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征年间,南朝最绚烂也最腐败的年代。
王公贵族生活糜烂,百姓却是水深火热,南朝的王无心天下社稷,唯寄情于酒色财气之中,朝廷大臣各自结党营私,十名皇子间更是暗潮汹涌,内斗不断,甚至自相残杀--
“刺客往这边逃了,快追!”
伴随一串嘹亮的嘶吼,杂沓的脚步声瞬间自四面八方涌来,六名刺客见苗头不对,只好兵分三路各自逃窜。
黑暗中,就见一名黑影背着负伤的同伴挥刀斩断四周宫灯,接着当机立断的跃上宫殿屋脊,打算沿着屋脊逃出宫外。
他们是闇玄门的刺客,奉命刺杀当今太子,不料行动却失败了,非但半数以上的同伴因此丧命,还落入重重包围之中。
如今上百名侍卫正在屋檐底下追赶,他若是单枪匹马还能杀出重围,但他最要好的同伴却身负重伤,他不能带着他冒险,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在夜色中奔逃。
“灰明,放开我吧,背着我只会连累你而已。”
猎猎风声中,传来同伴气若游丝的低喃,灰明提气一跃,自宫殿顶端飞跃至一棵大树上,利用树枝反弹的力道,借力使力飞跃至另一座宫殿的屋脊上,过程一气呵成,毫无声息,丝毫没有丢下同伴的意思。
“我们可以逃出去的。”他低声道,语气坚定。
“就算逃出去,门主也不会放过我们的。”任务失败的刺客,下场若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
灰明明白,却不愿同伴因此丧气。
“撑着。”向来沉默寡言的他,只好再次出声为同伴打气。
“不,我累了……”
身后再次传来丧气的低喃,可同时也传来一股凌厉杀气,灰明瞳眸骤缩,刹那止步旋身,手中大刀虽然及时挡下迎面而来的刀刃,却挡不了同时而来的匕首。
电光石火之间,锋锐的匕首无情没入心窝,灰明一个闷哼,手中大刀却已朝同伴手肘砍去,后者险险闪避,过程中不慎踢翻一块琉璃瓦,琉璃瓦几个翻滚,便自宫殿屋顶坠落至地。
匡啷一声,引来更多的侍卫,两人的行踪也因此暴露。
一盏灯笼瞬间在屋檐底下亮起,灰明却是不动如山,宛如一株参天古木伫立在屋脊上,若不是匕首稳稳插在他的心窝,那人真要以为自己失手了。
眼见灰明心窝中上一刀,却还是屹立不摇的伫立着,那人不由得露出错愕的表情,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为什么?”灰明波澜不兴注视着眼前那几番与他出生入死、视为好友的同伴,感觉到湿热的鲜血很快就染湿胸前。
“门主有令,闇玄门容不得你。”那人连忙收拾错愕的情绪,想起灰明深不可测的功夫底子,不由得悄然后退,脸上早已没有重伤虚弱的影子。
“因为我任务失败?”
“不,因为你太强了。”那人扭着唇说着,眼里有讥诮,也有妒忌。“闇玄门不能出现第二个月魄。”
月魄,闇玄门有更以来最出色的刺客,却也是最难以驾驭的刺客,两年前夺走门主半条命后,便销声匿迹。
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有了月魄这个前车之鉴,门主再也无法容忍有人比自己强,因此才会决定先下手为强。
“我从来没打算背叛。”冷冷月色下,灰明滴水不漏的持着大刀,防备同伴的同时,也防备着蜂拥而来的宫廷侍卫。
那些人随时都会发动攻势,而他胸口的血却还汩汩流着。
“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人心。”那人冷笑一声,转眼间已退至屋脊的另一头。“你的武艺不输月魄,却输在太重情,这是你唯一、也是最可笑的弱点。”话才落,人已消失在月色之中。
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静如深海的黑眸才终于有了波动,可同时,一枝箭矢也自宫殿底下疾射而来。
咻!
