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摆手,乐师抚琴,泛音轻颤,空灵的琴音穿透云霄,箫声急起直追,其他几个乐师随即抚琴合奏。
“梅花三弄?”秦文略诧道。
“嗯……是梅花三弄,可这曲风又稍稍不同,琴音依旧是以泛音为底,但多了合奏又加上箫,还挺特别的。”安羽不禁赞叹着。“照云楼的艺伎真的是与众不同,并非泛泛之辈。”
“王妃真是懂琴,照云楼的艺伎全都是潋滟一手调教的。”宋繁笑道。
“潋艳?”
“潋滟无不精通,她既能替叔昂理帐,又能出点子,对于各种乐器都颇上手,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应大人曾说过潋滟的笛曲是无人能敌的,可惜就连我也没听过。”宋繁说着,已说不出几次惋惜潋滟的出身。
“笛?”似锦眉头微攒,像是想到什么,脸色难掩失落。
“怎么了?”安羽轻问她。
“没事,我只是想起姊姊的笛子也是一绝。”
“怀安啊……”一提起怀安,安羽也不禁伤感。
一旁的宋繁眼角抽搐了两下,对于眼前这对母女,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说好。想当初他迎娶似锦,便是看中似锦的一绝画技,岂料七王爷出现在武平侯府后,他们两人竟是父女相逢。
这话说来吊诡,可是这对父女是货真价实从另一个时空夺舍而来的,似锦本名唯安,七王爷说得丝毫不差,再加上她鬼斧神工的画技,实在教他不得不信,于是他这个夫婿只好容忍外头流言四起,可没多久,似锦又认了个娘,同样也是夺舍而来的安羽,如今又听她提起个姊姊……希望他日她们姊妹相逢时,姊妹年纪别差距太大,省得教他混乱。
就在宋繁不着痕迹叹口气时,琴声与箫声暂歇,蓦地一把清脆笛声犹如夜莺啼吟,响透云霄,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就见潋滟站在乐师之前,几声泛音轻巧地打破了开乐时以散音呈现的草木雕零景象,恍若轻吐幽香的梅在这苍茫天地里带来一丝生机。
宋繁不禁眼露惊艳,余光却见秦文略蓦地站起,他望去,只见秦文略一脸不可思议,随即将应多闻给唤进亭内。
他对着应多闻低语几句,宋繁没细听,反倒是瞧见他的亲亲娘子和王妃似乎也坐不住了,他不禁微扬起眉,思不透这一家子古怪的反应。
不过这笛声简直是无人能出其右了吧,听这连续泛音如此轻巧花梢,就算是宫内乐师说不准也不过是这程度罢了。
“这首梅花三弄,王爷不喜吗?”一头,应多闻低声问。
“别管那么多,就叫她换曲,本王要听她独奏喜相逢。”秦文略沉着脸道。
应多闻眉头微拢,猜不透王爷的心思,总觉得他并无不悦,可演奏当下要求乐师换曲实在是太失礼了。
不管怎样,王爷是主家,想换曲目自然是由他。
想了下便走出凉亭,趁着一段曲子结束,他赶紧对潋滟道:“潋滟,王爷要换曲子。”
“这首梅花三弄犯了王爷忌讳吗?”她问着,没有不快,只可惜后几段重头戏正要开始呢。
“倒不是,王爷没有不快,只说了想听你独奏一首喜相逢。”
“喔,好啊。”
敢情是她的笛声太出众,所以想要她独奏?早知道刚才就别吹奏得那般欢快,抢了琴音的风采。
应多闻才刚回亭要回复时,就听见一记强劲的滑音,亮而清澈带着幽幽情怀,以散板缓慢的速度,娓娓道来情人离别的难分难舍,再继以剁音连接几个花舌和吐音表现出情人再重逢的喜悦。
潋滟一身艳红,闭眼吹着曲,以轻快的滑音和打孔音搭配快速又热闹的口哨音,任谁都能感觉得到笛曲中的欢欣雀跃,应多闻听得不自觉地打着拍,余光却见七王妃蓦然站起身,压根不管自己有孕在身,快步直朝潋滟而去。
他疑惑之际,见七王爷和似锦也都跟着离席直朝潋滟而去,赶紧大步赶在他们之前,欲将潋滟护在身后,却见七王妃只是站在潋滟的面前。
明明是一首久别重逢的热闹曲子,七王妃却泪流满面,待潋滟吹奏完,一张眼,就被眼前的阵仗给吓得说不出话。
该不会王爷府有什么禁忌,而这首曲适巧犯了忌讳吧?可这是王爷点的耶?
“怀安……”安羽呐呐喊着。
潋滟不禁皱起了眉,往身后望去,再看向身旁的应多闻,轻扯了下他。
他也懵了,压根搞不懂眼前是什么状况。
“姊姊!”似锦主动拉起她的手。“我是唯安。”
潋滟怔怔地看着她,嘴角抽了两下。“我……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是怀安吗?”安羽不死心地再问。
“我……”她用力地又扯了应多闻一下,低声问:“怀安是我的小字吗?”
