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一片静默。骆老爷子的遗命太有杀伤力,众人一时都回不过神,是骆天秀第一个尖叫出声——
“爹——”她跌跌撞撞地扑到牌位前,痛哭失声。
……这大概就是所谓喜极而泣吧,没想到骆老爷子临死,念念不忘的竟是女儿的婚事,爱女如此,也算是难得了。
骆天磊脸色铁青,上前拉回骆天秀。“师妹节哀,还有大事要议。”
慕容则清冷的声音响起,“请恕慕容难以从命。”
“慕容少庄主不妨听我说完再做定论。”周勤捋捋胡子,慢慢道:“这些年来老爷费尽心思,终于为小姐备得了一份嫁妆——月盟的名单。”
慕容则眼神微厉,凝神打量周勤,却见对方双目炯炯,竟是不惮他的注目,坦然对视。
程钊逼近周勤身边,冷冷地道:“周管家,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放肆。”慕容则轻斥。
程钊心有不快,虽顺从地退回座位,却是脸现豫色。
四师兄向来谨言慎行,怎会突然这么冲动?苏剑还没来得及问,只听周勤又道——
“如今这名单随着那铁盒放在一个隐密的地方,只要慕容少庄主答应娶小姐,便可以将名单交到少庄主手中。这份嫁妆纵然轻薄,但也足以配得上慕容山庄了,还望少庄主多多思量。”
牧晚晴头昏昏、眼花花,她简直不懂周勤在说些什么,却又字字听得分明。
有了月盟名单,就可以找到月盟中人,继而寻到慕月的解药,这可比大海捞针有希望多了,这个道理,心思单纯如牧晚晴,也是懂得的。
得到慕月解药,解去小则身上的毒,是她最大的愿望,如今这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只要她的小则娶另外一个女子为妻。
牧晚晴总算明白了,原来劲敌之“劲”,不在于其气势有多么咄咄逼人,而是能够绝处逢生,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见牧晚晴脸色苍白,眼神呆滞,骆天秀满脸得意之色,关切道:“姊姊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一步三摇,来到牧晚晴身边,体贴地斟了杯茶给她。
神情恍惚的牧晚晴根本没注意到骆天秀,她只呆呆地看着慕容则,喃喃道:“答应吧答应吧答应吧……”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在劝服自己。
“那铁盒在哪?”慕容则剑眉微拢,似是心中也踌躇不决。
“老爷并未说明地点,只说藏盒所在唯小姐一人知晓。”
“我?我怎么知道?”骆天秀满脸讶色。
“老爷说,是小姐少时玩耍之地。”
骆天秀皱眉道:“我小时候玩的地方可多了,去哪儿找?”
“师妹,你可得好好想想,这个盒子关系重大,一定得把它找到。”骆天磊一脸凝重,切切叮嘱。
骆天秀也知道铁盒的重要性。她不太关心铁盒中的名单,但万一找不到盒子,慕容则也不见得会娶她了,想到这里,她连连点头,“请慕容公子放心,天秀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找出盒子的。”
慕容则眉头忽而松开,靠回椅背,闲适道:“没什么不放心的,这盒子骆姑娘自己留着吧。”
听闻此话,骆天磊脸现喜色,周勤却是怒目圆睁,寒声道:“公子莫非怀疑这名单有假?老爷闯荡江湖几十年,他的人品如何自有公论,况且老爷他尸骨未寒,慕容公子虽为江湖第一庄的少庄主,也不能这样凭空怀疑。”
“慕容并非怀疑名单真假。话若说得太明白,对谁都不好。”慕容则含蓄道。
难道大师兄他宁愿不要解药,也不愿娶骆天秀为妻?自己果然押对注了!
第7章(2)
苏剑心头大喜,但他转念一想,是妻子重要还是性命重要?自己师兄弟几个的任务就是保护大师兄,如果大师兄能够不畏日光,那能干多少大事呀。
当年慕容老庄主的殷殷劝导又浮上心头,苏剑顿时热血沸腾,抱定向小玉磕头的悲壮决心,说道:“大师兄,这慕月解药多年求之不得,现在好不容易有些线索,可不要轻易放弃啊。”
程钊瞪他一眼,“大师兄自有主张,不要多嘴。”
“四师兄,我这也是为了大师兄好啊,你也希望早日寻到解药吧?”这四师兄未免太过谨慎了,苏剑不禁摇头。
“那是自然,不过得看大师兄的意思。”程钊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偏过头看骆府三人的反应,不再理苏剑。
形势急转而下,骆天秀脸色煞白,几欲晕倒,幸好骆天磊在身后及时扶住,才让她没有机会晕到慕容则怀里去。
慕容则太傻,到手的美人竟不要,这下骆府又是他骆天磊的了。骆天磊满足地扶着骆天秀纤细的腰肢,以惋惜的语气假意劝道:“此份名单先师得来不易,还请慕容少庄主三思啊。”
周勤冷哼一声,“慕容公子可想清楚了?”花白胡子却抖得厉害,难以相信慕容则的决定。
慕容则正要开口,突然被打断。
“没有没有,周老爷子,我来劝劝他。”一直晕乎乎的牧晚晴这时仿佛清醒过来了,急急对慕容则道:“小则,你怎么啦?这名单多重要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们辛辛苦苦寻找解药,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点希望,你怎么不好好珍惜?”
