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化妆室,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她瞄著腕表,时间指在十二点的位置,提醒她该去觅食了。一整个上午,她才喝了一瓶鲜奶,现在紧绷的情绪没啦,开始觉得饥肠辘辘。
郝思嘉的名言——所有的事,都丢给明天再去烦恼吧。
等她吃饱喝足了,再来想下一步该走的方向。
但,天有不测风云呵……下一秒的突发状况,又陷她于诡异的紊乱之中,不知是福、是祸——
“哇——”
“啪!”
“噢——”
“唔……”
声音是连续响起,密密相关的。
许迎曦边看表、边走路,转弯时脸抬也不抬。
忽然,一堵肉墙挡在面前,她忍不住惊呼,吓得放掉手里的提包,根本来不及收住步伐,整个人已笔直撞了上去,没撞痛鼻梁,却咬到自己的舌头,眼泪登时痛飙出来。
不过,最后那声闷哼倒不是她发出来的,是对方的脚板吃了她高跟鞋一记重踩,声音里讶异的成分居多。
“好、好痛……”真的好痛!她双手捧住下巴,好像尝到血腥味了。在这时候,她却还有心情模糊地想著,真不懂古代为什么那么流行咬舌自尽,还没气绝,人都先痛晕了。
“你一向这么莽撞吗?”
那堵墙忽然说话了,声浪熟悉又冷酷地敲击她的耳膜,脑中还没推敲出是谁,她泪眼一睁,避无可避地对上那双鹰眼。
“哇啊?!”她双手不能自主地上下乱挥,这一挥动,指关节竟狠狠地打中墙上一幅装饰画的铜制画框,哀叫一声,既要顾著不让画掉下来,受伤的地方又痛得要命,瞬时间手忙脚乱,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你到底在干什么?”低吼一声,平头鹰眼男一手稳住摇摇欲坠的画,一手扶住混乱制造者,不可思议地瞪著她。
许迎曦对著指关节可怜兮兮地吹气,有些委屈地瘪瘪嘴。
“你没瞧见吗?我正在丢脸啊。”
她俏皮又真实的回答让他怔了怔,但那张酷脸仍是一号表情,只放任著目光锐利地任她小脸上梭巡。
“哭什么?把眼泪擦掉,妆都花了。”
被男人行军似的口吻吓了一跳,她定定地望著他,愣了五秒才回神。
“又不是我自己想哭,我、我咬到舌头又敲到指关节,很痛啊,眼泪就自己掉出来了……真挨打,我还不哭咧!”呃……她发神经吗?说这个干什么?
他掌心的温度还覆在她手肘处,跟那张冰冻三尺的脸完全不搭轧。
可能是面试产生的后遗症,她发现在他面前,自己竟又开始紧张:心跳加速、呼吸紊乱、手心和额头也跟著冒汗。
拜托,谁来给她两巴掌,把她打醒吧!
藉著捡起手提包的动作摆脱了他的扶持,手指还是痛得要命,她握紧又放松,轻甩了甩。
然而,这男人不道歉、不慰问,竟又拿她开刀——
“个性莽撞、粗心大意的人绝对不适合服务业,尤其是航空界。一架飞机离地而起,在三万五千英呎的高空,任何安全上的小错失都足以夺去所有人的性命,你不要以为空服员的工作只是摆个笑脸,在飞机上端端盘子、卖免税品这么简单。”
他意有所指,语气并不温和,再加上近乎严厉的眼光,教许迎曦心头凛然,背脊跟著挺直。
“我不是粗心大意的人,我也不莽撞。”深深呼吸,她胸口明显起伏。“你在会议室里待累了,出来走走是你的自由,可是你想抽烟,就该到外面去,或是到特定的休息室,环航大楼设备那么完善,一定有所谓的SMOKING ROOM,你不应该站在转角偷偷抽烟,污染空气兼吓人。”
唉,她又逞口舌之快了,这尖锐的个性想摆脱也摆脱不了,尤其在这男人面前,连压抑也做不到。话刚说完,她不由得懊恼,好不容易退温的脸蛋又烧红起来。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得古怪。
“什么……怎么说?”莫名其妙。
“你说我抽烟,你看见我抽了吗?”
