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朗叔撞见,黑羽表情有些不自在。
自家破人亡之后,他性格就起了大转变,已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率真地接受、或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绝对不会亲口表白,是他动了恻隐之心。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回房——”
“不不不——”朗叔哪肯放人。“您在这正好,您也晓得我灶房一堆事,如果少爷没那么困,可否请您暂留在这儿,多少有个照应?”
黑羽肯来照看翠微,朗叔再开心不过——一边是自己从小呵护长大的少爷,一边是神似自个儿女儿的善良姑娘,他以为这两个硬被他凑在一起的人如果能相处融洽,他会心安一点。
待剧咳稍缓,翠微才有余力认人。“您是……斗笠大叔?”
“是啊!”朗叔抚掌大笑。“想不到我今天没戴斗笠,你还认得出来。”为掩人耳目,他出门总是一顶斗笠遮脸,就算跟人说话,也从没把斗笠摘下。
“我认得您的声音——”话还没说完,她咳嗽又起。
“唉呀呀,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朗叔转头望着黑羽。“少爷,真的要再麻烦您一会儿,我去灶房看药煎好没有,顺道倒壶热水——”
黑羽点点头,看着朗叔一溜烟奔出门去。
“手给我。”
“——什么?”一手捂嘴咳个不停的翠微不解地问道。
“压穴止咳。”他不由分说抓住她手,食指按住腕上桡骨一凹陷,使劲加压。
翠微疼似地缩了下肩。
他淡声说道:“这穴道名叫﹃列缺﹄,属手太阴肺经,这几天没事就多按,可以和缓剧咳。”
她望着他强按住她左腕的指,指节均匀修长,和她平时常见庄稼汉子的粗厚大掌完全不同。这是一双养尊处优,没经历操劳的手。还有他的眉眼,宛如诗画般俊秀的容颜,配上一袭银灰长袍,看起来是那么尊贵,摄人心魄。
也难怪她刚才醒时,会错当他是神仙。
就这会儿,她眼睛落到她与他交握的手上。
她吓了一跳!天吶,她那么粗糙的手,怎好意思被他握着?
“那个……”被他握在掌中的小手宛如受惊的小兔,不住挣扎。“我自己来就好,谢谢您。”
“你确定?”他审视她依旧烫红的脸色。“你做给我看。”
只见她伸出干裂的指尖,怯怯按住左手腕上的穴道。“这样?”
他一瞥她手,再一望她脸,一下懂了她惊慌失措的原因。
必是芥蒂她的手。
“拿去。”他从怀里掏出一瓷瓶,里头是他亲手调制的油膏,用来涂抹刀伤擦伤特别有效。
黑羽喜篆刻,执刀再小心,偶尔仍会被玉石刀尖割出伤口,所以他总随身带着油膏,以备不时之需。
“不用……”翠微边咳边摇头。
见她不接手,黑羽不耐地催促,索性帮她搽药。
“嗳——等一等——”
两人像争东西似的,揪着她手你来我往了一阵。
“在﹃浸月邸﹄,我的话就是命令。”
见他发起脾气,翠微立刻松了手劲。
她心里想,把闻起来那么香的油膏用在她身上,感觉有点儿浪费——
可她没胆说出口,就怕惹他发火。
她心想,这公子爷好看是好看,可脾气也跟石头一样,不由分说的霸道。
“您刚才说这儿是﹃浸月邸﹄……”她咳了两声才接着问:“所以……是您救了我?”
“你值得我为了你大半夜跑出门?”他嘴利得像把刀,丁点也没留情面。“救你的人是朗叔。”
她缩了缩肩,心想他口里说的“朗叔”,该就是刚才来过的“斗笠大叔”吧……
她不敢吭气地看着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抹过,时不时捂嘴咳个几声。
房里很静,除了窗外筛豆似的落雨声外,再无其它声息。
黑羽沉默地盯着掌中素白的小手,单瞧她手背,会觉她手掌骨肉均匀,硬而不僵,足可看出她的脾气也是软中带硬,不容许他人唬咔的倔脾气姑娘。可一翻过来,他暗暗闭了闭眼睛。
一双手十根指尖满是裂口,其中几道划得颇深,犹可看见里边殷红的血肉。
没错,自小被人呵护长大的他,实在无法想象她到底过得多苦,才会把一双娇嫩小手折腾得像两根枯柴一样。
“啊!”大概是他涂抹中不意掐中了伤口,她猛地缩了下身子。
“还好吗?”黑羽缓了下揉按的气力,不由自主地温柔。
她摇摇头苦笑了下,一会儿,才怯怯开口:“其实……朗叔不用那么大费周章的……”
“什么意思?”他眉间一皱。
“我是说……如果不救我,把我留在船上,或许会比较好……”
只见他突兀地把手放开,说话口气坏了。“你就这么想死?”
见他动怒,她连忙解释:“不是,您误会了,不是我想死,而是胡爷曾经央请卜者算过,她指名道姓说我是河神钦定的新娘——”
他瞇着眼瞧她。“你是说如果你不嫁给河神,这场雨不会停?”