见慕容则没什么反应,牧晚晴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道:“小则……”
慕容则眸色倏地暗沉,冷冷地扫她一眼,逼得她住口后起身对周勤和骆天磊拱手道:“骆老爷子的好意,慕容心领了,而方才之事,绝不会泄露半句。”扔下发楞的一干人等,大步走出门去。
没想到他竟如此绝情,说走就走,骆天秀一声痛呼,再次伏在牌位前泣不成声,骆天磊在旁不住劝慰。
周勤老管家气得胡子翘起。“骆家虽比不上慕容山庄的声望,也是武林一成名世家,慕容则对老爷遗命如此无礼……年纪轻轻就这般矜骄狂妄,必不成气候。”
指责到这个地步,程钊和苏剑都不好说什么了,干脆学大师兄一走了之,于是两人虚应两句就要告辞离去,苏剑见牧晚晴还楞着,赶紧拽了她一同出门。
这一处僵局好办,另一处就难办了。
苏剑悄悄对牧晚晴说:“表师姊,你千万小心哪,看来大师兄很生气。”刚才大师兄出门前的眼神冷冽,他想想都胆战心惊。
没想到牧晚晴非但不怕,火气好像比慕容则还大。
“小心什么?我要和他好好算算帐。”一溜烟跑没影了。
苏剑和程钊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
那两个人之间算起帐来的话,肯定比那次房中两个时辰的冷战更可怕,他们还是避避风头吧。
牧晚晴气喘吁吁地跑到荷塘边,就见慕容则正站在那里,脸色阴沉得比夜色还要黑上几分。
“你、你为什么……不答应?”虽然她很用力地要表现出气势来,但跑得太急,一口气喘不过来,一句话分三次才说完。
慕容则双眸轻眯,紧盯着牧晚晴,“你希望我答应?”
“是!”她无畏无惧地抬起头与慕容则对视。
他的眼中燃起了火焰。“你再说一遍。”
“是。”声音小了许多。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怕的。
“再说一遍,和第一次同样大声、同样确定!”几乎是在吼了,表情有些微狰狞。
“……”牧晚晴的气势突然烟消云散。
“说啊!”慕容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盛怒的气息张狂,仿佛要把她吞没。
回想起来,他这么生气还是头一遭,再不实话实说,估计会死得很惨。她呐呐道:“其实……也不是很希望。”
慕容则脸色稍霁。
“但是——”承认归承认,话一定要说清楚,牧晚晴正色道:“的确,我不希望你娶骆天秀,但我更希望你能够得到慕月解药。”
“名单不等于解药。”
“可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们找了十多年都没找到,如今总算有点线索了,你怎能这么干脆就放弃?”
“你想想,我们慕容山庄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的东西,骆九鹤怎就轻易得到了?这名单是真是假,真能凭他们三言两语就相信?再说,即便名单是真,谁能保证就一定能找到解药?可能这世上根本没有解药的存在。”慕容则说话向来简短,此番情绪激动之下,一口气说了这般多,脸上似有了丝倦色。“轻宛,做事不能只想最好的一面。”
这晚无星无月,秋虫寂寥,鸣个不休,不远处,屋宇前挑着的几盏灯笼发出昏黄的光,将他俩的身影长长地投到荷塘上去,夜风拂过,忽而碎去,忽而拼起。
牧晚晴抬手,轻触他的眉眼。盛怒过后,他眸中的火焰早已熄灭,只剩下深邃的幽黑,她知道,他是失望惯了,再不敢有什么希望了。“可是,你不试怎知道会不行呢?可能不成功,也可能成功啊。”
“可尝试的代价是娶骆天秀!你竟愿意?”话题又兜了回来,他的眉头再次微微拧起。
“我不愿意,可是我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我花了十年工夫都没有配出解药,反正……反正这毒解不了,你也不会娶我,左右不是我,那你娶了别的女子解毒不也很好?”牧晚晴猛地调过头去。暗夜里,她的泪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悄无声息。
慕容则眼眸微阖,仰首望天,本要抚她秀发的手,抬起一半又颓然放下。“我不会娶妻。我不能让我的妻子过着晨昏颠倒、只见星月的生活。”
“我愿意,那也不行吗?”
