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孩从刚才就一直在扰乱他,当他与陆丞相谈论联姻婚事时,她胆大包天地介入他的思绪间,用她恬静清丽的面容凝望他,仿佛无言问:你要娶其他女人为妻吗?……表情说有多哀怨便有多哀怨,眸光蓄泪,欲泣还忍,几乎险些让他出口拒绝陆丞相的提议。
“你在生气呀?气我几天没找你?”他有些兴味地问。她心思透明,很好猜,她在与他呕气。
更神奇的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定会迎娶陆宝珠为妻,其余对于他毫无助益的女人,都只能当成打发的游戏。他并非纵欲贪欢之人,府中美婢他亦没沾染过,偏偏独对她有股难以割舍的霸占心。
她太纯净,而纯净这种玩意儿,是他缺乏的,所以,才会急欲占据,想握在手里不放。当他察觉自己失常的反应,他逼自己冷静脑袋,故意不见她,等待胸口澎湃泛滥的翻腾回归平静,结果效果超级差,她人是没出现在他面前,反倒夜夜入梦,在他脑海间娉婷旋舞,带着教他心痒的甜美笑靥,嘲笑他的自我折磨。
明明已经是他的女人,他却不觉得自己拥有了她,她像雾、像云,看得到,又掌握不着。
若收她当侍妾,待陆宝珠进门,不出七天,她一定会被骄悠的娇娇女给活活整死吧,到时,他会为一个贱命小婢,与丞相孙女扯破脸争执吗?
答案是,不会。
得罪陆丞相,对他是件麻烦事。
“奴婢没有。”她白了他一眼,随即又自觉不妥,便低头盯向半圆形酒糖糕。
“既然没有,见着了我,怎么没讨好地扑进我怀里撒娇?”寻常女人该有的基本魅惑本领,她一项都不懂。多可惜,他期待有朝一日,她会像只温驯猫儿,主动依偎过来,寻求他的宠幸。
她一脸“你真无耻”的惊愕,虽然嘴上没说,神情倒是隐藏不来。
嗔怒的模样好可爱,真想多逗她一些,看她面泛桃花的娇俏。
“我差人送去的衣裳喜欢不?要不要再选些料子多做一些?”他又问。
“足够了,谢谢少爷。”她简单回答,也因为过度简洁而显得疏远淡漠。
他不以为意,依旧心情极佳地问:“首饰呢?不见你佩戴。”他撩撩她的鬓发,她连耳饰都没有,只将长发挽髻,尾端柔亮披于纤肩后,髻上同样空空如也。
“太贵重了,工作时累赘。”累赘两字,她故意说重了些。那些亮澄澄的金银珠宝在在提醒她,它们是以身子换取而来的夜度资。
“伤口有上药了吗?还疼不?”这问题,是嫌迟了点。他老早便想问,那一夜,无论他如何小心翼翼,仍是难以避免地扯裂她背上痂伤,沁出些许血丝,他特别向医官索讨愈伤去疤的药膏,那可都是后宫娘娘们才能入手的好东西,没动用些关系是无法取得。
她脸蛋蓦然爆红,支吾了起来。
“我瞧瞧。”他道。
瞧……瞧瞧?!
白绮绣猛然站起身,大退好几步,防备小脸窘红得快要滴血,双手绞紧襟口,捍卫着自己。
“……不用瞧,已、已经好了……我、我有上药……”
要她轻解罗衫害羞难免,但她的反应过头了,激起他的戏弄兴致。
“瞧一眼我比较放心。怕什么?你浑身上下我不是全瞧透透了吗?绮绣,听话,自己过来。”他淡笑。
“不要。”她拗起来了。背完全抵住墙面。
“你不过来,就换我过去了,到时,可能就不是瞧瞧可以打发我。”赫连瑶华最拿手的就是轻声细语威胁人,只不过对其他人的胁迫,不含半点戏谑玩笑,每字每句都充满恶意,然而面对她,他的胁迫却一点都不血腥,倒像调戏良家妇女。
她的脸色更红了,声调因嗔怒而高扬:“大白天的……你敢?!”