“我不知道。”应多闻攒紧了浓眉,低声回复,“应该与小字无关,如果她们识得你,一见你就该认出了。”
潋滟轻点着头,完全认同他的说法,那眼前这看似要认亲的大阵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秦文略出面打了个圆场。“瞧瞧你们这是怎么着,吓着人家了。”
“可是她那吹奏的习惯和怀安如出一辙,喜相逢这曲子不是这么吹的,当初怀安就偏爱用双花舌和滑音,吹出满屋子热闹……”她那大女儿才多大的年纪就展现了无与伦比的天分,本想好好栽培她的,自己却是早早撒手人寰,连女儿长大的模样都没瞧见。
“是啊,那是姊姊的吹奏法没错。”似锦也急声应和。
秦文略心底自然清楚,要不怎会特地点了喜相逢印证他心底的怀疑,但他将激动抑在心底,垂眼思索片刻,便在似锦的耳边低语几句。
似锦用力地点了点头,抓起了潋滟的手。“潋滟,我在王府里搁了一幅画,我带你去瞧。”
“可是,乐师们还要奏曲,我……”
“你不在这儿,她们一样能演奏。”安羽也拉着她另一只手,硬是将她拉向主屋大厅。
潋滟不住回头向应多闻求救,应多闻却只能定在原地,只因他不得跟随女眷进主屋。
当潋滟被带进主屋大厅后的暖阁,听前头的琴声又响起,也就没那么在意,只是想搞清楚这一对义母女到底是怎么了。
“潋滟,你瞧。”似锦一把拉开覆在画作上的白布。
潋滟抬眼望去,画上的月季栩栩如生,仰倚在灰白色的围墙边上,仿佛正随风摇曳,而画作的右方是一幢宅子,与平常所见的宅子建构有所不同,但她却丝毫不觉怪异,甚至有点似曾相识。
她伸手轻触着画,哪怕画中未将宅子画个仔细,但她就是知道,再往右边那一头还有一座园子,园子里有间花室,而花室里是一家人常待的去处,他们在那儿吹笛抚琴合奏,每天每天都笑语不断……
不知怎地,泪水猝然落下,她疑惑极了,她并不觉得悲伤,可是眼泪却有些止不住,仿佛什么勾动她失去的记忆。
“潋滟,你是怀安吧,你一定是,要不你怎会哭了?”
潋滟侧眼瞅着安羽,只见她也已经泪流满面,好半晌,她才哑声道:“我不知道怀安是谁,我没有记忆,但是应多闻知晓我是盛昌伯府唯一的嫡女花璃。”
“花璃?”
“我想,你们应该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怀安。”话落,她抹去了泪,婷袅福身。“我先告退了。”
潋艳快步地离开主屋大厅,直朝大门而去,一上马车,就见香儿已经抱着入睡的李子静候着。
“小姐,眼睛怎么红红的?”
潋滟摇了摇头,示意充当车夫的燕回赶紧启程。
她捂着脸,泪水还是从指缝中滑落。
她不悲伤,但是她知道,当她失去记忆之后,她失去了很多很多,全都是她再也要不回来的幸福。
第十六章 天涯海角追回你(1)
淘金城街衢纵横,两旁店铺连绵三里,是东秦王朝西南方的大城,繁景似京城,遂有淘金之名。
一辆马车徐徐停在酒楼前,酒楼匾额上是宋繁所题的“攀华楼”三个大字。
酒楼里,燕回大步走出,有礼地上前道:“大掌柜,今儿个有几家庄子有意跟咱们酒楼打契,也找了几个厨子在厨房里试手艺,还有,二爷传来了消息,就说今儿个有个管事会过来。”
“管事?”香儿下了马车,将李子静给抱下来,不解地朝着里头道:“小姐,二爷不是说了酒楼的事要全部交由你打理,怎么又说要派个管事过来?”
潋滟下了马车,拉了拉帷帽,无所谓地道:“怕我不管用吧。”
离开京城近十日,光是车程就费了六七天,她几乎是一到 淘金城就马不停蹄地着手找厨子跑堂和处理其他杂项,为的就是让攀华楼可以在下个月正式开张。
“大掌柜说的是哪儿的话?二爷就是看重大掌柜,所以将酒楼交给大掌柜打理,而今儿个要来的管事其实是要送帐本过来的。”燕回赶忙解释着。
潋滟抽了抽嘴角,就说李叔昂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她。“燕回,你让那些庄户管事都在哪里候着?厨子的菜色试得怎么样了,有没有照我想要的去做?”
