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马上就有几名自命风流潇洒的富家公子向他们这桌走来。
“姑娘,你怎么了?”
一张张殷勤的脸看得袁不凡心头火起,这些人打从他和宁馨一进酒楼,目光就始终绕着她打转。
“有人欺负你了吗?”边问眼光边不友善的对着袁不凡打量,想当然耳,那个“有人”就是指袁不凡了。
宁馨假装抹眼泪,委屈道:“承蒙各位大哥关心,没有的事。”
“姑娘别怕,洛阳城是有王法的地方。”
“我爷爷就是县丞,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跟我说。”
“我大伯在京城做官,天子脚下可不容奸邪小人!”
“我姨丈家财万贯,没有他摆不平的事。”
那些公子哥儿围着宁馨,迫不及待的报出自己的家世,若是不明就里的人,恐怕会误以为这是什么抬亲大会哩!
袁不凡冷冷的看着宁馨,他一无功名、二无家世,虽然有几个钱,也全是靠他出生入死挣来的,当然比不上那些家世显赫又会献殷勤的公子哥;但他没发现,他竟开始跟那些他向来瞧不起的纨裤子弟较起劲来。
宁馨则是嗓音轻柔的向那些登徒子道:“几位大哥,谢谢你们的关心,小妹好生感激……”分别向每位“大哥”致谢,还把那些“大哥”的爷爷大伯姨丈……全都谢得清清楚楚,听得那些“大哥”人人心头一爽,有着说不出的受用。
“我知道大家都很有本事,也都很有侠义之心,可是今天的事完全是小妹的错,我相公是一点错都没有。”
众人一听“我相公”三字,登时一愣。
宁馨继续说道:“我和相公出来游玩,可不管走到哪里,总会引来旁人注意,我家相公担心我的安危,想尽快离开,我却使起性子,要他让我住在这间酒楼,搞得相公很担心,是我太不懂事了。”
“长得漂亮又有什么错?”
“大丈夫的度量要大些嘛!”
众人纷纷出言劝说,当然也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过于殷勤的丑态。
“相公,我们走吧!”宁馨朝袁不凡伸出手,一副受尽委屈的表情,“又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袁不凡握住宁馨的手,“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
第5章(1)
虽然知道宁馨是做了圈套让他跳,但在那种人人觊觎他“内人”的情况下,如果袁不凡夹着尾巴落荒而逃,那他这辈子就不要当男人了!
即使他和宁馨根本就不是那种关系,但男性尊严还是要顾啊!
不过就是住一夜,没什么大不了的,袁不凡安慰着自己——如果宁馨以为住上一晚就能让他改变心意的话,那她就是太天真了!
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怨,早已根深柢固盘据在心头,哪是一朝一夕就能化解的?他才刚进房,就响起了敲门声。
“我去开门!”宁馨轻快的跑向门口。
“先问清楚是谁再开。”袁不凡心想,八成是袁福,而他跟袁福没什么好说的。
“掌柜的,是你啊!”宁馨的声音传来。
“二少奶奶,房间您满意吗?”
“满意,你安排得很好。”
“您喜欢就最好了。”袁福很开心,“二少爷也满意吗?”
“满意、满意,他说你安排得太好了。”宁馨自作主张的替袁不凡答了。
“这样就好,老仆深怕惹得二少爷不高兴哩!”
“他脾气很坏喔?”
“哦!那倒不是,只是二少爷从小就过得苦……”
“讲完没有?”袁不凡冷着脸走来,“你们不知道在别人背后议论是非,是很缺德的事吗?”
“二少爷!”袁福惶恐起来。
“没事、没事,”宁馨打圆场,“我又不是别人,我可是‘二少奶奶’哩!袁福姓袁,也是自己人。”对着袁福道:“你别理他,他这人,防备心特重。”
“这……”袁福紧张得不知所措,“二少爷、二少奶奶,‘春宵一刻值千金’,那老仆就不打扰两位休息了。”说完立刻溜下楼。
“什么春宵!”袁不凡听得一肚子火,可一转身看到满脸通红的宁馨,他的脸也红了。“这袁福,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你别理他。”
“嗯,我知道。”宁馨的回答很简短。
“那我先睡了。”都怪袁福提什么“春宵”,害他这么尴尬,袁不凡将棉被铺好,倒地便睡。
“好。”宁馨乖巧道。
不知过了多久——
“袁大哥,我睡不着。”宁馨翻来覆去的。
“把心静下来,很快就会睡着了。”其实他也睡不着,毕竟现在离就寝时间还早着呢!
宁馨似乎听进了袁不凡的话,半晌没出声,就在袁不凡以为她已睡着时——
“袁大哥,你还在吗?”
“当然在啊!”
“你一点声音都没有,害我以为你走了,紧张得睡不着。”
“睡觉要出什么声音?打呼吗?”
