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不能想得太多,为了帼晟几个孩子的前程,就算被削颜面,咱们也得做,谁不想抬头挺胸过日子?倘若老爷为难,我这个当嫂嫂的去求见他们吧!”听见妻子愿意为孩子做这等没脸皮的事儿,宋怀恩倏地抬起脸、满眼感激,王氏这几年来改变太多,多到让人安慰。
见丈夫这副神情,王氏明白自己讲对话了,温柔一笑,续道:“老爷,过往不计,从现在起,咱们得好好对待两位小叔。我可是在老爷面前立下重誓的,要好好栽培几个孩子,助他们往仕途上走,现在他们有叔叔能帮衬,面子再重要,咱们也得为孩子低头。”
这篇话说得够漂亮,不提担心、不讲害怕,不说忧心怀青兄弟腾出手来对付自家老爷、欲报当年仇恨,却是口口声声说未来、提儿子,全是一片慈爱心情。
宋怀恩终于下定决心道:“你说的对,帼晟几个要入仕途,得靠叔叔提携,再纠结于过去之事无益。”
“老爷能想通就好。”
王氏松口气,自从确定知府大人和县太爷是宋家二爷、三爷后,铺子里的老管事们忧心忡忡,自古民不与官斗,倘若二爷、三爷挟怨报仇,宋家多年经营将转眼成空,眼下能做、该做的,是让自家老爷先低头,向两个弟弟俯首认错。
宋怀恩下定决心后,脑子飞快转动,他是商人,通达世情,一下子便订出章程。
“我想就算重入宋家宗祠,他们也不会搬回来住,你从城里挑一处宅子吧,用点心思好好布置,拨些下人过去服侍。”
“老爷,咱们泉州的几处宅子离府衙都有些距离,不如我托人牙子,在云湖和府衙之间寻处好屋宅,至于下人还是买新的吧,等他们搬过去后,就把身契连同房契一起送上,千万别从咱们府里拨人,免得小叔们多心。”
要是误以为他们想伸长手,可就不美了,现在的怀青、怀丰再不是当年可以随意摆布的小孩。
“夫人想得仔细,就照你说的办。”
“老爷,既然要示好,不如就做得彻底些,都说树大分枝,公公、婆婆已经不在人世,是不是……”
王氏有些吞吐,这一年,她在外头跑的次数多了,眼皮子不像过去那样浅,她打心里明白,有时候非得失点血,才能保住根本。
宋怀恩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头不舍,要把经营多年的家业分两份出去,谁不心疼?但王氏考虑得周全,事情既然要办,就得办得漂亮精彩,做得不干不脆,不如别做。
“我去寻叔伯们商量一下分家事宜,该弟弟们的,一分也不能少给,但也不能做得太过,以免有阿谀奉承之嫌。”
夫妇商量时,派出去的小厮回来了,那小厮姓马,叫马二,是家生子,他被派往方家送帖子,邀请知府大人、县太爷一聚。
马二甫进门,宋怀恩便急急问:“怎样,对方接下帖子了吗?”
“回老爷,知府大人和县太爷不在府里,但家里的女眷把帖子给接下,虽没给个准信,但……”
“但什么?说话别拖拖拉拉。”宋怀恩瞪他一眼,要他少吊人胃口,这些天他已经被吊够了。
“老爷、夫人,我在方府遇见一位老熟人。”
“熟人?谁?”
“过去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翠芳。”
“翠芳?”王氏惊呼。
“是,奴才觉得翠芳姑娘在方大人府里似乎挺说得上话。”
想起翠芳,王氏就想起娘亲,娘说的每句话都实现了,生下帼怀后,秋姨娘难产死亡,帼怀的身子确实瘦弱,让人操碎心;张姨娘在帼晟落水后不久又怀上,生下老四帼堂;而李姨娘在帼容之后也怀上,大夫把脉,说是个丫头……娘提醒过,那丫头是个有福气的,最后会嫁给高高在上的王爷。
至于气势最嚣张、最令人厌烦的江姨娘,生下的女儿弱不禁风,天天都用昂贵的药材吊着,但她慷慨,江姨娘还不领情呢,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结果江姨娘自己伺候腻了,居然想把女儿往她屋里塞。
幸而娘早早提醒,若孩子有个不好,自己逃不了责任。
因此她对老爷说:“这孩子老是病着,要是带到我这里养,万一把病气过给其他孩子,可怎么办才好?何况瘦弱的孩子更需要亲娘的疼惜,还是养在江姨娘身边吧。”
这话说得句句在理,于是老爷开口,阻了对方的心机。
娘还说过,翠芳丫头是有福气的,她的缘法不在府里……难道她命中注定是二房、三房的人?
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送还她的身契、与她结下善缘,对于旧主,她应当心怀感激吧!
扬起喜色,王氏握上丈夫的手,满脸笑意说道:“趁小叔子不在,我去见见翠芳丫头吧,主仆一场,我再明白她不过,那丫头是个心慈的,肯定会记挂当时恩情。”
“好,她要是真能在二弟、三弟面前说得上话,就太好了。”
两夫妻合议后,王氏匆匆进屋换上衣服,备妥礼物出门,而这回宋怀恩竟没像平日那样,老妻不在便往姨娘院子里蹭去。
他有些心急,不停在厅里来回踱步,一次次翻搅着儿时记忆。
故计重施?