“嗯。”
“那你告诉我现在是怎么回事?”
彷佛是想教她看清她的想法多可笑,黑羽铁青着脸打开窗门。翠微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先还绵迭不停的雨势,竟然已没了声息!
她怔怔地张大嘴巴,好一会儿才明了雨停的涵义。
世上最难堪的事莫过于——当一个人呕心沥血、万分艰难做了什么决定,最后却发现自个儿当初的牺牲,根本是多此一举。想她当时的天真,当真以为自己的牺牲可以换来麻丘村民的富足安康,结果——
老天爷给了她答案。
什么卜算的结果,什么河神钦定的新娘——全是一派胡言!
老天爷根本不要她!
她不敢相信耳朵所听见的,甚至还踉跄爬下床铺,赤着脚站到窗子前用力地看。
真的,她没有看错,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真的完全停了!
“怎么会这样?”一阵剧咳再度从她喉里冒出,咳得她痛彻心肺,连眼泪都挤了出来。
她想到姊姊的眼泪,想到胡爷的允诺——她本来以为自己的命可以换来姊姊的婚事与麻丘的顺遂,虽说这两点现在已不是问题——可她呢?一个被钦定说是“河神新娘”的人这会儿却好好地活在世上,她该何去何从?
想到将来,她心一下慌了。
“药来了药来了……”
一熬好汤药,朗叔飞快跑回客房。乍见翠微站在窗边咳得满脸泪花,朗叔一愣。“怎么回事?翠微你干么哭?”
翠微难过得答不出话,越是掉泪,剧咳越是不停。
“少爷?”朗叔一瞅黑羽,想从他嘴里问出个前因后果,可黑羽还是一脸冷漠,袖子一甩人,走了。
朗叔一头雾水,可也没忘赶紧搀着翠微坐回床上。“来来来,你先别哭,少爷交代药要趁热喝,喝了有什么委屈再告诉朗叔我,我帮你想办法。”
翠微咽了一口药进嘴,咳是稍停,可眼泪却越掉越凶。“我以后……没地方可回去了……”
“什么什么——你慢点说!”
她哽咽地把胡爷跟她的约定,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朗叔心疼地拍着她肩膀。“真是苦了你了,你才多大年纪,就得担负这么大的责任……对了,那你跟少爷刚刚……”
“我大概惹他生气了……”翠微拿手背擦泪,一望见涂满油膏的指尖,想起他低头跟她说话的神情,她心窝又是酸、又是甜。“他好心帮我抹药,可是我却跟他说,应该把我丢那儿才对……”
朗叔终于懂了。“你这傻丫头,说这种话,难怪少爷会生气!”
他一边喂药,一边帮自家少爷解释:“既然都破例救了你,有些事我也不用多瞒了,只是你听过放心上,别再跟外人提起。少爷他很小的时候经历了家破人亡,他爹跟娘,还有好多好多喜欢的奴仆婢女全都死在刀剑下,你知道,他们那时想要活命也没机会,而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吵着说什么不该救……”
“对不住,我不知道……”翠微愧疚地垂下头。
“以后记得了,”朗叔提点。“在少爷面前,少提死这件事。”
她受教地点头。
“至于你将来的去处——”
正当朗叔沈吟思索时,花婶两手拎着水桶进门来。
“老头子。”她喊:“我水烧好了,你快去灶房提来。”
“她是我妻子,”朗叔帮翠微介绍。“以后你跟少爷一样,喊她花婶就得了。”
“花婶您好。”翠微颔首。“我姓古,叫翠微。”
“我知道,我早听你朗叔介绍过。”花婶心怜地望着她。“你们刚聊什么?怎么你眼眶这么红?”
朗叔在妻子耳边嘀咕了些话,花婶恍然大悟。
“这还不简单——”花婶睨了丈夫一眼。“她没地方去,就把她留在咱们这儿啊!”
翠微与朗叔同时喊:“这儿?”
“没错,就是这儿。”花婶笑得自信,彷佛一切她都已经想好了。“正好我们俩年纪也大了,趁这机会帮少爷找个伴,不是挺好的?”
“但是——”想到早先黑羽的反应,朗叔不确定他会不会同意。
“放心,这事包我身上。”花婶“砰砰”重拍了两下胸脯。“你就安心住下,其它事,全交给我办!”
第2章(1)
当晚,花婶搀扶翠微进澡桶里洗了个烫热的澡,之后还留在房里照顾她,陪她挤在同一张大床上。
一整个晚上翠微不断咳咳醒醒,花婶也一路拍抚她背脊,从没说过一句不是。
打扰花婶安眠,翠微很是过意不去,她屡屡致歉,但花婶总是一句:“傻孩子,干么跟花婶客气。”
听著花婶温柔的安抚,睡意朦胧间,翠微还以为自己又回到幼时,她亲爱的娘还在世的时候。每次她不小心染了风寒,娘总是这样躺在她身边,心怜地拍抚她背脊,直到她睡著。
虽然前途未明,可那一个晚上,翠微的唇,始终含著一朵甜甜笑意。
翌日她醒来,花婶己不见踪影,但桌上留著一只余火星星炭炉,便知那是刻意为她准备的。她下床打开锅盖,里边隔水温著一碗鸡豆粥。她拿汤杓舀了一口,添了淮山的豆粥颇为滑顺,她坐下仔细品尝,心里边想待会儿见了花婶,定要好好说声谢谢。
可就在她专心喝粥的时候,一只尾巴弯弯的金毛猴子自窗户外边荡了进来。
眼角余光瞄见有东西在动,翠微好奇转头,那么碰巧,金毛猴子也“叽”了一声蹦到她面前来。
她吓得跳起,手上汤杓也“咚”地掉进碗里。
“怎么会有猴子?”