“你可别打呼,我没睡着前,你也不能睡着。”
“那要怎么办?”
“嗯,你可以唱个歌给我听,听听歌我可能就会睡着了。”
“我不会唱。”
“那你说个故事给我听。”
“我不会说。”
“哪有人不会说故事的?”
“真的啊!一时之间哪想得到什么故事。”
“你可以说你自己的故事啊!”
“我没什么故事可说。”袁不凡把话说得斩钉截铁。
“你不是没故事可说,你只是不肯说。”
“既然你知道,就不要强人所难。”
“说说自己的故事有什么难的?你说你的给我听,我也可以说我的。”
“我对你的事没兴趣。”谁要跟她玩这种小孩子游戏。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秦老头吗?”
“那是你家的事。”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听宁馨的语气好像是要告诉袁不凡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
“不想。”袁不凡的反应却非常冷淡。
“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你不要后悔。”
“我绝对不会后悔,你快睡吧!”
“真绝情!”宁馨咕哝了几句,慢慢的没了声音。
半晌——
“你睡着了吗?”宁馨小声问。
袁不凡不出声,觉得跟她说话准没好事。
“你睡着了?”宁馨的声音中透着惊恐。
袁不凡硬起心肠。
接着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你、你干什么?”听这惊恐的声音,就知道袁不凡被吓坏了!
原来宁馨拿着被子、枕头下床,想在袁不凡旁边躺下。“我怕——”
“怕你也不能乱来啊!”
“我不会乱来的,我只是要挨着你睡。”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就罢了,还睡在一起,她是不毁了他的名誉不罢休吗?“你乖乖上床去,不然我坏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管住!”试图吓唬她。
“不要。”宁馨很固执。
“你再不上去,我就要用强了。”他的意思是要把她打昏或是绑起来,可是话一出口却变得好暧昧,他只希望宁馨不要想歪了!
“你不会的。”没想到宁馨却这么回他,“你连跟我牵手都是婆婆妈妈的哩!”
她真是把他给摸透了!可是她就这么笃定他一定会就范吗?她可知道她正在揭的是他永远都不会愈合的伤口啊!
“如果你执意要睡在地上,那我让给你!”袁不凡说完,就从窗口掠了出去。
“袁大哥……”
宁馨的声音,被他远远的抛在身后。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远处的梆子声敲了两声,不知不觉已是二更了。
出了房间后,袁不凡一直坐在酒楼的屋顶上,他不敢离开宁馨太远,可是又不能回去。
本来只是不想向宁馨屈服,才会说出那两句话,可话一出口,他竟真的动了气,就这么负气离开房间,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黑暗的房间里。
他这么做,已经完全公私不分了。
宁馨说得对,是他自己先公私不分的——他一直不想回想的过去,却始终纠缠着他。
只因为那些过去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在抛弃那些过去的同时,他也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被遗弃的悲哀。
只是遗弃他的,还多了他自己。
袁不凡忽然明白,他一直不想面对的其实是寂寞——剥除了愤怒的伪装,他只感到寂寞。
就像现在,他轻轻的回到了房间,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很奇怪——如果宁馨睡着了,即使呼吸声再轻,在万簌俱寂的此刻,他都能听得见。
袁不凡不禁紧张了,急忙掠到床边,看到床上棉被微微隆起,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宁馨八成是躲到被子里,才会没有声音。
这丫头……袁不凡的嘴角扬了起来,一股暖流流过了心房。
“袁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冷不防冒出这声音,把袁不凡吓了一大跳,因为声音不是从床上,而是从地上传出来的。
“你……你怎么还在地上?”
“我在等你啊!”
“干嘛等我?如果我不回来,你就不睡啦?”袁不凡虽然恶声恶气的说话,但心里却觉得很温暖。
“嗯!我一定要等你回来,亲口向你道歉!”
“不用道歉了,我也有不是。”袁不凡此时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谢谢”——如果不是宁馨先放低姿态,他是说不出认错的话的。
“那我能挨着你睡吗?”宁馨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回床上去吧!”他很清楚,其实她根本不害怕,连荒郊野地他们都待过,她今晚做出这些,无非是想知道他的事,“今晚我很累,想休息了。”
“好,袁大哥,我不吵你了,我只是希望你能真正的快乐。”宁馨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就回到床上。
“我很快乐啊!”即使在黑暗中,袁不凡仍能看见宁馨眼中闪耀着光芒,那是友谊与关心。
袁不凡忍不住说了这一句,因为如果不这么说,他就要宁馨给软化了。
“你不快乐。”宁馨说:“每个人都有不愉快的回忆,但逃避它的人,才是被它伤得最深的人。”
袁不凡不语,只因宁馨一语中的。
过了许久,“你这么说,难道你也有什么不想面对的过去吗?”心中却很不以为然,像她这样的千金大小姐,能有什么悲惨的过去可言?
