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山坡上,望着芳草萋萋,平和的美景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但他告诉自己,就算世间的所有人都遗忘,他依旧要记得。
身后传来车轮辘挽的声音,似乎有人来了,其实,不必猜,他也知道是谁。
果然,马车停住,一名淡裙摇曳的女子下了车,隔着遥远的距离于他亦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芬芳,无关花草,是她天然散发清香,自幼,他就熟悉。
“爷—”小宁轻声低唤,“回府吧,黄昏了……”
“你总能找到我。”乔眠风涩笑道:“像个影子似的,甩也甩不掉,。
“爷既然要离开京城,首先当然会到这里祭奠一下老爷和夫人,不论是谁都猜得到。”
“真是个聪明的丫头”他转身,睨着她,“没人告诉过你,有时候太聪明反而不好吗?”
“现在爷告诉我了,我会记住的。”小宁涩涩笑容。
“你……”乔眠风凝眉,看到她肩上的包袱,“怎么,怕我盘缠不够,特意送来吗?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回去。”
“爷要做的事,就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我只是一个没用的小丫头,又怎有这般能耐,”小宁摇头,“只是这个包袱,并不是为爷准备的。”
“那是为谁?”
“为我,”她抬眸与他四日相对,目光闪过一丝凄然,“这里面装的是我的东西。”
“什么?”乔眠风眉心一蹙。
“与其逼得爷离家小走,不如让我离开。”她再度微关,“反正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可爷你足乔家的支柱,不能走啊。” 他怔住,没料到她竟有如此举动,又或者,她话语中的隐忍委屈让他不由得心生怜惜……
从小,与她一同长大,她的心思他怎会不知?难道他真像外表恐怖的那般,只把她当成一个微不足道的丫头吗?
可是,他不能娶她……不能……为了乔家,也为了她的安全,他必须强逼自己残忍。
大家都说他是个任性的大少爷,由着喜好生活,不懂得顾全大局,呵,很好。这便是他要营造的形象,唯有如此,那些暗藏在四周虎视眈眈的人才会松懈。
“这里就是当年老爷和夫人摔下去的地方吧?”她上前一步,往山坡下一看。
“听说,他们的死另有蹊跷。”
“你从哪儿听说的?”乔眠风突然心生警惕。
“太夫人那儿。”小宁缓缓地答。
“没错,如今你是祖奶奶相中的孙媳了。”他依旧不改嘲讽。
“太夫人说,当年拉车的马匹无比驯良,不可能无缘无故受惊,她并不与他斗气,情绪依旧平和,“爷,你要当心。”
“当心什么?”他眉一挑。
“乔家树大招风,当年谋害老爷和夫人的凶手,或许也在盯着你……”小宁强压下哽咽,“以后,奴婢不在爷的身边,怕别人照顾不周……”
她不得不承认,心中有万般不舍,但又有什么用呢?假如,她的存在足令他不快的根源,那就让她消失好了。
“奴婢在乔府生活了十年,也该知足了,”咬咬唇,她继续呢喃,“其实,这十年的好日子,是我骗来的……”
第3章(2)
“你说什么?”乔眠风紧瞅着她。
“爷,你知道当初管事是如何将奴婢买下的吗?”她凄凉一笑。
“想必是看你这丫头机灵。”
“我是机灵过头了,就像爷说的,我太有心计……”小宁深吸一口气,“爷,你知道我们山西大同的‘晾脚会’吗?”
“天下闻名之事,我怎会不知。据说,每年春暖花开之季,大同女子会挑个好日子,穿上最美丽的绣鞋站在家门口,竟相争艳。不少达官贵人也会前去观赏,给自己挑些个奴婢妾室什么的。”
“我家里很穷,没钱替我缠足,那‘晾脚会’哪有我的份啊……”小宁抿唇,终于吐露真相,“可是就算我年纪小,也知道‘晾脚会’是能够改变穷苦女子人生虽好的机遇,所以,我给自己雕了双木头小脚绑在足下。再从邻居姐姐那借了双绣鞋,一大清早,便站在家门口…”
乔眠风愕然,大为意外,“这迟早是要露馅的,你不知道吗?”