她惊讶地看著金猴子学她模样,抓著汤杓舀了口粥欲喝,可大概粥烫,汤杓刚碰唇就见猴子惊叫了声“叽”,丢下汤杓蹦下桌面乱跳。
“谁教你贪吃,烫著嘴了是吧?”她边咳著边靠近猴子,这时才发现猴子踝上裹著白布,想必是屋子里的谁帮它裹上的。
“你脚受伤了,怎么伤著的?”她真当猴子能回答地问它。
猴子歪头看她一会儿,接著又蹦跳跃出窗门。
“嗳——”她追在猴子后边,眼看它窜过长廊,钻进一扇木门中。
里边谁在?她掩著嘴轻咳著靠近木门,只见穿著柳色长衫的黑羽面窗坐下,他面前是一方古朴的黑木桌子,桌上摆著石砚、徽墨,瓷做的笔架与水盂。而他,正手执刻刀,专心致志地雕著手里头的石印。
先前溜进来的金毛猴子呢,这会儿正坐在房里的圆桌上,剥开蕉皮一口一口吃著。
原来这儿是“少爷”的书房。此时翠微还不清楚黑羽姓名,只知道自己不应该惊扰人家工作,她脖子一缩打算躲回客房——怎知,难忍的咳声却泄漏了她行踪。
光听声响就知来者何人。
黑羽停刀转头,正好见翠微捂嘴竭力忍咳。
“桌上粥吃了吗?”
发觉他己发现自己了,翠微匆匆点了下头。“吃了……”又是一阵剧咳不停。
“进来。”他朝圆桌一睇,要她进来坐下。
模样可爱的金猴子,就坐在桌上望著他俩吱吱叫。
翠微解释她何以跑到这儿来。“它刚才跑到我房里,我担心它会在屋里胡来,所以一路跟了过来……它是您养的?”
黑羽摇摇头,朝她伸出手。“手来。”
翠微这时才发现,朗叔口中的“少爷”,并不喜欢跟人解释他想做什么。
她不明就里伸手,待他垂眸按她腕脉,她才明白他用意。
原来是要帮她把脉。
他瞅一眼她青了一圈的眼窝。“没睡好?”
她边咳边答。“咳了整晚,还吵得花婶也没睡好……真是抱歉。”
想起早上花婶辛福的笑脸,黑羽勾了勾唇,他想,花婶应该很开心能帮得上忙。
“我想花婶不会怪你。”他难得安慰她。
“我知道。”她点头,但表情却是迷惑。“可是我不懂,花婶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昨晚上只要我稍微咳一声,她马上伸手来拍我的背——”
他审视她一身打扮。她这会儿穿著花婶穿旧的衣裙,虽然样式颜色不太合她年纪,仍掩盖不了她天真纯美的气质。
这样近距离看著她,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撞了他心房一下。
只是他脸上表情仍旧文风不动。
“你不喜欢?”他问。
“不不不……”她连连摇头。“我喜欢,我好喜欢!花婶对我的好,甚至让我想起我娘……自我娘死后,已经好久好久没人对我这么好了,所以我才觉得……”
见她想不出好字词比拟,他接上话。“奇怪,惶恐?”
她边咳边点头,就是这两句话。
一般说来,人不太会对陌生人如此热情亲切!
“大慨是你让花婶想起她女儿。”说时,他伸手抓住桌上的金猴子,往窗门外一扔。
金猴子吱吱抗议。
“啊!”翠微本想阻止,但一会儿看黑羽举动,她才明白他是怕它在房里捣乱,才先把它赶出房去。
关好门窗,他望向她。“跟我来。”
她“喔”了一声,跟了好一段路,才怯怯问道:“请问……花婶的掌上明珠……她怎么了?”
他开头没说话,待进了安放药草的斋堂,才突如其来开口:“死了。”
她怎样也没料到会是这答案。
糟糕!她想起朗叔的交代,朗叔千交代万交代别在“少爷”面前提到死,她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偷觑他脸,可是没瞧出端倪,也感觉不出他到底有没有生气。
黑羽手没停地开柜抓药。不一会儿包了两帖药塞进翠微手上。
“拿去灶房——出了这个门直走到底,四碗水煎一碗。”
她捧著药包走了两步,又猛地回头,朝他重重颌首。“真的很对不起,我为我昨晚说过的话,向您道歉。”
他马上想到,定是朗叔跟她说了什么。“你听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