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她垂着脸,从身后拉出一个搪瓷般的小孩,一张俊白的面容怯怯地看着自己,才多大的年纪啊,怎会是如此俊美,长大之后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女孩子了。
“娘……”
他一喊娘,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掐住一样,又或者该说她的心底缺了什么,隐隐作痛着。
应多闻失神地斜倚在锦榻上,动也不动。
他作梦也没想到最大的变故竟会来自七王爷,怎会莫名其妙风云变色,他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
今日入宫,他本是要向皇上举发七王爷的恶形恶状,却意外得知,七王爷竟进宫求恩典,将潋滟收为义女,皇上正懊恼无法替花璃正名,导致她身分卑微,于是便一口答应了七王爷的要求,也因为逮住了当日行凶的恶人,供出是朱氏教唆,将朱氏送进庵院,立即处斩了应直,就连应谅也受到波及,被降了一阶。
可那些应家人的事,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他的妻子竟荒唐地成了七王爷的义女,那日他亲眼瞧见他俩紧紧相拥,她脸上的恬柔笑意是恁地满足而喜悦,那是他不曾见过的神采,教他妒火中烧。
碰的一声,他踹开了锦榻边的矮几,发出巨响,胸口气得剧烈起伏着,最终却无力地瘫回锦榻。
再恼再气又有什么用?早知如此,当她受伤时,他就不应该接受七王爷的建议,将她送进七王爷府再请来御医,可就算她没进七王爷府,他恐怕也禁不起她恢复记忆却遗忘他的残忍事实。
她把他给忘了,忘了她爱他爱到可以卖出自己……可他还记得,回京一路上他们是恁地恩爱,她期待成为新嫁娘,成为他的妻。
他蓦地坐起身,告诉自己,不能如此轻易放弃,就算七王爷不准他踏进七王爷府,可他曾经是七王爷府的侍卫长,七王爷府里的院落和小径暗道,没有人比他还清楚,只要他想,他可以无声无息地避开所有人找到她。
但找到之后呢?
他怕的是,她陌生的眼神,那儿压根没有他。
怀安,她现在的名字是怀安,意味着她恢复的并非花璃的记忆,也代表那身体里的灵魂是属于夺舍的怀安,而她……是他所识得的那个潋滟吗?他所爱的潋滟消失了吗?
应多闻垂潋眉眼,不敢再细思,可他真的害怕,是她又不是她,是她的躯体,却已盛装着陌生的魂,他所爱的,已经死去……
思及此,他浑身像是被什么镇住,怎么也动不了。
“大人,武平侯府宋三爷来访,大人要见吗?”
外头传来刘总管的声音,教他猛地回神,他抹了抹脸上冰凉的薄汗才道:“让他进来。”
“是。”
一会,刘总管领着宋繁进了门,应多闻起身施礼。“不知宋三爷前来所为何事?”虽说宋繁有功名,但并未在朝为官,他施礼,是因为对他的敬重。
宋繁打量着他,总觉得在他身上像是看见自己的影子,不禁惺惺相惜。“大人,七王爷府的那一家子光怪陆离得教人难以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但他们确确实实是一家子,行为举措亲昵些倒也情有可原。”虽说他一直极为不满七王爷对似锦搂搂抱抱,但那是他们一家子的习惯,他实在是无法可治,所以他完全可以体会应多闻的心情。
只是他作梦也没想到,似锦的姊姊竟会是潋滟,那个剽悍又大胆的奇女子。
应多闻淡淡撇唇笑着,“所以我的潋滟真的不见了?”他用尽心机,费尽思量,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这……”宋繁忖了下便道:“不如用你的眼去证实,确认她到底有没有潋滟的记忆。虽然我无法领你进王府,但我可以告诉你王府的侍卫轮值班表。”既然将来是连襟,现在帮帮他也是应该的,如此一来,往后才有个照应。
应多闻垂着眼忖着,也对,就算要死心,也要他亲自确认过才是。
静谧的夜传来远处的梆子声,房内的烛火微弱地摇曳着,怀安了无睡意,睁着眼发呆,听见外头传来极细微的声响,像是什么被拖行着。
她下意识微坐起身,便见一抹高大的身影轻轻地推开门,仿佛有些意外一进门就与她对上眼,顿了下才快速地闪进门内。“你别惊慌,我绝不会伤害你,我只是……”
“来看我?”她轻问着。
“你记得我了?”应多闻喜出望外地走到床边。
“我应该记得你吗?”她反问。
应多闻笑意僵在嘴边,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他最怕的便是如此,她不记得他,又或者该说,她不是他所爱的人,可那神韵和彰显在外的气质分明就是她。
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想起前来的目的,赶紧从怀里取出油纸包。“你别怕,这里头没有毒,这是二条街上的一家食堂所卖的酪干,以往我曾买给你尝过,你还挺喜欢的,所以我就去带了一点。”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伸出手。
应多闻闭了闭眼,却甩不开恼人的无助感,此刻的她,视他为陌生人,他却无能为力,她不是他的潋滟……
她伸手从他手里接过了酪干,掰了一小块入口,垂着眼道:“黄家食堂的老掌柜瞧见你,是不是一样吓得直打哆嗦?”
