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门前七品官,连养的狗都会咬人。
“门上远亲,来自南溪,特来探望丞相大人。”司徒空空不卑不亢地回道,清越的嗓音如冷月下拨动的琴弦。
咦!外祖父是丞相?!司徒青青倏地扭头看向父亲,圆睁的双瞳满是难以置信,她脆弱的小心窝猛地跳了一下。
“南溪?”门房低喃一声,“难道是表小姐?”
丞相府家风纯良,老丞相这一生也只有一妻两妾,两个妾是通房丫头抬上来的,打小就伺候着的老面孔,正室入门后一人打发一个院子由她们自行过活,老丞相少有涉足妾室院子,所以除了一名已出阁的庶女外,三男一女皆是言老夫人所生,那个女儿便是言素心。
而门房口中的表小姐则是言二夫人娘家的外甥女,表小姐的生母是言二夫人的亲妹妹,无奈所嫁非人早早离世,表小姐的父亲很快娶了续妻,继母对元配的子女很不好,因此言二夫人常藉丞相府名义送礼施压,不时接表小姐到府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
这位表小姐也很逗,南溪到京城约七日路程,往返一趟要十来日,她一年十二个月有大半年住在丞相府,刚回去没多久又来了,来时是空着马车,走时满载而归。
一些不厚道的下人便碎嘴,表小姐是在为自个儿攒嫁妆呢,她那个继母不可能给她太多的嫁妆,只好向二夫人伸手。
嘎啦!嘎啦!
门拉开了,门房见来人不是他以为的表小姐,而是神情安适的道士,当下就拉下脸,露出势利嘴脸。
“走走走,别挡在门口,我们府上很平安,不需要道士,你哪儿凉快哪边待,别来触霉头。”
门房伸手推人,却发现推不动,他已经够壮实了,居然不能让身形削瘦的道士移动半分,他不禁心里直打着鼓。
“你找吴管事来认人,吴三应该还在吧?”那个老好人最疼他家小姐了,面恶心善。
闻言,门房惊得往后一跳,身子抖得像筛糠。“你……你认识大总管,你是他的……呃!亲戚?!”
丞相府的大管事可不比六品小官差,三品官员见了他还得打躬作揖,恭敬地喊声“吴大总管”。
“喔!三番子当上大总管了呀,我以为依他那不苟言笑的性子,早被一棒子打死了。”司徒空空笑道。
“呵……这位道爷你等等,往前站一站免得被落雪打到,小的为你请大总管。”门房的态度丕变,前倨后恭。
他急着进去请人,慌得后脚绊前脚,好似后头有恶鬼追赶,一步也不敢多停。
“爹,这才叫小人吧。”司徒青青很是感慨的抚抚右肩上的血貂,看看那人谄媚的神情,她丢根骨头出去,他指不定也会欢欢喜喜的叼回来。
“别学,做人要有风骨。”此小人非彼小人,她还是当个讨喜的小人儿,没长骨头的小人不适合她。
“是,爹,不过我比较喜欢风鸡。”风骨又不能吃。
司徒空空微微翻了个白眼,这青青呀!他忍住弹她额头的冲动,女儿太聪明了,聪明得有点不驯。
“是谁要找我……”
一颗球滚过来……是球走过来……呃!不是,是一个人,有手有脚,只是那身躯非常惊人的庞大,圆滚滚的肚皮,一捉一坨的臂肉,莲藕似的肥节,油腻腻地抖动着,好像每走一步路就会往地上滴下几滴油。
可是他走得挺灵活的,不见喘气、汗涔涔的直流,脚下像装了牛筋似,一步一弹足,半百年纪走得比门房还快。
看到眼前的……人,纵是道行如海深的司徒空空也不免震惊。“你还没把丞相府吃垮真教我吃惊,丞相府的油水这么丰富吗?瞧你的下巴都有肘子厚了。”
“道长是……”怎么很眼熟?吴三眯起被肥肉挤得小小的绿豆眼,绞尽脑汁地回想。
“少吃一点,吴三,你往后真不想走路,直接用滚的吗?”司徒空空扶额长吁,这横躯……怎么敢出来见人?
“你……你是……咦!你是……”吴三先是狐疑,继而绿豆眼睁成红豆大,嘴巴大张,嘴唇抖颤,一副癫痫快发作的模样。“你、你……是风华公子?!”
风华公子?司徒青青看了看她老抽风的父亲,不解他哪里风华了。
“十来年不见了,瘦竹竿都养成了胖竹筒……”一晃眼他也老了,发间掺了银丝。
没等他说完,球似的吴三往上一弹,老泪一抹,又哭又笑的往回跑,边跑边大声喊道:“姑爷回来了,姑爷回来了,姑爷回来了,姑爷……”
姑爷?真令人怀念呀!
司徒空空看了看院子的景致,门后的老树还在,红砖青瓦仍一样鲜丽,很是功夫的维护,怕是变了样子,女儿找不到旧日时光吧,真是有心。
忽地,他眼眶一热,牵着女儿跨过门槛,身后跟着捡来的小子和个头又长高的丫鬟豆苗。
急匆匆地,一行人迎面而来。
“你……你还敢来见我,不怕我打你吗?”