就在箭矢几乎要贯穿身子的前一瞬间,他才拔身一跃,跃下宫殿的另一头。
闇玄门的兵器都抹有剧毒,只消入体便能夺人性命,更遑论是插入心口。
若不是他的身子天生异于常人,心脏生于右侧而非左侧,恐怕早已一命呜呼,只是他虽避开了要害,却避不了剧毒的侵蚀。
在更多侍卫追来之前,他凭着坚强的意志来到一座宫殿,并挑了间阒黑无声的厢房,推门躲了进去。
几乎门板才阖上,高大的身躯也靠着门板瘫坐在地,劲装上的鲜血瞬间在门板上擦出一道血痕,四肢因为剧毒的侵蚀而明显抽搐,脸上尽是痛楚的线条。
他明白自己会死在这儿,却一点也不畏惧。
早在他选择沦为刺客的那日起,就没奢望自己能够长命百岁,只是临死之前,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竟想不起往昔的种种,包括他因何加入闇玄门,包括他为谁甘心双手沾满血腥,包括那曾在他心头上烙上刻痕、却在岁月间模糊淡去的倩影。
你的武艺不输月魄,却输在太重情,这是你唯一、也是最可笑的弱点。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一点也不错……
“看来你与本皇子有缘。”
原本该是无声无息的厢房,忽然传来一道男性低嗓,灰明心头一震,本能提刀抵御,谁知大掌却不受控制,沉重大刀随即自掌心滑落。
刀身落地,瞬间发出清晰的撞击声响,他无暇顾及这声音会不会引来门外侍卫的注意,因为一抹高大身影已在转瞬间来到他的面前。
即使黑暗也无法影响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同他一般高大的男人,即使一脸笑意,也隐藏不住他眼底的精光,以及浑身不容人小觑的强大气息。
“闇玄门不懂得惜才,本皇子倒是欣赏你重情重又。”轩辕禘双手负后,徐徐来到灰明的身前。
静默的黑眸骤然一闪,灰明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笔直注视眼前的男子。
这人就待在屋子里,却将他和同伴在屋脊上的对话全听了进去,十名皇子里竟然有人懂武?
“你是谁?”即使庞大的剧痛就要将他的意识压垮,他说话的语气仍是一如往常,听不出任何虚弱。
“九皇子,轩辕禘。”轩辕禘微笑报上姓名。
第1章(1)
一匹老马拖着陈旧马车由远而近,在洛阳城外戛然而止,驾车的年轻男子抬头看了眼那宏伟的城门,便立刻抛下缰绳,慇勤的跳下马车来到车篷后头。
车篷上挂着一卷竹帘,让人探不着车篷里头的状况,虽说马车是自己的,男子却没敢贸然的掀开竹帘,反倒规规矩矩、小心翼翼的隔着竹帘往里头低喊。
“苏姑娘,洛、洛阳城到了!”
“真的吗?”一道惊喜叫声自车篷里头传来,那声嗓犹如黄莺出谷,又似乳燕归巢,既柔润又悦耳,是男子这辈子听过最美妙的嗓音。
“真、真真的,只要通过城门,便是洛阳城。”男子害臊的红着脸,一双眼始终盯着竹帘,似乎期盼着什么。
而仿佛为了回应他的期盼,竹帘后方终于探出一只葱白小手缓缓将竹帘掀开。
春阳下,就见一张娇娆小脸犹如芙蓉出水,自男子眼底绽放了开来,那白里透红的柔嫩雪肌好似一吹就破,眼睫不过含怯一抬,净是道不尽的楚楚动人。
刹那,年轻男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颗心险些就要跳出胸口。
“真的呢。”苏柔柔抬头看了眼城门,接着开心的回过头,对男子露出如春华般灿烂的微笑。“洛阳城真的到了呢,王大哥,谢谢你。”
“不、不不不……不客气!”男子面色更红,激动得差点咬到舌头,为了掩饰这份窘态,男子连忙咳了几声,害臊的别开脸。“你确、确定这儿有你的亲人?”