“‘你敢’这两字,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胆敢呛我。”呵呵呵,有趣的挑衅,他接下了。
他就让她看看,他敢。
“赫——少爷,你——您住手,我——奴婢——”她瞠眸看他如豹优雅走来,慌得语无伦次,想逃已经来不及,身子沦为他臂膀间的禁脔,她倏然屈蹲在地,护住曳地长裙的裙角不敢松放。
“你的反应真诡异,不过是想瞧你背伤愈合情况,你动作这么大,当心又扯裂了结痂。”他不再逗她,更忍不住出言轻斥。
“……背?”她愣愣抬头。
“背呀。”他颔首。沉思了一会儿,他眸子闪过了然笑意,故意反问:“不然,你药擦哪里去了?”
白绮绣这下更窘、更抬不起头、更想挖个坑将自己深深埋进去,永远都别出来——
老天……
那药是……
她以为依赫连瑶华的劣性,送来药膏定也存心不良。
没料到思想污秽的人,竟然是她——
“绮绣,你还伤了哪儿?”他流露一脸关怀体贴,实际上满腹坏水在调侃她,要看她的脸能红到什么地步。
白绮绣抿紧的嘴正在微微颤着。她当然不可能吐实,然而一路由颈子蔓延到耳后的深浓艳红,已将她难以启齿的话语泄漏光光。
“怎么不说话?嗯?”
他真恶劣!明明就知道——
“你走开……”她虚弱反击,难堪得快哭了,推开他环于腰际的手。
“爱哭鬼。”他笑叹,不戏弄她,抱起她,他坐在椅上,不许她离开他的腿,她自然不可能如此温驯,挣扎想走,他大掌握住她的,微微施力,一同按在她平坦腹间,制止她别动:“幸好那药膏药性温和,抹哪儿都可以,不伤身。下回我会说得更清楚明白些,不再让你误会。”
他轻柔说道,下颚抵在她发鬓边,蹭着她的发丝,细腻的乌丝搔在她颈肤上,撩得好痒,这股躁动,引来哆嗦,自脚底往上泛生,教她忍不住随之轻颤,任由他将她抱得更紧些,背脊熨贴胸膛,密密地找不到任何缝隙,他更靠近她,唇滑过她嫩腻的饱满耳珠,慢慢吸吮,掌心拢握在她浑圆胸脯上,放肆揉抚。
直至他胸口金扣无意擦过她背上伤痂,轻微的疼痛使她混沌思绪中断,她如遭雷殛,无法谅解自己竟然不知羞耻地接受他的爱抚!
白绮绣.你忘了你的目的、你的怨愤,以及你背上刀伤是怎么来的吗?!
她拨掉他的手,倏忽站起:“我——奴婢得回去工作了!副管事知道我偷懒会生气的——”她想要逃离他,他让她变得好奇怪!
他将她抱回来。“陪伴我就是你的工作。”这句话,说起来连他自己都惊讶。
原来他渴望她留在他身边,陪伴他。
不一定非要做些男欢女爱之事,只要在他周遭待着、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待着,他心情竟便会飞扬起来。
白绮绣却觉得他那句话是种侮辱!
他完全视她为侍妾——不,说侍妾是抬举了!