“他每每见我总是……”
他猛地顿住,楞楞地看着她抬眼朝他眨了眨,勾弯唇角,嗓音带哑地道:“对不起,我把你给忘了,不过我前两天想起你了,刚刚只是逗你一下,别气喔。”本来想多逗他一会的,可她实在舍不得。
应多闻直瞪着她,闭了闭眼,揩去眼角的湿意,一把将她拥入怀里。“我为什么要爱上你这般折磨人的丫头?”
“对不起嘛……”她埋在他的胸膛里闷闷地说着。“多闻,打一开始我就是苏怀安,我只是不知道为何失去了记忆,如今算是歪打正着恢复记忆,所以先前把你给忘了,但我都想起来了,想起你,想起子静和香儿。”
就因为儿子那一声娘,像是利刃般划开她脑袋里被迷雾遮掩的部分,教她想起她已经是个孩子的娘了。
应多闻连做了几次吐纳,调匀气息才粗嗄地道:“既然如此,咱们回去吧,咱们的亲事还没办呢。”
“嗯,可是……要老爸答应才成。”她想,她有必要跟他将丑话说在先,不,应该是说要让他先清楚状况,他才有法子应对。
“七王爷?”
她轻点着头。“还记得吗,一回遇难时,我跟你说过好像有人在我耳边教导着我使用穴术,甚至会在梦中为我舞剑?那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爸。”
“可是穴术是皇族……”
“是啊,我老爸是从这里穿越到我们那个时空与我的母亲相遇的,后来我的母亲早逝,老爸落落寡欢二十年,一得闲就是守在母亲的墓前,那日带着我们去给母亲扫墓,回程时遇到了车祸,而再醒来,我们竟都来到这个世界,在这里重逢了。”
应多闻楞楞地看着她,突然明白宋繁的感慨。她说得理所当然,可是他却只能哑然以对。
“如果人生很多苦难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得到幸福,那再苦都值得,当年母亲走的那一天,老爸抱着她的遗体静静地流着泪,一连好几天都不说话,我总觉得他活着,魂却不见了,可是现在,我很开心老爸终于得偿所愿,终于不用再看老爸在我面前假装坚强……”
应多闻直睇着她,忖着她说这席话的用意,是要他别跟七王爷一般见识,或是要他想个法子得到七王爷的认同?抑或者是解释那一日他俩的紧紧相拥?
“失去所爱是很痛的……老爸,你尝过的苦,怎么舍得也让我尝?”她对着一个方向说着。
应多闻楞了下,看向附近,就见柜子旁似有一扇门正微微地被推开,果真就见秦文略铁青着脸走来。
第十八章 娶亲这么难(1)
应多闻赶忙起身施礼,秦文略却瞧也不瞧他一眼。
到这时他才明白这全是她设下的计谋,就是为了要说服七王爷。
“怀安,你不明白,应多闻曾是京城恶霸,你压根不知道他有多堕落。”
“我知道,老爸,他街头闹事、青楼寻欢……但那都过去了。”初得知时,她内心也觉得相当不舒坦,但都那么久的事了,翻这种旧帐有什么意义?那时他俩根本还没相遇呀。
“你以为就只有如此?他在青楼里玩得可疯了,俨然像个霸王似的,一连数天在青楼里和花娘们不着衣衫地玩乐,甚至——”
“王爷!”应多闻急声截断他的话。
都是陈年往事了,何苦在这时候揭开?
“敢做还怕人说吗?”
秦文略哼笑一声,正打算再对女儿警告一番时,却见女儿已经冷着脸,那副与生俱来的威仪和气势,就连男子都被比了下去。
“应多闻,你怎么玩的?”她冷声问。
应多闻万般无奈地闭上了眼……如果他早知道有一天会爱上一个人,他又岂会放纵行事?
“说不出来?”
“潋滟……”
“别拿花名唤我,我姓苏名怀安,现在从了我老爸的姓,我是秦氏怀安。”
“怀安……”
“我只问你一件事。”秦怀安吸了口气问:“你曾说,没有一个男人会只守着一个女人,更何况对方不过是个花娘,如今呢?”
秦文略横眼瞪去,直想亲手掐死他。
“我那时说的男人是指李二爷,我不希望他替你赎身才这么说的……今生今世,我只要一个女人,不在乎她的身世地位,只求与她白头。”
“若你违背誓言呢?”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道。
“话别说得太满,人心可是易变的很。”
“也是,人心易变的很,只会变得更贪更渴求,贪求一世又一世,永远也不放开你的手……”他轻握着她的手,单膝在她面前跪下。“说生生世世太遥远,你先给我一世的时间证明我的真心,再让我们许诺来世,好不?”
秦怀安轻哼了声,另一只手轻握住秦文略的。“老爸,咱们该不该信他?”