“我与婶婶已通过书信,婶婶说好会在客栈外头接我和妹妹。”
“是吗?”想起今日便要离别,男子不禁有些怅然,车上却冷不防跳出一道娇小人影。
男子一诧,连忙伸手想接,娇小人影却迳自站稳脚步,并高举双臂,让车篷内的姊姊有个依凭,能够安全的跳下马车。
那是一名标致美丽的小女孩,一双大眼黑白分明、灵活有神,菱角小嘴红润诱人,虽然只有七、八岁,却已看得出将来也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姊妹俩毫无预警的先后下了车,男子连摸摸小手的机会都没有,不禁显得更沮丧了。
“王大哥,多谢你好心载我们一程,否则单凭我们姊妹俩,不知要走到何时才能走到洛阳城呢。”苏柔柔感激一笑。
“不过是举手之劳,苏姑娘实在不用客气,倒是我听说洛阳城里骗子不少,你可要当心哪。”虽然没机会摸摸小手,但男子还是忍不住出言关怀。
“我会的。”
“那……”
“今日一别,也许再无相见之日,王大哥的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这辈子都不会忘的。”清澈水眸里,泪光闪闪。
“我……”
“王大哥,谢谢你了。”
“你……”
“再会了。”苏柔柔依依不舍的软软欠身,接着不顾男子还有话要说,牵着妹妹转身就走。
姊妹俩虽然看似纤弱,但脚力可是一点也不弱,不一会儿便与男子拉出一大段距离,掩没在人群之中,与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块儿走入洛阳城里。
时值初夏,栽植在大街两旁的连排桃花早已凋零,如今正值牡丹花开,大街茶楼上到处都是簇簇牡丹,红的、绿的、紫的、白的,那浓艳的花色不时吸引行人驻足,迷醉在妩媚的花影中。
只是比起浓艳的牡丹花,苏柔柔却是人比花娇、芳菲妩媚,即使一身粗布也掩不住与生俱来的美丽,凡是与她错身而过的男人全不禁为了她惊艳回头,惊叹失神。
“你还真无情,才过了河,就把桥给拆了。”直到眼角余光发现一名男子为了贪看美色,不慎撞上桃花树,小女孩才终于打破沉默,淡淡开口。
小女孩的嗓音虽是稚嫩,语气却是老成,一点也不像是九岁的孩儿。
“该谢的,我可是一句也没少。”苏柔柔红唇微扬,不禁用力握紧小女孩的小手,眼底哪里还有泪光,除了狡诈,便是一片精明。“还有,我是‘你’姊姊,你至少该喊我一声姊姊才对。”
元守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被握疼的小手,接着抬头瞧着眼前那“看似”楚楚动人的苏柔柔,深深认为这世上应该没有哪个女人比她更会演戏了。
那个姓王的二愣子还担心她会遇上骗子,却不晓得自己遇上的就是个骗子,被彻底利用了还不自知。
自他有记忆以来,眼前的女人就在江湖上行骗,骗过的人不计其数,而她打算将他也栽培成小骗徒,和她一块儿行骗江湖。
“我们来洛阳做什么?”忍住叹气的欲望,他乖顺的补了句:“姊姊。”
“当然是到那传说中的叶府去寻宝啊。”苏柔柔加深笑意,笑得更加动人。“听说那叶府在五年前被人一夕之间灭了门,府邸里头藏着大批金银珠宝,要是能找到那批财宝,我们就发了。”她柔声低语。
“是吗?”他淡应一声,对她不切实际的发财梦不予置评,只是任由她牵着自己闯进这陌生的洛阳城。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填饱肚子。”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听着肚子传来的抗议声,苏柔柔不禁哀怨的垂下柳眉,可即使饿得前胸贴后背,她却依然雍容雅步,顾盼之间尽是令男人失神的丰姿。
“我们没盘缠了。”他出声提醒。就是因为盘缠告罄,所以当初才会找上那个姓王的二愣子,帮忙送上一程。
“那就去吃不花钱的。”她理所当然的说道。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饭。”
“怎么会没有呢?”她停下脚步,用好温柔好温柔的嗓音提醒他。“你以为,我会没事将你装扮成小女孩吗?”拈起他耳畔可爱的小麻花辫,她戏弄似的用辫尾搔过那张标致的小脸蛋。
瞬间,元守只觉得一阵冷意划过脊背,让他整个头皮发麻。
这女人又想做什么了?
