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施主请跟我来。”像是怕关关、蕥儿不肯跟上似的,他又补上一句:“后面那位小施主受惊颇深,得喝碗安神汤。”
跟不跟,当然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四个和尚都是有武功的,她就算说不要,人家压都能把她们给压到目的地。
蕥儿也看出那四人凶眉怒目、满脸横肉,吃素能吃出这副残戾长相可不容易。蕥儿给关关咬耳朵,“如果毒蛇围攻咱们,他们会跳出来救吗?”
关关用眼神回她一个:“你说呢?”不过她不担心,帮手现身,吴卫很快就会搞定他们。
继续往前,又走上一段路,她们来到财神庙最有名的竹屋。
竹屋盖在茂密的竹林里,每隔一段路就有一间屋子,远远望去很有些意境。
门打开,屋子里头有些阴暗,若是阳光透亮还好,偏偏今儿个是阴沉的天候,屋子里虽说不上伸手不见五指,却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屋子分前后间,前面是小厅,后是卧寝,可以让香客在此暂居。
小苹先进门,拉开竹帘点上桌边烛火,屋里方出现些许光亮。
走上这一段路,谷嘉华几个稍稍恢复精神,玉珂扶着谷嘉华进去更衣,一名和尚走上前,微微弓身道:“姑娘们休息一下,小僧立刻去为姑娘们准备安神汤和素斋。”
“麻烦师父了。”花隐道,她上前递过两只十两的银锭子。
这么昂贵的素斋,看来里头加了不少好料。趁着玉珂、花隐和小梨到里头换衣裳,关关匆匆在蕥儿耳边道:“待会儿,我夹谷娘子吃过的菜,你夹她没吃过的。”
听见关关的吩咐,蕥儿明白了其中道理,只是……谷娘子吃的应该不会有毒吧?
“为什么不都夹她吃的?”蕥儿问。
“谁晓得她会不会拿自己当诱饵?她只要事先吞过解药不就没事了。”关关说道,蕥儿觉得有理,便就此订下。
和尚走后不久,送来安神汤,众人都喝过,惟独关关、蕥儿打死不喝。
一碗药汤下肚,谷嘉华神色恢复正常,能够扯东扯西和关关说上几句话了,但说没几句话,玉珂和花隐起身,出门催菜,她们把谷嘉华安置在桌边,还细心地让关关、蕥儿照看一下她们家小姐。
关关道:“小梨,你也去帮个手吧,这里有小苹伺候茶水就够了。”
第二十六章 误中陷阱(2)
一盏茶工夫,花隐和小梨捧着托盘,将菜肴送上来,满桌丰盛,有素汤、素面、素菜,没半点肉末,却硬是教人闻着就觉得香。
谷嘉华让丫头在外头候着,举箸招呼关关、蕥儿吃饭。
关关刻意热络气氛、表达亲近,把嘴巴用来大量说话、少量吃菜。她发现谷小花只碰自己跟前的几道菜,关关便也伸长手,去夹她面前那几道。
关关问道:“昨儿个谷娘子送来的衣料,是自家铺子卖的吗?”
“是啊,关关姑娘喜欢吗?”
“喜欢,那样的布料在泉州还没见过有人买卖呢。是谷娘子自家的织坊织出来的吗?”
