫我们夫妻俩行房的诸多恶行?”
“金丝蛊我是知道,可……我对它一无所知。”
“你身体里那只软绵绵小虫,是我女儿出世时带来的。”欧阳妅意简简单单说了蛊族之事,以及共同拥有金丝蛊的男女结合之后,金丝蛊产卵,随着怀胎十月,与呱呱落地的婴娃一并来到人间,至于金丝蛊的神效,她不用多言,白绮绣应该亲眼见识过了,可以省略不提。“赫连瑶华讨走蛊卵,拿去喂你,等了很久,你体内蛊卵都没有孵化迹象,于是他急了,要我们夫妻俩履行承诺,再给他一颗金丝蛊卵,所以我们才又生了个儿子呀。”
“金丝蛊对蛊族人如此珍贵,你怎会舍得把它送给瑶华?这么一来,你女儿不就失去了金丝蛊的庇护,假若日后……”天有不测风云,谁都无法保证自己不会遇上危险,体内有只神奇圣蛊,在危急时候,可以换来一线生机。
“送?这个词儿不好,我觉得你用‘抢’比较合适。你家那口子有多劣性你会不知道吗?厚,说起他的罪行,三天三夜大慨只能讲完一半!”欧阳妅意翻翻白眼,即便现在与赫连瑶华关系良好,自个儿宝贝女儿又爱粘他,但往事恩怨每回想一次还是会气一次。“先姑且不说他砸钱买下我家那口子,把他当成牲畜关进地牢,更过分的是他剖开我家那口子的胸膛,想挖他的心拿他的蛊,如果不是金丝蛊,我家那口子早就挂掉了!这也就罢了,我混进赫连府想救自己心爱的男人,忍辱当婢,好不容易救出我家那口子,你家那口子却像头黄鼠狼从我身后冒出来,拿匕首划断我的咽喉,摆明要致我于死!”越说越气、越说越气……
“欧阳姑娘,请、请息怒……”
“哇!呜哇……”欧阳妅意怀中的小家伙被吓醒,这一回当真号陶大哭,豆大眼泪爬满小脸。
“呀乖乖乖乖……别哭……小祖宗别哭了……乖乖乖乖……”欧阳妅意哄骗无用,只能把孩子胡乱丢给身边其他姑娘抱,看谁能制住他,孩子在每个人手上绕了一大圈,哭声只有愈发响亮,最后欧阳于意没了主意,只能抱着烫手山芋,寻找救兵去!
欧阳妅意走掉,又换了一个姑娘坐过来。
“妅意每回说到那件往事,总是很激动,我夫婿算是亲眼目睹的人证,当时确实教人永生难忘。呀,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璎珞,我夫婿是妅意的义哥。”
“瑶华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白绮绣尚处于震惊之中,欧阳妅意口中说的“赫连瑶华”,行径近乎偏激。
“是呀。不过‘过分’这两字,谁都可以指责他,就你不行,他是为了你,才会如此偏执,为求金丝蛊,不择手段。”沈璎珞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举止优雅,瞧得出她家教良好。“我是旁观者,有许多部分是从我夫婿那儿听来的。当然,我夫婿对赫连公子有些偏颇,说的尽是些坏话,不过我自己用双眼看过,虽然我不见得全部苟同,然而赫连公子待你之用心,令我动容。”
“……可两个人的爱情,不该建筑在伤害他人之上,这让我对欧阳姑娘和她的夫君感到好抱歉……”他曾经如此对待欧阳妅意,几乎要害得一对鸳鸯分散,他该要明了失去爱人的痛苦,已所不欲,怎能施予他人?
“那全过去了,现在赫连公子与妅意他们像是朋友,你别在意,妅意有口无心,只是嘴上抱怨而已。”沈璎珞笑道。
“对呀,三天两头就有鲟鳇鱼、千年人参、天山雪莲送进府里给大家打牙祭,吃人嘴软,全严家都尝过甜头,谁还会记恨赫连瑶华。”另名姑娘咭咭笑道。
“现在你醒过来了,不知道赫连瑶华会不会很现实就啥也不送进来。一句风凉话,混着痛失珍稀食材的扼腕,跟随绣鞋上玎玎银铃声,踩上楼阁曲阶。
白绮绣见到美得惊人的年轻姑娘悠哉而来。
“小当家。”沈璎珞立即起身轻福,足见年轻姑娘的身分不凡,再加上“小当家”三字,说明眼前粉致美人是府里主子。
严家主子严尽欢迳自坐下,纤细腿儿交叠,坐姿慵慵懒懒,不用吩咐,热茶随即递到她手边,她啜着,又搁下。“久仰大名,赫连夫人,我是严尽欢。”
对全严家而言,白绮绣是传奇人物,一个死去多年却又教赫连瑶华不愿放弃的女人,严家甚至开过赌局,赌她是否最后能在赫连瑶华的辛勤奔波下再度张眸苏醒。
“严姑娘。”白绮绣颔首。
“要赶快叫谦哥去研究池里那几条鲟鳇鱼如何传宗接代,否则尝过那等美味,以后吃不到怎么办?”严尽欢只关心自己的口腹之欲。说完又觉自己太没天良,于是主动问候一下客人:“你已经痊愈了吗?都没有后遗症吧?”
“谢谢严姑娘关心,我一切都好。”毕竟与严尽欢不熟,白绮绣很难与她聊开,只能有什么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