秦文略瞪着应多闻,以往总想多方提携,如今却是愈看愈厌恶,尤其在得知怀安已为他生下了个孩子之后,对他的厌恶更加无法消减。
“老爸,给他一次机会吧,他要真敢欺负我,瞧我怎么整翻他!”秦怀安这话有着万夫莫敌的气势。
秦文略微点着头,怀安向来强悍,要镇住一个男人压根不难,就怕爱情让她变得软弱,一再委曲求全。
“那就等安羽生下孩子后,你再出阁吧。”秦文略最终退让了一步。“安羽可是盼着要送你出阁,而她现在有喜,怕喜冲喜,所以你们的亲事就暂缓吧。”
秦怀安忖着,明白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让步了,不过母亲临盆是明年的事,算了算时间,蓦地,一阵恶心感翻涌而上,她连忙将应多闻推开,撇头吐出秽物。
“怎会这样?徐贲,马上差御医进府,快!”秦文略怒声喊道,守在外头的王府大管事徐贲立刻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后——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怀安县主有喜了。”宫中的御医把完脉后,二话不说先恭贺道,岂料一回头却对上秦文略杀人般的眸色。
糟!他忘了怀安县主似乎尚未成亲。
“先前陈御医过府替县主医治时,为何没诊出她有孕?”
“回王爷的话,当时县主受伤又加上稍有失血,喜脉难测,如今脉息皆顺,自然是诊得较准,况且要是依时间推算,这有喜也不过是个把月内的事。”陈御医不敢含糊以对,几乎把所知全都掏尽,就怕说得不够仔细,莫名被拖到午门,或是被拉进暗巷,那可就不是普通的冤了。
陈御医说完,偷偷地以余光打量着秦文略,却见秦文略目露凶光地瞪着站立在一旁,难掩喜色的应多闻,在他明白的瞬间,立刻收回目光,省得真被杀人灭口。
留了一些安胎的药方,陈御医快快收拾医箱,赶紧回宫。
“怀安……”应多闻喜笑颜开,才刚要靠近床边,一只长腿随即扫到面前,他用双臂一挡,退上一步才闪开凌厉的侧踢,不解地看着秦文略。“王爷?”
他以为七王爷已经答应他俩的事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老爸,你做什么?”秦怀安随即坐起身。
“瞧这混蛋小子做了什么好事,这下好了,这婚事要怎么办!”秦文略怒不可遏地斥道。“婚事不延,安羽不能送你出阁,婚事要延,你的肚子怎么藏得住?”
秦怀安看了应多闻一眼,轻轻地拉住父亲的手。“要不,等我生产完再办?”反正她都有个子静了,再添一个再嫁,也没什么不可以。
“陈御医已知晓你有喜,这事皇上问起,他不可能不说,一旦皇上知晓,婚事非但不能延,还得提早置办,否则被人知晓就太出格了。”应多闻低声说。
“你也知道出格!”秦文略瞪着他的目光,像是要将他千刀万剐。
“老爸,这句话也骂到我了。”秦怀安幽幽地说着。
秦文略不禁托着额,板着脸不吭声。
“婚事如果不能延,那就尽快办吧,我再跟妈说一声。”秦怀安安抚的道。
秦文略没应声,但也很清楚这是唯一的法子,于是他冷冷地瞅着应多闻,道:“等着瞧,本王不会容易就放过你。”
“多谢王爷成全。”应多闻喜出望外地道。
只要能够让他迎娶潋艳,什么都不是问题!
两人的婚事紧锣密鼓进行着,一个月内,应多闻便将所有下聘纳采等等大小事给办妥,等着良辰吉时迎娶美娇娘。
清晨未亮的天色中,应多闻领着同侪等人陪同他一道上门迎亲,七王爷府大门前的阵仗教他紧拉起缰绳。
“兄弟,你好自为之了。”许远来到他的身边,轻拍着他的肩,眼露同情道。
“应多闻,你是怎么得罪你的王爷岳丈的?”雍王爷低问。“本王可不想跟他们硬碰硬。”
应多闻苦笑了下,看着持剑站在大门前的秦文略,站在他身旁的八王爷秦文晋,后头还有武平侯宋綦,永定侯和镇守京城内外的大半将军……原来这就是七王爷说的,不会容易放过他……
要连撞三道门……有得闯了!
跃下马,应多闻朝众位王爷、大人先施礼,沉声喊道:“赐教!”
来吧,哪怕拚个筋疲力竭,他是非要迎娶怀安不可!
等到应多闻连撞三道门,敲响三门上的锣时,早已过了掌灯时分。
好不容易终于将美娇娘迎进门,才刚拜完堂,他立即又被对他向来疼爱有加的秦文略给拖去跟宾客们敬酒。
一见到敬酒用的是手掌大小的大茶碗,应多闻眼都直了。
“应多闻,这与你以往在青楼里寻欢作乐相比,你应该没看在眼里吧?”秦文略笑眯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