“我手下没有织坊,那是管事在江南织锦厂采购的,因为每年出产的数量不多,所以除了送进宫里的贡品之外,其余的全送到我的铺子里来了。”为消除关关的疑虑,谷嘉华也不吝惜多话。
“出产数量不多,人家还肯把东西卖给谷娘子,想来是多年合作愉快,谷娘子会做人。”
“不是这样的,那织坊的老板姓钟,是当地有名的大善人,年轻时曾遭受小人陷害入狱,差点把整个家族的性命都给赔进去,幸而当时我爹爹在当地为官,办案明察秋毫,翻出这桩冤案,拯救了钟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性命,为报此恩德,他们才会将雪绸交给谷家买卖。”
原来是祖上积德、子孙享福。再度佩服,谷小花很会挑爸爸,父亲对怀青兄弟施恩,他们便出面收留被弃女儿,对钟家施恩,人家便将白花花的银子留给谷家赚。
所以,决定人能不能过成功人生的第一步不是努力、勤奋或智商指数,而是有没有投对胎。
“说起这雪绸,与宋公子还有些故事呢。”谷嘉华拭净嘴角轻笑。
“什么故事?说来听听。”关关凑趣问道。
“我不知道蕥儿妹妹还有没有印象,那年宋公子要参加殿试,爹爹特地命府里的裁缝嬷嬷用雪绸做了件衣衫送过去,那裁缝嬷嬷女红很厉害,做事却糊涂,进了大杂院,冲着二公子问:‘你可是宋公子?’
“二公子也姓宋,自然要点头。没想到最后衣服送上门,宋公子穿上,衣袖、衣摆硬少了一截,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但宋公子为顾念爹爹的好意,硬是穿着新衣去应试。
“殿试过后,皇上还对爹爹说:你这个学生真是可爱,就算想撑面子同人家借衣衫,也该挑个身量差不多的。
“我爹听得老脸通红,又不敢欺瞒皇上,只好道出原委,惹得皇上捧腹大笑。”
谷嘉华把故事说得有趣动听,说笑间三人用过餐,她替众人的杯子斟上普洱茶,那是关关、蕥儿不爱的茶类。
但谷嘉华拿起杯子向关关和蕥儿说道:“今儿个,我借这杯茶汤向关关姑娘和蕥儿妹妹道歉,过去若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望你们谅解,以后大家和和美美、相亲相爱过日子吧。”
关关不喜欢喝普洱,但是想知道她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眼看谷嘉华毫不犹豫举杯,于是强忍不喜,硬将茶水给喝下。
至于蕥儿,她没那么渴,但就算渴也不肯喝,谁要与她和和美美、相亲相爱?想都别想
只是温茶下肚,照理说,应该感觉舒服的,关关却觉得头上一阵晕眩,还来不及唤蕥儿,眼前黑雾漫开,她坠入黑暗世界……
黑暗中关关不断在奔跑,连滚带爬地拚命逃窜,仿佛背后有无数只怪手在追逐,它们从四面八方不断地扭曲着朝她扑杀而来,她尖叫狂奔,可用罄力气都无法甩掉那些狰狞的附骨之蛆。
她满头大汗,全身不断颤栗抽搐,冷热交迫,胸口像被人灌进沸腾的辣椒水,从喉咙到肺脏、到胃肠,一路烧灼,她惊慌失措、哀号呼救,她不停举目四望,企图寻得一寸光明……
倏地一脚踩空,她整个人坠进无底深渊,一张血盆大口吞噬了她的灵魂,空气瞬间沸腾,周身萌发出千针万针扎身的灼痛,仿佛被巨兽的胃酸溶解……她在痛苦中翻滚沉沦……
突然间,远远地,她听见怀青的焦虑,听见怀丰的急切,也听见蕥儿的低抑哭泣,如果还有力气说笑,她想跳起来安慰他们:“祸害遗千年,还没祸害够你们,我怎舍得死去?”