“姊姊冰雪聪明,不知有何打算?”他问得谨慎又防备。
“唉,我们姊妹俩孤苦无依,身边又分文不剩,为今之计,恐怕……恐怕也只能卖笑维生了。”她抬高袖摆,擦拭那压根儿就不存在的泪水,说得极为可怜。
“姊姊爱说笑。”他却眯起眼眸,一眼就看穿她的目的,她在大街上行骗还不够,竟然把歪脑子动到青楼上?
她眨眨眼,格格轻笑。
“我可不是在说笑,多亏当今皇上勤勉于政,百姓生活富裕,连带让青楼也得到了好处。”她将红唇凑到他的耳边,用彼此才听得见的音量低语。“凭我的姿色,就算当个花魁也不为过,要是再加上个清白之身,铁定会有大票的男人来竟标,我们姊妹俩就等着在青楼里吃香喝辣吧。”
他一愣,忍不住紧紧皱眉。
“贫贱不能移,你堂堂一个姑娘家--”
“怎样?”她加深笑意,绣花鞋却已不着痕迹搁到他的小脚上。
他脸上波澜不兴,只有眼角在瞬间不着痕迹抽了下。
“你堂堂一个姑娘家,最好该仔细的再想想,”他逼自己见风转舵。“青楼老鸨不会轻易相信来路不明的女子的。”
“关于这点我早就想好对策,若是有个值钱的人质作为担保,任谁都会卸下心防的,你放心吧。”苏柔柔勾唇一笑,妩媚脸蛋瞬间闪过一抹算计。
值钱的人质?
她说的该不会是……
只见波澜不兴的表情终于裂出一条细缝,爆出一条小小的青筋,瞬间毁了那张标致的小脸。
“买一送一这种稳赚不赔的生意,再傻的人都会抢着做,元守啊元守,我们姊妹俩的将来都靠你了!”苏柔柔摸摸他的小脸,微笑宣布。
洛阳城外,六名壮汉同时拉紧了缰绳,将胯下的马儿停下,六人装扮寻常,胯下马儿却匹匹强健骏美,一看就知道是价值不菲的好马。
其中,领在最前头、身形也最高大的灰明率先翻身下马,其它人见状,也跟着迅速下马,动作整齐划一,透露出曾经过严格的训练。
“分头行事,李锦带人到市井打听,古德带人跟我到叶府调查。”灰明对着所有人说道,他一身粗布灰衣,气质沉默,长相粗犷刚正,却无法让人留下太大的印象,唯有那高大的身形,让人直觉他也许是名猎人。
“是。”被点到名的两人,立刻拉着马儿分开列队。
“主子要知道‘她’所有底细,不只这几年来的大小事,包括她的出身来历、私下曾和谁来往,全都要钜细靡遗的调查清楚,三个时辰后无论结果如何一律在叶府会合。”灰明继续道,而他口中的“她”,就是当今圣上--轩辕禘的的贴身宫女。
自从五年前轩辕禘谋朝篡位后,大肆拨乱反正、铲除异己,不少当初拥护太子的一干党羽始终潜伏在暗处,等待时机将他推下皇位,甚至在两个月前,暗中将一名女子送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