“世上没有人能不被过去牵绊。”宁馨突然说了这句话,感慨的语气与她平日的活泼有些不同。“像我娘与我爹和秦老头的关系,就乱得可以了吧!”语调忽然又恢复了轻松。
“唉!那是他们上一辈的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她果然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大小姐。
“怎么没关系?我现在不是得万里迢迢去认另一个爹吗?”
“可是再怎么说,你受到的毕竟都是宠爱、是珍惜;而我……”
“你不是吗?你不是袁府的二少爷吗?”
袁不凡苦笑着摇头,“除了我娘和少数下人外,袁府中人大概都都巴不得我死。”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是庶出,我娘是袁老爷的第二个妻子。”袁不凡犹豫了一下,不是因为庶出的身份,而是挣扎,他知道若再讲下去,他就会对宁馨说出一切。
“即使是庶出仍是少爷,是袁老爷的亲骨肉,难道连袁老爷也对你不好吗?”宁馨非常善解人意,没逼着袁不凡称袁老爷为“爹”。
“袁老爷在家中是没有地位的,家中掌权的是袁老爷先娶的那位女子。”袁不凡决定不再挣扎,既然宁馨想知道,就让她知道吧!
宁馨明白,他指的是袁老爷的“原配”,“袁大奶奶既然如此厉害,又怎容得袁老爷再娶?”
“因为我娘才应该是袁老爷的原配。”
第5章(2)
接下来,袁不凡就说了他的身世——
袁不凡的母亲丁守慈是袁老爷袁念儒指腹为婚的对象,当时两家都是书香门第。
后来袁家弃文从商,袁念儒为了巩固事业,娶了汝阳城富户的女儿为妻。
几年后丁家没落,丁守慈历尽艰辛来到河南府找到袁念儒,才发现他已成亲,她在伤心之余,本要离开袁家,可是袁念儒不肯让她走,又用柔情与愧疚打动她,就这样,丁守慈便不明不白的跟了他。
在丁守慈有身孕后,袁念儒不顾袁大奶奶的反对,坚持迎娶她——毕竟两家有婚约在先,袁大奶奶即使恨得咬牙切齿,也不能不让丁守慈入门。
只是这么一来,就注定了丁守慈和袁不凡悲惨的生活……
“难道袁老爷对你们受到的欺负都视而不见吗?”守馨替袁不凡抱不平。
“袁大奶奶和她儿子在袁老爷面前当然不会做什么,但在袁老爷背后,要整我们母子还怕没办法吗?小小年纪的我不懂,印象中我只是常常摔伤、烫伤,有一次还差点掉到井里……”
“这根本就是想把你弄死!你哥哥对你也没一点手足之情吗?”
袁不凡冷笑一声,“袁大少爷比我大七岁,以前我总以为他是受到他娘的影响,所以视我如眼中钉,可是十三年前我母亲去世,我回家奔丧,才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一切不过是为了钱。”
宁馨默然,多了一个儿子,自然多一个分家产的人,在巨大的利益之前,亲情、道义都显得渺小。“袁大哥,你是如何练成这身好功夫的?”
“这都要感谢我娘,她忍受了一切母亲所不能忍受的。”袁不凡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悲哀。“在我差点掉进井里之后,我娘知道如果我继续待在袁府里迟早会没命,所以她狠下心,谎称我的八字轻,要把我送到城外的道观去寄养,那时我还不到四岁。”
“那间道观因常受到袁府供养,也算是与袁府有些渊源,所以袁老爷勉为其难同意了,或许他也察觉到什么了吧!无论如何,那是他对我做过的最慈悲的一件事;到道观后我每天用功读书,因为我娘跟我说,袁老爷虽然生意做得很大,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家里能出个进士,毕竟袁家世代簪樱,但从他父亲那一代断绝,所以他希望我能实现他的心愿,他替我取名‘承志’,就是希望我能继承这个志向。”
“所以,‘不凡’不是你的本名?”
“‘不凡’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我也只认可这个名字。”袁不凡道:“我为何要继承袁老爷的志向?光是这个名字就让我在袁府吃了不少苦头。”
“为什么?”
“因为袁大少取名‘继业’,继的自然是家族事业,可是袁大奶奶也清楚袁老爷真正的心意,便更恨我入骨。”
“我想袁老爷会这样看重你,并非没有道理。”宁馨的话不只是劝慰,也是她内心的想法。
袁不凡不语,或许是吧!他娘温婉又有才气,他三岁就会作诗,如果他走上学文的路,或许真能实现袁老爷的愿望。
可是他不后悔!“在到道观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我在观里读书,突然来了个老爷爷,他是个游方道士,刚好在观中作客。他跟我聊了许多,在知道我的身世后,问我想不想习武?我想如果我学会功夫,不但能自保,也能保护我娘,便立刻答应,当晚我就拜了老爷爷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