“我明白,”她淡淡点头,“可是,我想,买家既然已经付了钱,
再怎么样也会把我留下,做个粗使丫头,这也比待在家里强,至于饿死?她的童年真的那么凄惨吗?他只觉得心头一紧。
“乔府的管事本想买个足形漂亮的丫头服侍爷,却没瞧出我那双脚是假的。小宁续道,“等他们把我接出大同,送到府里才发现,当时周嬷嬷很是生气,要将我一顿好打赶出去……却逢太夫人路过,救下了我。”
“祖奶奶?她明知你是假装的,为何要这么做?”乔眠风越发不解。
“其实我也不懂,"她的眉目亦有迷惑都说太夫人美足天下无双,按理。她也应该喜欢小脚的才对,可她一见我,当即决定,要让我来做爷的贴身丫环……这其中的缘故,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
一时间,两人沉默无语,似乎都各自陷入探思中。
“爷,还记得当初周嬷嬷第一次领我去见你,你满履子挂着琉璃吗……”小宁的嘴角勾起一抹回忆的浅笑,“它们叮叮当当的,发出悦耳的声音上四周闪烁着七彩,像大年三十的烟花。”
“你当时还问我,那是什么呢。”乔眠风也不由得微笑,心里隐约叹息。
“我当时想,就算你不留下我,立刻被拖出去也是值得的,毕竟,我到这琉璃世界走了一遭。”小宁吸了吸鼻子,不让泪水掉下来,“可现在,我赚了十年,无论如何,也够了……”
乔眠风微微侧过身去,没来由的,胸中一阵酸楚。
“爷,我走了……”她又不放心地说:“小桃一直跟着我,最知道爷的脾性,模样也长得好,将来代替我,爷应该不会赚弃的……”
他想捂住耳朵,不听她絮叨,只怕再多听一句,他的眼泪也会顺势而下,再也掩藏不了…
看着她转过身去,缓缓度向马车,林间的光影照映在她身上,或明或暗,转过身去,缓缓踱向马车,林间的光影照映在她身上或明或暗,满是幽然,他只觉得突然有股气血涌上心头,让他无法压抑。“你去哪儿?”乔眠风忍不住对她的背影喊道:“你老家还有人吗?爹娘还在吗?”
“爷放心,这年的月钱我都攒着呢,就算不回老家也饿不死……”她没有回头,只是步子顿了顿,回答完,又继续往前走。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吗?
不,演戏归演戏,他不让假戏有机会真做,但假如真的失去了她,他这辈子都会后悔……
“小宁——”乔眠风听见自己清晰地道:“叫去转告祖奶奶她赢了……我答应。”
“什么?”她难以置信,猛地回头看向他。
“祖奶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乔眠风低低地答。
他……同意娶她了?
小宁只感到灼热的泪水顿时涌出眼眶。他终究还是同意了……这并非屈服,她明白,这是出于对她的怜爱。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她的,两小无猜的感情,果然天长地久无及割舍。
太夫人肯定是替她赌准了这一把,才下了如此的命令。
小宁垂下头,泪中带笑。
虽然没有迎娶的花轿,虽然没有风冠霞帔,虽然,做为妾室她只能身着粉色衣裙做为嫁衣,可是,她已非常满足了。
望着镜中的自己,那身格外娇嫩的粉色把她一张小脸儿被得宛如晨花,她不由得绽放嫣笑。
一大早,周嬷默便引着她到乔家祠堂祭了祖,随后又给太夫人行了礼,再一一拜谢来访宾客,直到日暮时分才挪至西厢新房里歇坐,等待乔眠风前来与她饮过交杯酒,方算正式认可她这小妾身份。
太夫人为她准备的西厢新房无比豪华,俨然乔府女主人的居所,一帐一幔皆用上好的苏绣缎子,知道她喜欢琉璃灯,特地选了宫里的新鲜款式仿制了若干盏,悬在床榻四周,烛光一点,便有种月影逐霞的感觉,如同置身仙境般。
她并不像一般新嫁娘那样蒙着盖头,只有发问一只珠钗垂在额问,摇摇晃晃,充当盖头稍稍遮羞。
其实,她与爷打小一同长大,又何须害羞?
但想到以后他不再是她的少爷,而有了另一个身份,她的心就忍不住怦怦直跳。
“我劝爷还是留在新房吧,”周嬷嬷得意地道:“否则,宁夫人挨了打,爷会过意不去的。”
“好,算你们厉害!”他没好气地坐下,“快倒酒,本少爷要休息了!”
“对了爷,这被褥可只有一套,你休想打地铺。“周嬷嬷又提出。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打地铺!”桥眠风瞪眼。
“爷,你那点鬼心思都收起来吧,同房不同床,太夫人可不答应,照样要打宁夫人的!”
小宁捂着肚子,憋着气,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姜果然是老的辣!任凭爷是孙悟空,也进不出太夫人的五指山。她真希望自己有太夫人一半魄力,哪怕降伏爷十分之一也好……可惜,就算她真这般厉害,也不会用在他身上,她只希望能得到他的疼惜……
“周嬷嬷,少罗唆,你们可以出去了!”