“我让庄户管事在一楼后头的小厅里候着,厨子的菜色要是煮好了,会马上送过来。”燕回一一回答着。
潋滟满意地轻点着头,拉着又蹦又跳的李子静进了酒楼。
才刚坐定,几个庄子管事好似颇意外攀华楼大掌柜竟是个女流之辈,面有嫌弃,但还是一一上禀了农作种类和价格,当然也各自送上一些农作,作为见面礼。
潋滟则将农作当试用品,毕竟总得煮过才知道滋味如何。
几轮问下来,潋滟心里有了个底,便让人先回去,待农作煮过之后再作打算,预定两日后必会回复。而等人一走,刚上工的跑堂便将厨房的菜给端了过来,刚好让大伙充当午膳。
潋滟一一品尝,记下各道菜的优劣和可以改进的方式,正打算唤来燕回将几名大厨请来好生讨论时,燕回适巧从外头走来。
“大掌柜,外头有自家栽种的农户想要和咱们打契,不知道大掌柜要不要见他们?”燕回一进门便问。
“好吧,你将他们请进来。”
“是。”
一会,燕回便将人给请了进来,潋滟尚未抬眼,便听有人唤着,“潋滟!”
她一抬眼微怔住,脱口道:“竹音?!”
“你就不知道当年你离开之后,知府便拿天香楼出气,菊姨不知去向,天香楼都散了,咱们也只好赶紧收拾行当离开,而我运气不错,遇到了个农户肯收留我,最终还肯娶我当续弦。”竹音说起话来还是当年的少女气质,带着几分慵懒。
“这样很好。”潋滟由衷替她开心。
“你呢?”
“我很好啊,是这酒楼的大掌柜。”应该看得出她过得还不错吧。
“不是,我问的是你和应多闻。”
潋滟揉了揉眉角,对这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正不知道怎么接时,又听她自顾自地道:“城里的人都说,京城二王爷叛变,应多闻率军抵抗有功,又护下了七王爷,皇上龙心大悦将他升为京卫指挥使,这是真的吗?还是同名同姓不同人?”
潋滟托着腮,反问:“竹音,我原以为你拉我话家常,是希望我能跟你家相公打契,没想到你倒是打探起他的消息了。”
“嗯……打契很重要,可是我也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应多闻待你好不好。”
“你想岔了,我跟他之间并不是那种关系。”
“不可能的,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潋滟咬了咬唇,有股冲动想下逐客令了。她还有一大堆杂事待处理,实在不应该再跟她聊这些毫无建树的事。
“当初我见你被人架走时直觉有异,便赶紧通知他,你就不知道他当时的脸色有多吓人,而后他不是重伤了吗?肯定是为了护你才会如此……而你,不也是为了他,把自己卖给了那位李二爷?”
“既然你都知道我把自己卖给了李二爷,就该知道凭我这种身分是匹配不了他,更何况我们之间不过是一份恩情,并非情爱。”
“才不是这样。”
“竹音……”饶了她吧,老天,她真的不想再谈应多闻,她好不容易可以拿一堆杂事忙得不再想起他,为何还要出现一个竹音在她面前大聊往事?
“潋滟,你还记得我曾经非常喜欢他吗?”
潋滟简直想要直接翻白眼走人了,可偏偏竹音又拉住了她。
“有一天,我见他在后院里走动,便邀他进房,他以往总是不肯的,可那一回他允了,你可知道我有多开心。”
“竹音,你说过了,我还记得。”很好,这个厌恶的回忆,也许可以让她暂时拒绝想起应多闻。“他不就是个狼心狗肺吗,与你有了肌肤之亲,还收了你的锦囊,隔天又把锦囊还给你,你还哭得梨花带泪,像这种混蛋,你真的可以对他吐口水。”
对,她也可以顺便吐上一口!
竹音眨着迷蒙的大眼。“潋滟……谁跟你说我跟他有肌肤之亲的?”
“他在你房里过了一夜,不是吗?”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对他万分厌恶,恨不得他能滚离她的视线之外。
“可是,他只是睡在我房里的榻上,还睡得缩手缩脚的。”
“……嗄?”
“他只是心烦不想回你的院落睡,所以便在我的榻上窝了一晚,而锦囊也是我替他更衣时替他系上的,他那时心神都不知道跑去哪了,肯定都没发觉。”竹音说起往事,不胜唏嘘,但也只有一下子。
潋滟听得一楞一楞,从没想过他真的只是单纯的睡……仔细回想,他那时也说过,他不过是睡在竹音房里……是她自己笃定认为男女共处一室必然有肌肤之亲,可实际上却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天啊,如果那时候没有误解他,如果那时他俩就察觉彼此的情意,也许不用等到李二爷,他早就带她离开天香楼,也许日子只能求得温饱,可是在无人识得他们的地方,他们可以过得无忧无虑,不像现在,她怕身分被人戳破,更担忧他被搅进政变之中。
“虽说我家相公不能与他相比,但我的相公是真正的谪仙下凡,他待我的好,让我就连来世都想与他聚首呢。”
潋滟看着竹音难掩幸福的眉眼,不禁羡慕起她。
谪仙……她相公,刚刚有见过一面,有点其貌不扬呢……不过,人不重在外表而是内蕴,真的看得出他们夫妻鹣鲽情深。
而她和应多闻,是注定今生无缘了。
命运,从一开始就因为误解而走偏,如今就算想回头,也已经无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