上一次当是傻子,上两次当就叫疯子了,还是以自虐为乐的疯子。
因此隔几天谷嘉华又可怜巴巴地给蕥儿送簪子时,关关插手笑着把簪子接过,像是没见过此等好物的土包子似,不但拿在手上把玩老半天,还把簪子凑到蕥儿跟前说道:“你瞧瞧,这可是昂贵东西,上好的蓝田白玉呢,谷娘子身家厚,出手真慷慨。”
闻言,谷嘉华心头一沉,揉碎满张笑脸。
心中暗恨,又没邵关关的事,她掺和什么?
这根簪子是有故事的,方蕥儿一接,她便有本事让对方推不开手,她估准几日前的闷亏,会让方蕥儿易弦改辙,暗地收下簪子不四处张扬,却没想到邵关关从外头进来横插一手。
她气得不想接话,但关关都这样说了,她再恨,也只能腆着笑回道:“关关姑娘见笑了,这是爹爹为我置办的嫁妆。”
“所以沈家把嫁妆全数还给谷娘子?”她一面问,一面再次低头,细细观察那根簪子,那是柄雕着竹子的玉簪。
“我与沈家是和离并非休弃,嫁妆自然是要悉数归还的。”
“谷娘子是谷尚书的独生女,想来当年谷娘子出嫁,定是十里红妆,羡煞多少女子。”关关刻意流露出羡慕神情,这让谷嘉华心头好受些许。
“那自然。”
忍不住地,她扬起骄傲笑脸,当年谷家嫁女儿的排场,京城里头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即使三、两年之后,还有人提及当时盛况,只不过那时……沈习玉身边早已陆续出现通房、姨娘。
第十九章 一支玉簪(2)
“听说京城人嫁女儿,除头面、衣料、金银财宝……把日常生活所需全备齐,还得附上铺子田庄?”
谷嘉华不明白关关干么频频追问自己的嫁妆?难不成她还想同自己较量?别想了,凭一个卑贱奴才,把她打回娘胎重新生个十次,还攒不齐自己的一成嫁妆。
淡淡一笑,她的姿态高傲,回道:“自然是。”
“那谷娘子到泉州定居后,打算把那些铺子、田庄全卖掉吗?”
问得这样仔细,她打算做什么?盘查她的身家?
难不成她想同自己要求房租、食宿费?好啊,邵关关敢要、她就敢给!这点钱她还不看在眼里,还可以藉此在云青跟前上眼药,好教他明白,这等粗鄙、眼皮子浅的女子,远远及不上自己。
“没有,铺子、田庄都在。”
“那怎么成?是租了人吗?月租多少?铺面地点如何,生意好不好做?”
一连串的问题让谷嘉华越发摸不透关关的心思?突然间,她想起那回关关和蕥儿关起门来讨论的铺子,莫非邵关关想抛头露面到京城营生?
此番探问,莫非她企图要自己出让铺面?
“铺子有管事照看着,他们都是父亲留下来的老人,经营上头有他们尽力,我倒是不必费心思。”
一句句套,关关终于套出想要的讯息,她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就百思不得其解了,既是有可靠的管事可以照顾铺子,怎就不能把谷娘子给一并照顾,却让谷娘子千里迢迢、随两个陌生男子来到泉州,难道不担心主子名誉受损吗?或者说……谷娘子名誉早已受损,留在京城只会受流言所伤?”
关关纯粹胡扯,存心教谷嘉华不痛快,却没想到歪打正着,恰恰说中她的困境。
瞬地,谷嘉华脸色数度翻变,紧握拳头,指甲刺入掌心,她的眉头再度出现凌厉之气,嘴角笑得无比僵硬。“奉劝关关姑娘口下积德,姑娘还没出嫁呢,谁晓得往后处境会不会比我更不堪。”
脸皮扯破,蕥儿赶紧跳出来插话。“我可没听见关关哪里不积德,她不过提出正常人都有的疑问,倒是你,口口声声诅咒人不堪,才真要积德。”
短短几天,蕥儿也学会不在大哥、二哥面前发作,但暗地里爱怎么刺就怎么刺,反正刻薄人又不花钱。
她本来担心谷嘉华会到哥哥面前告状,关关却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安心,状告多了,只会让男人感觉厌烦,何况她不是想装温厚贤良吗,贤良人怎么能随便告状?”
“要是把她给逼急,对咱们暗使手段呢?”
“你以为我们从现在开始待她好,她就不会对付我们?”关关反问。
蕥儿认真想想,郑重摇头。
既然早晚都要被她下暗手,眼下能赚一票是一票,于是她安心当起刺蜻,反正双方早已撕破脸,假来假去也假不出几分真滋味。
谷嘉华被两个口舌伶俐的女人围剿,这回倒不是做戏,她是真的红了眼眶。
她怒斥:“你们就这么憎恶我,非要把我赶出家门?”