乔眠风拿起交杯酒,绕过小宁手肘,一饮而尽,随后,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送入幔间。
“怎么,还不走,是想留下来看好戏?”回过头来,他对周嬷嬷讽笑道。
“不敢,爷想通了就好。”
周嬷嬷打了个手势,四周奴婢立刻将烛光熄灭了大半,只剩床前两盏橘色琉璃灯。
这样的颜色,让人觉得温暖,也能催发一种奇怪的情愫,让小宁忽然如同置身在荡漾的船头。
周嬷嬷率领奴婢们退去,房内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唯有清风不时吹起帘幔,一阵骚动。
此刻,爷离她好近好近,这是她第一次能真切地听到他的心跳声,还有他的呼吸,隐隐拂动着她的发丝。 ’
小宁双颊发热,身子却在发抖。
乔眠风将她搁在榻上,躺到她的身畔,一张俊颜与她只有咫尺之遥,在橘色的灯光中,显得迷离诱人。
“看着我做什么?”他的口气仍旧凶巴巴的,“快睡,别瞪着眼睛。”
小宁赶紧闭上双眸,大气不敢出,几乎要窒息。
“傻丫头……”没来由的。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温柔,“我就这么好吗?偏要嫁我……”
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知道,无论他是好是坏,她就要嫁他 倏地,她感觉到他伸出手来,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喃道“放自在些,否刘等不到睡着,你就要憋死了。”
呵,原来,他如此了解她,明白她的紧张……
这一夜,没有过多亲昵的举动,没有再多温存的话语,只是这句话,这样的动作,她亦知足。
慢慢调匀呼吸,小宁渐渐在疲倦中睡去,她不知道他是否也睡着了,是否睡得好,只知道,她作了一个圆满的梦——梦里有他。
第4章(1)
看上去气色不错啊!”太夫人瞧着她,满脸笑意,“亏了风儿这般待你,你这孩子比我想像的还要沉稳。”
“爷特我很好啊。”小宁仍旧一袭粉色衣裙,新纳妾室的打扮。每日清晨与黄昏,她都不忘定时给太夫人请安,不管乔眠风是否陪伴她。
“还扯谎呢。”太夫人摇头道:“新婚之夜没落红,府里都传遍了,都说风儿不喜欢你,碰也没碰你。”
落红…小宁的双颊霎时羞得通红,她万万没料到,这乔府上下都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毕竟,她已是半个女主人。
“风儿真不知在捣什么鬼?”太夫人叹道:“越大,他的心思就越难琢磨!我只有这么一个孙子,平时都惯着他,只盼着他能平安长大便好,的确是疏忽了对他的管教。”
“祖奶奶放心,别看爷平时那样,可私底下却很发愤用功。”小宁笑着劝慰,“我自幼与他一道长大,最是清楚。”
“那你清不清楚他对你的感情?”太夫人反问。这一问,把小宁给问倒了,怔怔地摇了摇头。有时候,她觉得他对她非常宠爱,有时候,却又像陌生人般遥远……或许身在此山中,所以不识庐山真面目吧。
“我说过,风儿喜欢你,可不是为了哄你嫁他瞎说的。”太夫人和蔼的握着小宁的手,“还记得有一年三十,你忽然染上风寒,病的不轻,风儿求我去请陈太医,我说,大过年的,陈老爷子未必肯来,而且为了一个丫头也不值得这样劳师动众、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这是哪一年的事,她怎么不记得了?
“结果他脱了外衣,在雪中跑了一圈,把自己也冻病了,便对
我说,现在该把陈老爷子请来了吧?就算为他医治。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风儿对你的感情不一般。”
是吗?他真的为了她……不惜冻坏自己?
对了,现在一听,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他俩大过年的一起病了,满屋子的年货不能吃,只能躺在床上喝汤药……她本没想这么多,没料到,其中另有隐情。
喜悦与感动顿时涌上心头,变成一种酸甜的滋味,让她想笑。亦想哭。
“周管事,把钥匙拿来。”太夫人忽然回头吩咐道。
“早备好了。”周嬷嬷会意一笑,立刻取来一只匣子,里面放着个硕大的铁圈,挂着上百把钥匙,撞击在一起发出叮当声响很是响亮。
“来,宁丫头,这个给你。”太夫人将匣子郑重地放到她手中“从今以后,你来当这个家。”
“什么?”小宁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这足…一”
“这是乔家所有门房与库房的钥匙。”周嬷嬷从旁解释,“完全的一共两套,旧的在太夫人手里,这套新打的,今后要托宁夫人看管了。”
“那些个帐本子,你也该拿来给宁丫头瞧瞧,”太夫人又道
“以后不必交给我过目,大小事务只管问宁丫头。”
“帐本子也早备下了。只因太厚太沉,我已叫人搬到宁夫人房里去了。”周嬷嬷回覆。
“祖奶奶,这是……”小宁不知所措,整个人呆愣住。
“傻瓜!”太夫人笑道:“还不明白吗?从今以后,你就是当家夫人,不省将来风儿是只娶你一个,还是再喜欢上别人,我只认准了你。”
沉甸甸的钥匙捧在手里小宁纵有千言万语全都堵在口中,泪水差点儿就要落了下来,原以为,太夫人让她为妾,只是为笼络她一辈子尽心尽力地照顾爷,可现在,她总算明白这位慈祥老妇人的真心。
是真的把她当成孙媳了吧?所谓大家气象便是如此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哪怕她是个再低贱的小丫头,一旦认定了她便彻底推心置腹,如此风范,让她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