是啊,她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孙猴子,经过三昧真火锤炼切割后,将要脱去凡身位列仙班。
她不会死的,关关这样对自己说着,就算死了她还要再重生一回,因为这里有她的亲人,还有……她割舍不下的爱人……
意识在这里成为一片空白……醒醒、睡睡……醒醒、睡睡……
她像在黑暗中挣扎了一辈子,这一瞬,寒冷的感觉从脚底往上窜,冻得她牙齿打颤,然下一刻,便觉得阵阵温暖围绕住自己,让她从南极回到台北地区;下一秒,令人厌烦的喧嚷在耳膜里轰轰作响,她仿佛听见谷小花得胜的张扬嚣张,然后下一刻,怀青的声出现,关关、关关……一句句轻唤她的名,于是,害怕离她越来越远。
他的声音似乎能够安抚人心,奇异地抹平了她的恐惧,于是心更坚定,她知道,自己终将清醒,因为承诺爱情的那个男人就在身边,等待她张开眼睛、重启笑颜。
然后她又睡了,但这回的黑暗不再令她恐惧,关关纵容自己坠入梦境。
梦里,不再是一片无边际的黑,不再有附骨之蛆追逐的惊骇,梦里的她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怀青把芥末沾酱涂在德国猪脚上,送到她嘴边,天……她怀念死了义式料理的好滋味。
“大哥你看,关关饿了!我马上去煮饭!”看见关关在舔嘴唇,蕥儿高兴得大喊。
关关在作梦,但还是忍不住回应:“不要,蕥儿煮饭很难吃。”
蕥儿翻白眼,瞧,这女的有多气人,都昏迷不醒了还能糟蹋人。
怀丰赶紧凑上前,问:“你想吃什么?”
然后关关笑了,不自觉地再舔舔嘴角,芥末酱和烤得酥脆的猪皮瞬间俘虏了她的味蕾。“德国猪脚。”
什么?帝国猪脚?敌国猪脚?的国猪脚?是指皇帝吃的猪脚,还是要到西番敌国买猪脚?无数问号在他脑袋里面飞来飞去。
不过大夫说过:等关关吐够、拉够,肚子里的毒就会清得差不多。
吐得这么厉害,她肯定是饿惨了,想吃油腻腻、肥滋滋的猪脚理所当然。至于帝国猪脚……不管是大猪脚、小猪脚、黑猪脚、白猪脚……能填饱肚子的就是好猪脚!
以前贫穷,要吃猪脚还得考虑几下,现在别说帝国猪脚,就是帝国牛脚、帝国羊脚、帝国熊脚,他都能去弄来!
怀丰喜孜孜地拉着蕥儿到外头弄猪脚,他满脸喜悦,今儿个晚上,终于能够好好睡上一觉。
怀青没离开,坐在关关床边,轻抚着她的脸,低声问:“你没事了,对吧?”
关关当然没时间回答,因为在德国猪脚后,她又点了一份卡布奇诺牛肝菌菇汤和红酒慢炖特制牛肩排。
关关没回答,他却像听到回答似地回话道:“没事就好,这次你真的把我吓坏了,你这么不乖、这么不听话,我要怎样才能将你护得周全?你说,是打个笼子把你关在里面好呢?还是打条链子把你拴在身边?”
怀青自言自语说个不停,那个还在梦里大吃大喝的女孩,一面听着他的甜言蜜语、一面品尝异国料理。
什么叫作幸福啊?她对自己说:“就是眼睛看着帅哥、耳朵听着帅哥醇厚的嗓音、嘴巴吃着顶极蓝钻虾,而鼻息里,满满地、充斥着他的气息。”
下意识地,她深吸气,那口带着怀青气息的空气,像是从纯氧机里送出来似的,一下子就把她的肺给充盈,让她的血液含氧量瞬间达到九十九,然后……清醒!
沉重的眼皮得到支撑力气,里头的黑白瞳眸发挥作用,她看见那个教她别不开视线的心安男子。
“嗨,我回来了。”她朝他挥挥手。
听见她的声音,对上她的眼睛,紧紧望着她那张活泼生动的小脸,怀青露出笑意,直觉顺着她的话问:“你去了哪里?”
他直觉、她也直觉,仿佛一千年都没见面,两个人都靠下意识在沟通心情。
“bistro88。”她说。
“那里好玩吗?”
“好玩。”
“为什么好玩?”