很无耻的女婿一把将女儿往前推,原来他捉着女儿的手是拿她当挡箭牌用。“青青,快拜见外祖父。”
喔!这个气冲冲要冲着她爹打的人是她外祖父呀!那她会喜欢他,爹有时候真欠打。
“外祖父,我是青青,司徒青青,我喜欢你一半白一半黑的胡子,你喜不喜欢我?”
面对不按照规矩来,跟她爹一样嘻皮笑脸的小姑娘,上了年纪仍十分康泰的言丞相微怔了一下,随即热泪盈
眶的抚向那张神似女儿的小脸。“喜欢,喜欢,外祖父喜欢你。”
“嗯!我更喜欢外祖父,你是我的亲亲外祖父。”司徒青青重重的一点头,表示非常喜欢,嘴甜得将所有人的心都融化了。
不过她不厚此薄彼,看到外祖父身后三个神情激动的男人,她眼儿弯弯地甜甜一笑,笑得让人忍不住跟着笑。
“大舅舅好,二舅舅好,三舅舅好,三位舅舅都好。”嗯,应该会有见面礼吧,瞧她礼数多周到。
“你知道我们是谁?”三人异口同声,拍小狗似的分别拍拍她的头,又是动容,又是鼻酸的盯着她不放。
“我当然知晓喽,咱们可是血脉相连,我一眼就能认出了,舅舅长得跟我很像。”果然是一家人。
其实言府三兄弟长得并不相像,各有特色,但同样仪表堂堂,十分俊朗,一门三杰,各居要职,两人在朝为
官,老二是“文遥书院”山长,桃李满天下,半朝文武官员皆出自文遥书院,算是他的门生。
“好,好,我的好外甥女,舅舅喜欢。”言老大笑道。她长得多像妹妹,尤其那双眼长得好,灵动有神。
“不错,咱们是亲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舅舅,舅舅给你撑腰。”言老二也笑着点点头。她这张小嘴真会说话。
“丫头,把丞相府当自个儿家,有舅舅在,没人敢欺负你。”言老四拍拍胸脯道。这可是姊姊的女儿呀,都长这么大了。
“嗯!谢谢舅舅们,青青也好喜欢你们。”司徒青青笑得眯起眼,猫儿似的小娇气把一群大男人萌翻了。
“咳!咳!外面雪大,快进去,别受凉了。”不想十来年才见到的外孙女被儿子抢走,言丞相清清喉咙,仗着父威,把儿子们赶到一旁,老脸笑成花的牵着小孙女的手往内走。
“走走走,岳父大人相邀,小婿不敢不从。”司徒空空厚着脸皮在后头跟着,丰采如玉。
“我没说你,你好意思跟进来。”一见女婿就来气的言丞相没好脸色,半百老人了还朝女婿横踢一脚。
司徒空空一闪,身形飘若落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刚才我家青青不是说了,咱们是亲的,女婿是半子,我也是你儿子。”
言丞相不痛快地由鼻孔喷气。“怎么知道我们在家,不怕扑了个空,没人理会你把你轰出去?!”
司徒空空不无得意的扬眉。“岳父大人忘了小婿是干什么的,我算好了你们的休沐日子才上门的。”
“那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干脆出家?
拉拉身上的道袍,司徒空空很无赖地扬唇。“我改行了,岳父大人若有需要,我算你便宜点,自家人不用客套……”
第八章 大受欢迎(1)
“外祖母,你别一径往我脸上瞅,你看着汤药别洒了,小心烫到自个儿。”
也许是心头有了寄托,原来奄奄一息的言老夫人像吃了大还丹似的,身子一下子好了大半,脸上也有了笑意,整天看着小辈们直笑,没有一件事不顺心的吃好睡好。
言素心死时没人知会她,女儿的死讯只寄到言丞相手中,言素心为了一尽孝心,生前写了二十来封信先备着,每半年寄出一封报平安,以至于言老夫人一直以为女儿还活着。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一日言老夫人有事到书房找丈夫,不意翻到他夹在书中的书信,基于好奇抽出信纸一阅,殊不知竟是女儿的死讯,当下受不住打击的她昏厥在地。
从那之后她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一想起女儿便泪流不止,米饭进得少,汤药不入,日渐消瘦,老是喊着要去陪女儿,那哭尽的泪水是她的心头血,身子怎能不虚弱。
如今司徒青青来了,与女儿肖似的眉眼让她又有活下去的气力,女儿不在了,她当外祖母的还能不替女儿照顾外孙女吗?那是女儿拚了命也要生下来的一块肉。
于是,她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头一日就肯进食了,第二天能坐着说会儿话,第三天、第四天都能下床走几步路,如今凹陷的双颊有肉了,说话有力,笑声比往日更爽朗。
不过也多亏了司徒青青卓越的医术,她自备了老人常用的药丸,又给外祖母把脉,开了调理的药方,几帖药一下肚,功效立见。