侍妾还勉强有名有分,虽无法明媒正娶,至少仍会宴客昭告。她只是个侍寝的婢女,白天工作,夜里伺候主子的欲望……
她脸色发白的受辱模样,泫然欲泣,映入赫连瑶华眼中,仿佛一记鞭子,鞭笞他那颗又冷又硬的心。
他不懂何谓心痛,他的心,不曾为谁而痛,现在,他首次尝到了这种滋味。
他抬高她倔气小脸,她黑白分明的秋瞳被水光迷蒙,仍是骄傲地不许眼泪落下,视线更是硬往右方看,眼珠子都偏了好半边,他挪往右,两颗黑墨瞳仁又往左挪,就是不要看他。
“绮绣,我没有轻贱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要你留在我身旁,陪着我。我一直……都很寂寞。”
第5章(1)
我一直……都很寂寞。
这句话,有可能是谎言。
她分辨不出来,它几成可信,也许,是赫连瑶华一时兴起所编织出来骗取她心软的戏语,因为他在笑,他薄扬的唇,镶着微笑,有些轻佻、有些坏,摆明告诉人“别信我,我随口胡诌的”然而……
他的眼神却透露着完全相反的真诚。
他太矛盾,心术不正的恶官,眸子清澄干净。
而她,也矛盾,明明有机会转身离去,最后仍是留在书斋,与他一起。
她告诉自己,她不是同情他,只是好奇,像他这样权力在握的男人,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有何资格道寂寞?
万一他骗她,她也更有理由仇视他,再给坏透了的他,增添罪名。
白绮绣很庆幸他所谓的“陪伴”不是指床第间的陪伴,他要她替他磨墨,他在尺余宽的宣纸上挥毫书写。
她很意外,赫连瑶华写了一手好字,转腕运腕之间,轻灵若行云,力韵如流水,不刚硬不柔弱,豪壮与醇厚并存,奔放与疏淡又融合为一体。她自幼总常为爹亲研墨,一如此时静伫于爹亲的桌旁,凝觑爹亲下笔练字,对于书法,看了许多年,听爹讲解说明,多少懂得一些,赫连瑶华的笔法技巧,更胜她爹许多。
爹说过,字如其人,执笔时的心境,亦会影响字态,像赫连瑶华这种心眼狭小,容不下异己之人,他的字,不该宽厚大气、不该潇洒自若。
不单如此。
赫连瑶华的墨绘亦是一绝,随笔画来的山水图,正搁在一旁待干,纸上的泉涧倾泄而下,奇岩峭拔雄伟,山峦薄雾袅袅,美景跃然纸上。
见他书写或作画,都是种享受,一笔一画,一勒一努,一磔一策,皆牢牢吸住她的目光,连眨眼都舍不得。
当然,他仍是不改劣性,咧嘴朝看傻了的她一笑,蘸墨写下:
绮罗红绡帔,朝霞潋滟深。
绣户轻虚掩,美人芙颜开。
以她之名,作诗戏弄她,惹得她既羞又气。
她好像认识了一个全然不同的赫连瑶华。
他的文采、他的博识,都教她吃惊。
“你真的是通过会试、御试才当上官……”而不是拿银两买到此刻地位。
她的低喃自语,飘进他耳里。
“不然,你以为我这个‘官’是打哪儿来的?”他笑问。
“我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也不客气。“又或者,出生官吏之家,顺理成章承袭父爷辈的荣华富贵。”
“我是穷小子上榜首,没有强大家世当后盾,不识得哪号大人物,我认真苦读,日夜埋首书册间,有时读起书来,废寝忘食,连饭都可以不吃。”
“既然如此,你——”她差点要问: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懂爱民如子,疾盗若仇?何以与其余恶官同流合污,沦为一丘之貉,不问青红皂白地陷害无辜善良的人?!
她的句子中断得太突兀,他挑眉,要等她说完,她却抿抿唇,改口:“既然如此,您应该对于身为父母官,有着比一般人更强烈的责任感?加上您出自贫困,定能对老百姓感同身受,处于他们的立场为他们做更多事,帮他们改善生活,满足安居乐业的基本需要,是不?”