“因为你也在。”
因为他在,所以好玩;因为他在,所以平安:因为他在,所有让人害怕的、恐惧的、惶惑的、痛苦的……通通会被他一脚踢开。
第二十六章 误中陷阱(3)
怀青是个聪明人,所以听得懂关关话中重点——好玩,因为他在,而不是因为那里。
缓缓舒口气,他感谢起天、感谢起冥冥之中护佑关关的神明,谢谢祂们将关关还给自己,不让他好梦成虚。
狂乱的心终于平息,他二话不说,坐起身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这个拥抱很真实,真实到踢掉她的直觉,真实到让她确定,自己已经重返这个世界。“你怎么了?”抬起手,她触上他下巴处争先恐后冒出来的青髭,这样的宋怀青看起来有点狼狈、有点不修边幅,却也……男人味十足。
她不问还好,一问,他那些个惊惶焦灼一股脑儿冲了上来。
他瞬地板起脸、沉着声,感激的笑脸转换成怒颜,他满嘴巴都是质问:“我怎么交代你的?你为什么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我有啊!”她哪句话没听了?
“你敢说你有?”
“我有,真的有……”讲到后来,她学蕥儿瘪嘴,满脸无辜。
“我问你信不信任我?你说信。我说:有陷阱就去跳,我会接住你的,我不会让你一根头发受伤。你说:行!结果呢,你根本没做到!”
越说怀青越生气,她分明就是不信任自己,她分明就是不认为他有接住自己的能力,这、这……对他的自尊心有多伤?
“跳了啊,我乖乖去财神庙,乖乖和谷嘉华一道走,乖乖和她同桌吃饭,明知道她想喂我吃毒药,我也没拒绝她的好意……”
她说得既无奈又委屈,对于一个病人而言,怀青的脸色实在教人很伤心。
他咬牙,她那副表情怎么能教人硬下心!可是不行,这次一定要让她知道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一定要让她信任自己,就算是用恐吓的、用逼迫的,他也要达成目的。
“如果你乖乖跳陷阱,就会像蕥儿一样,不会中毒、不会生病、不会整整昏迷那么多个时辰都不清醒。”他指控得很无理。
没办法,那口气堵在心里憋得慌。
她不知道他有多害怕,不知道他推开门那刻,发现蕥儿傻傻地看着突然昏倒的谷嘉华和关关时,他手脚发冷、脑子浑沌,怎么都想不通,算计好的事怎么会临时变调?她不知道他痛骂自己千百遍,没将她保护好,不知道看着她又吐又泻,他那颗心……像被人用锤子狠狠敲碎……
静静望着他的脸,关关也是个聪明女人,所以她看出来,他不是生气而是自责。傻瓜,又不是他的错!
“我不懂,你给我说分明,不要冤枉我。”她把自己的头埋进他怀里,她不能任由他生气,不能任由错误的情绪表现离间两人的感情。“你告诉我,我哪里做错,我改。”
果然,她一服软,他所有的气全化成一缕轻烟,消失不见……
因为你会对一只发狂的野猫发脾气,却无法对着朝自己撒娇的波斯猫撒气,也因为她的声音甜糯得像藕香糖水,这一剂安神汤灌下去,心里有再大的不安惊悸也会在瞬间消弭。
他低下头,轻轻拍起自己那根软肋,低声说话:“我让人动了手脚,那些菜都没有毒,有毒的只有一样。”
“哪一样?”
“你和蕥儿都不喜欢的普洱茶。”
“怎么可能?谷嘉华怎么会想害自己,难道是想当受害人,反过来诬告我们害她?”关关脑子动得飞快。
“不是,她的确想在菜里下毒,只不过我买通花隐,破坏了她的计划。
“她想在特定的几样菜里下玉明散,让你们服下,中毒之后,你们会全身酸软无力,虽然神智清醒却也只能任人摆布,配制此药之人名为叶玉明,故以此为名,这种药很常见,在青楼里就可以找得到,老鸨多用它来降服不肯乖乖就范的雏儿。”他缓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