现在丞相府的主子、下人一口一个小神医,婢仆是不敢,可几个主子倒是敢开口,让她瞧瞧腰酸、看看老腿肚什么的,其他大夫看不好的老毛病全找上她,俨如坐堂大夫。
“烫不着、烫不着,外祖母一瞧见你就欢喜,不用吃药病就好了。”言老夫人是打心底喜欢外孙女,不只她容貌酷似女儿,还好脾性,整天笑呵呵,一副万事不忧的傻模样,让人瞧了就想多疼疼她。
“祖母偏心,你眼中只有青青表妹,我们这些亲孙女都被你扫到一边了。”身着绛紫色洒金碎花月华裙的貌美女子假意拭泪,可她的嘴角却扬得老高,发间的蝴蝶簪因偷笑而上下摇晃,薄如纸的蝶翼也跟着颤抖。
言府人口简单,比起一般的官员府中算是清静,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姨娘或扬州瘦马。
大老爷一妻一妾,嫡生二子二女、庶女一名,长女已出阁,开口说话的便是大房的嫡次女言知非,今年十六;二老爷有一妻一通房,正妻生有一嫡子,通房则有庶出女儿一名;三老爷只有正妻一名,没有姨娘或侍婢,夫妻很是恩爱,生有一子一女,女儿十二岁。
别人府邸是重视男丁,丞相府正好相反,偏疼女孩儿,由于言素心身子太弱,因此早年老丞相定下新家规,凡府中女眷年满十六岁方可议亲,十八岁出阁,男子则满二十才可娶亲,不可过早,姑娘家太早生孩子对身子有损,也令寿元不长,十八岁有孕刚刚好,生的孩子也壮实。
“去,你这皮猴儿,就会装模作样,我日日看你都看烦了,还不识趣点,把位置让出来给你表妹,省得祖母赶人。”言老夫人拍拍孙女的手,半打趣的调侃道。
“不让,我霸住了,祖母是我的,我谁都不让。”言知非挽住祖母的手撒娇道。
“那我哭给你看。”司徒青青跟着一起起哄,假装要哭了,她光明正大的把茶水往眼下滴两滴。
“不公平,你假哭。”言知非不依的大喊。
司徒青青得意的嘴儿一扬。“谁跟你哭真的,我是孝顺的小孙女,真是哭了,外祖母还不心疼死。”
“祖母,你看,她赖皮,我不服。”这个表妹真好玩,一点也不死板,不像二房的妹妹老爱装嫡女,故作端庄地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嫡庶之间还是有别,但少有摩擦,原因是言府的姑娘家全是娇养,在分例上差别不大,一有宴会也会看情形赴宴,二房无嫡女,所以言知茹常以嫡女自居,不认分庶女身分,认为她是她爹唯一的女儿。
她很爱和府里的嫡女别苗头,有时是衣服,有时是首饰,有时是她擅长的琴艺,尤其爱和大房的言知非比,两人年龄相近,接触的又是相同的人,所以好胜心就出来了,非把人比下去不可。
因此言知非也非常看不惯言知茹的行事作风,两人虽未交恶,但也无法交心,顶多是见面点个头的姊妹情谊。
至于三房的言知蓝才十二岁,言知茹完全没把她看在眼里,她认为言知蓝太小,和她比不到一处。
“不服气也不行,要不然你也耍赖呀!外祖母是大家的,你吃独食太可耻了,我们唾弃你。”司徒青青假装
呸了一口。
言老夫人的屋子里,排坐开有五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司徒青青、大房的言知非、言知蕙、二房的言知茹、三房的言知蓝,五人五种性情,神色各不相同,让一屋子充满人气。
言知非恼了,追着要搔表妹痒,言知蕙安静的坐着,不时露出浅浅的微笑,言知茹坐得端正,表现得仪态大方,但眼底流露出不屑,对司徒青青的全无规矩甚为轻蔑,言知蓝则是乖巧的吃着果子,偶尔跟着笑两声。
“司徒青青,你吃赖皮药长大的吗?太可恨了。”言知非说不赢她,这口气难平呀!非扳回一城不可。
“不,我自己就是习医的,不吃药,我吃五谷杂粮、飞禽走兽。”
“说你胖还喘起来了,你也给我诊诊,我心口疼,快开药来。”言知非捂着胸口直喊痛。
司徒青青煞有介事地为表姊诊脉,然后面色沉重的摇摇头。“无药可救,你准备准备吧。”
言知非吓得神情一凝,眼眶都红了。“我真的病了?”
“嗯,少生点气就好了。”小神医的诊治。
言知非一听,转忧为恼。“你居然还吓我!祖母,拧她。”
言老夫人谁也没拧,呵呵直笑。“闹得好、闹得好,小姑娘别闷着,打打闹闹感情才会好。”
“祖母,你对青青比较好,我吃味。”言知非虽是这么说,但看着祖母的气色好多了,笑容也多了,她是真心感到开心,真好,全是表妹的功劳。
“我对谁都好,都不偏心,只是青青打小就没了娘,我这当外祖母的只好多疼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