“冤枉啊大人,这屋子是方大人的,我不过是个被包吃包住的小伙计,哪有权力赶谁出门?”
关关那副表情让人又气又恨,但看在蕥儿眼里却觉得她好可爱,可爱得想给她捏捏揉揉,像捏张大婶家里那只小花狗。
蕥儿独自发难的话,功力不够,易屈居下风,但有人带头的话,她落井下石的本领还称得上高强,因此她接话,并且接得阴阳怪气。
“这可不是冤枉死人了吗?关关不过是羡慕谷姊姊嫁妆丰厚,才多说上几句,怎就发展成要赶你出门啊?如果谷姊姊不爱被人羡慕,就别把嫁妆拿出来显摆呗。”
这、这……分明是信口雌黄,谷嘉华又气又急,怒道:“我哪有显摆的意思,要不是你们问,我怎会回答?”
关关笑着接棒。
“不就是几句话的事儿嘛,怎地一个扭曲,就扭成两个无良泼妇欺负一个凄凉可怜的小娘子?既然这么容易弄拧别人的心意,不如谷娘子有事没事少往咱们跟前凑、多往外头逛几圈,反正谷娘子手头阔绰,这样一根簪子送到外头人手里,还能换得几句谢意,而送到蕥儿手中……”她轻笑两声,方才缓缓接话。“定是一场大风波。”
关关意有所指的指控让谷嘉华心头轻颤两下,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从哪里猜出来的?
谷嘉华为掩饰心慌,连忙反口指控:“你这是在泼人脏水,怎地我送出去的东西就会成为一场大风波?我不过是好心好意,怎就被人这般……”
句子不够有力、口气不够哀凄,这时候就需要表情来添点助力,于是眨眼落泪术再度重现江湖,豆大的眼泪瞬间翻滚而下,而丫鬟花隐适时上前,让委屈茫然、无助孤苦的主子靠在怀中啜泣。
关关叹息,中庸之道啊,过与不及都会教人猜疑,如果刚才的话是试探,那么谷嘉华的过度反应便是给足了答案。
“谷姊姊莫怪,我这不是给吓坏了吗?每回沾上谷姊姊我都得脱一层皮,谷姊姊就当发发好心,别再欺负妹妹啦。”蕥儿眉开眼笑。
关关也笑得不遑多让,并且充分理解黑白郎君的心情——确实啊,别人的失败就是我的快乐。
等谷嘉华表演完上半场,关关才似笑非笑对蕥儿说道:“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吗?你啊,要是能培养出说哭就哭、说昏就昏的功夫,天底下男人都会匍匐在你脚边。”
“我要那么多男人的匍匐作啥?当踏脚石吗?”
谷嘉华再有心机,被生生拆穿也难堪得紧,她可是名门闺秀呀,便是杀人谋命之事被发现,沈家人也没这样大刺刺羞辱过自己。
她恨!恨这两个没教养的粗糙女子,她发誓绝不会放过她们,发誓让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姑且不论谷嘉华心里的OS,这场泼辣娘儿们vs.小白花,泼辣娘儿们完胜!
但难得的一场主场胜利,竟好死不死撞上连袂进门的方家兄弟,这对正义青年发现小白花脸上的点点露珠,忍不住同时露出不苟同表情。
见状,三个女人神情各异。
正在掉金豆子的谷嘉华低着头、一扭身,背过众人。
蕥儿缩缩脖子躲在关关身后。
而关关落落大方、笑眯两只眼,冲着刚下班的男人们打招呼,说道:“今儿个过得好吗?”
云青瞪她,都同她说过了,谷嘉华不过是个可怜人,待重孝结束、自会替她寻觅好人家,教她别心存疙瘩。
平日见她们凑在一起还算和谐,谁晓得背过自己,她和蕥儿竟然联手欺负谷嘉华,这算什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让他如何同恩师交代?
“谷娘子为何落泪?”云青问的是谷娘子,眼睛却紧紧盯住关关。
关关没在怕,她把玉簪子递到云青手中,说道:“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伤心嘛。谷娘子从嫁妆里挑出这等好物送给蕥儿,可蕥儿哪敢收?收了会挨骂,骂她小肚鸡肠、斤斤削较,一点小恩小惠便急着要人回报。
“可不收?要是像上回那样推推让让,弄到最后又掉在地上引来一阵哭号,还是得挨骂,蕥儿正左右为难呢,我只好跳出来当坏人,让谷娘子把珍品给收回去。这不,又惹谷娘子伤心了嘛?说咱们看不上人家、不把人家给放在眼里,你们评评理,别说蕥儿,连我也左右为难了呢。”
长于落井下石的蕥儿立马接话。“可不就是这样,关关多说上几句,便惹得谷姊姊伤心,这是劝也不行、不劝也不行,真真为难得紧!”
第十九章 一支玉簪(3)
云青低头看了看簪子,那玉质不太差,却也不是昂贵物,他叹气,把簪子交还给藉儿道:“既然是谷娘子的好意,蕥儿,你就收下吧。谷娘子也别伤心了,住在一起,难免有磨擦,时日久了、了解彼此性情就好,牙齿都会咬着舌头呢,你别太多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