他用力地闭上眼,哑声道:“我不愿意。轻宛,你这样好,值得……”
“不值得!”这样的对话最没意思了,牧晚晴恨恨地打断他,“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得上你。慕容则,你固执,我也能固执。我告诉你,你要嘛娶骆天秀,要嘛就等着你做和尚我做尼姑,我一辈子不嫁!”深吸口气,她回过头来对着慕容则一字一字道:“从此以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再也不管,你也不要再管我的事。总之,咱们一拍两散,各不相干!”
退后一步,再望他一眼,掉头就走。
慕容则嘴唇一动,却终究没说什么,默默地看着她远去。他满心满眼,都是她最后那一眼,莹然带泪,死心绝望。
他随手摘下身边一个莲蓬,取出莲子来吃,没有剥皮,没有去心。
皮涩,心苦。
他一粒粒吃着,吃完一个莲蓬,再摘一个接着吃。
只有这样,才能骗过自己,压下心底如潮汹涌的苦涩。
骆府荷塘占地广阔,牧晚晴心思烦乱,便顺着湖缘一路行去,不觉出府走到了曼迦城山下。
此处湖面空阔,林木深秀,已非骆府中所见之园林景致,原来那骆府荷塘只占了这湖小半而已。
再往前走,山影伫立如刃,需攀山而上,如果自己功夫好的话,就翻山而去,岂不痛快。
但是不可能的,牧晚晴默默垂下头,随意找了一方大石坐下。
山下夜风急乱,树叶沙沙作响,湖水激荡,涟漪不止,就像她的心,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什么“一拍两散,各不相干”,自是负气的话,若真放得下的话,五年前就已经放下了,现在怎会又生牵扯。
牧晚晴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细细摩挲。锦囊里有几个小瓷瓶,装着她这五年来炼制的各种丸药,专为解慕月而配。
她对慕月所知甚少,知龙涎香为引,腹泻为症,见光毒发,血竭而亡,仅此而己,没见过毒药,更没见过解药,这解药实在不知该从何配起。
小则刚中毒直至她又离家,那八年,她配了各种药给他服用,丸剂、汤剂、粉剂,什么都试过了,不仅统统没用,还害得他生各种奇怪的病。
他……竟然每次都肯吃下去。
这锦囊里的药,如果给了他,他一定也毫不犹豫就吃下去吧,即便他心里是不信有什么解药的。
老说自己是傻瓜,其实他也很傻呢。
锦囊织纹繁复,是绣球簇锦的样式,牧晚晴的泪掉在上面,染湿了当中一簇绣球花,此刻夜色浓重如墨,瞧不清那颜色湿重的花瓣,是如何的哀愁垂泣。
如果想要放下,那就先从这药开始吧。
牧晚晴心里百转千回,正要下定决心将锦囊掷入湖中,忽然听到虫声顿歇,沙沙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此时夜深人静,曼迦山又离骆府已远,怎会有人出没?难道……真的有鬼?!
她心里一怕,抓紧锦囊缩到大石背后,再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脚步声近,只听一个声音道:“此处甚好。”接着,脚步声停了下来。
原来是人,而且还不止一个,牧晚晴心下安定。这声音极浑厚,听来竟很耳熟,一定是骆府中人吧,她想起身打招呼,可是,哭得淅沥哗啦地窝在石头下,这模样也很尴尬啊。牧晚晴又缩了缩,决定干脆就当自己不存在,希望他们讲完话快点走。
只听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声音道:“接到传书,慕容轻宛墓里埋的骨细小如童,决计不满十岁,可是,天下人都知道,慕容轻宛是十二岁时中毒身亡。”
这声音……这声音更是熟悉了。
她疑惑地探头,从石边望去,两个人站在离她不到一丈的地方,一个背对她,一个面向她,然因天上阴云密布,星光甚弱,一时之间看不清是谁。
“我想,杨家后人定还活着!”
那个年轻人语气狠绝,令牧晚晴听得心头一颤,见他正厉目向自己这边看来,她赶紧缩回石后。
“这么说来,那墓里的确就是慕容轻宛,可能十七年前,八岁的慕容轻宛求医不成,已然病死,之后的慕容轻宛其实是那杨家女儿!”中年人沉吟道:“十三年前那次试探,不管慕容轻宛是真是假,总归是毒死了,而且还让慕容则身缠宿疾,这本是一石二鸟之功,没想到那丫头命大,竟还活着。”
一席话,牧晚晴听得心惊胆战,身子抖啊抖,越蜷越紧。千万、千万,不要发现自己才好。
年轻人冷笑一声,“她命再大,也活不过今晚了。”
“难道她就是……”中年人大概觉得自己的猜测太过离奇,咽下了后半句话。
“不错。”年轻人声音益发冷酷,“慕容山庄追查慕丹解药十多年不可得,如今月盟名单都动不了慕容则的心,你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传言慕容则与他姊姊亲厚非常,这下你可知道了,那是怎么个亲厚法!”
他厉声说完,突然横跨一步,正对大石,寒声道:“牧晚晴,我说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