这番话,可褒可贬,他若心安理得,自然能把它视为尊崇,但要是他的行为全数背道而驰,她的话,听来可是酸不溜丢呢。
赫连瑶华不是好官,他应该要心虚汗颜,不过他没有,带着笑,回她:“我当然也是有替百姓做些事,像是造造桥修修路治治水除除蝗害什么的,还养了一群官差定时巡视城内治安,罪大恶极的犯人,算算铡掉几百个有,这么算来,我是个好官吧。”比起只吃钱不做事的同僚,他真是负责任极了,自己都敬佩起自己来呢。
他竟然有脸这么说?!
将自己分内原本该作的工作视为对百姓的恩泽?!
白绮绣努力克制自己嘴角泛出的不屑冷笑,却克制不住自己赌气开口:“我以为官者,该要清、慎、勤,念清、神清、心清,不因自身好恶而影响明辨是非,杜绝私欲,不收受贿赂,不贪不义之财,不沽名钓誉,不畏惧权势胁迫;慎审各案,勿枉勿纵,绝不冤屈好人,不昧天良偏袒恶人,案件细微末节皆需明察秋毫,一点蛛丝马迹都不错放;勤防盗匪、勤安城治、勤入民生、勤体民心,不能尸位素餐,只想躲在书斋里处理完别人呈上来的陈情状,而不愿身体力行去听百姓的声音。”理直气壮里,挟带嘲弄及暗讽,她所言的那些,全是赫连瑶华没能做到的!
“如雷贯耳。原来当官得要这样呀?”赫连瑶华一副“我今天才知道呐”的恍然嘴脸,白绮绣明知他是故意装傻,仍是在心里生起他的气来。
“少爷为官多年,若连这些简单道理都不懂,就太对不住老百姓!”她真后悔自己为何不先找个借口回房,取来薄刃,为民除去他这个有玷官箴的贪匪!她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却全浪费在看他挥毫落纸——
“你倒是挺懂为官之道,可惜你非男儿身,谋得一官半职的话,实为百姓之福。”赫连瑶华夸奖她的同时,又摇了摇头,一脸惋借:“不过,活不满三十,英年早逝。”
“您……什么意思?”
“你说的那种官呐,很快会被人拈除掉,省得挡住某些人的道路。”他眯眸低笑,喉结滚动,溢出沉稳笑声。
“怎么可能?那些为官之道是基本的……”她险些咬着舌头地闭上了嘴。不,他没说错,她爹不正是活生生惨例吗?她爹奉行“清慎勤”,不辱他一生官职,他以民为子,爱之惜之,结果他的下场呢?
“……这太不公平了,尽力成为好官,竟没有善报,反而贪赃枉法的恶人得以飞黄腾达?!”白绮绣握紧双拳,颤抖而痛苦地低喃。
“世间污浊,又不单单这一项。我当初甫授官职时,也如你一般天真,认定自己可以改去陋习,对抗全天下所有恶人恶事,管他是皇亲国戚抑或达官贵人,只要犯法,我都要将他们绳之以法,结果……”
他停顿下来,又在纸上画了几笔,白绮绣等着,没等到他把“结果”后续说完,只好主动问:“结果如何?”干嘛突然不说了?
“险些被人拈除掉。”不然呢?哪还可能有第二种好下场?
“你?!”他……怎可能也遇过这种事?!
不,她该先惊讶的是,他怎可能曾经立志当好官?看不出来呀,她以为他的坏,是出生就一并自娘胎带来。
“我被下放到荒城,途中遭蒙面人暗杀没死,重伤卧床好长一段时日,在鸟不生蛋的小城里,三天两头便有刺客上门,府里奴仆十个有七个是来杀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不贪不忮不畏权罢了。”赫连瑶华冷笑。
“这是真的吗?你曾经……”她内心正在动摇,刺杀他的念头,逐步崩坍中。她不知道他遇见过那般的事,虽然他之后走偏了路,但他并不是个与生俱来的坏人,他曾有满腔抱负,曾热血沸腾,曾想为每一位百姓尽心尽力,他却变成别人的眼中钉,遭遇与她爹相似的凶险情况,他比她爹幸运,留下性命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