她细眉飞扬,皱起鼻子。“用不著看,你身上都是烟味,空气里都是你制造出来的二手烟,这样很不道德耶。”
他挑眉,表情看不出喜怒,忽然迅速地转换话题——
“我还以为你很想进环航。”
许迎曦一怔,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膏药,不由得戒备起来。
“环航福利好、制度完善,我当然很想得到这份工作。”
他微微冷哼,语气略带嘲讽,“你把面试经验大方的和其他应徽者分享,就不怕别人挤掉你吗?”
他瞄到她和林美慧窝在大厅沙发那里窃窃私语吗?
呃……虽然是“私语”,但好像不是“窃窃”,糟糕糟糕,她说了他什么?
他、他他不是忙著面试吗?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呜……现在都中午了,依照之前GH分发的时问表,上午的面试只到十一点半……哇,他不会从那时候就一直躲在一旁观察她吧?!
“我……呃……我当然怕。”这份高薪的工作能替她解决许多难题,让往后的生活真正安定下来,她当然不愿意失败,可却也学不来自私。
“……那是因为她、她看起来好像很紧张,我只是给她一点建议和心理建设,而且,我觉得她人满好、满体贴的……”
他又不留情地冷哼。“女人,感情用事!”
这话才短短一句,却有严重轻蔑女性的嫌疑,许迎曦不满地瞪大眼睛,红唇像搁浅的鲤鱼般一张一合,还没想出话反击,男人已从口袋里掏出整包香烟往嘴边一凑,熟练地叼住一根。
“走吧,电梯上来了。”鹰眼微眯,他懒懒地说,跟著把她留在原地,高大身躯已消失在转角处。
两脚跨进电梯,按下CLOSE键,许迎曦下意识瞪著跳动的楼层标示灯,一股莫名其妙的闷气堵得胸口发痛,挺不甘心的感觉。
一直到走出环航大楼,搭上捷运,望著反映在窗上的自己,她才恍然记起——
她被人“海电”了一顿,却还没搞清楚对方的姓名。
第二章
你听见了吗?那奇异的、难解的、若有所知又若有所思的声音,是心的冲突。
上帝垂怜,佛祖保佑,她真的被录取了。
接到“环球幸福”通知电话的那个早晨,许迎曦房里那扇大窗外的鸟儿醒得特别早,飞到摆放几盆波斯小菊花的窗台旁啾啾唱歌,实在是个好兆头。
她没赖床,花了十分钟刷牙洗脸、穿戴整齐,又花了十分钟为自己的娃娃脸刷上宜人淡妆,吃过了母亲特别为她准备的营养早餐,打算出门去应征一家上市电子公司的助理秘书。
她扶著墙壁在玄关穿鞋,母亲忙著把削好的水果装进保鲜盒中,准备让她带著中午吃,客厅的电话在这时响起,母亲跑去接听,拖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答答作响,跟著拿起听筒讲没两句话,额上和眼角的纹路笑开了,抬起头,兴奋地对著她猛招手。
心脏提得老高,她几乎是颤著手接过母亲递来的电话筒,迟疑地喂了一声,报上姓名后静静等待著。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温和有礼,是“环球幸福”人事部的小姐,除了通知她录取的消息,还细心地叮咛她报到的日期,以及一些该缴交的照片、文件和证明等等。
长这么大,许迎曦从来没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简直甜美得犹如黄莺出谷,像久早甘霖般让人精神大振。
哇啊!她是不是“出运”了?!
哇啊!竟然真让她考上了!
虽然台语说得不好,头发不柔顺,连个性也不太柔顺,但是真的有人慧眼识英雌,大胆地录用她?!哇啊——哇啊——她想叫、想跳、想高歌一曲,抱住母亲的腰笑著转圈,一刻也坐不住。
对她而言,生活中的快乐是多么、多么地值得珍惜,尤其是在接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刹那,她会永远记住这一刻的喜悦。
只是,这样不真实的喜悦伴随著不安定的疑猜,笼罩著她好多天。
即使已经过了最后一关体能测验,被几位“环球幸福”航空派驻台湾的“大头”轮流接见兼精神训话,跟著又在台北环航大楼会议室里,连上了两个礼拜的职前课程,如今整批菜鸟被统一管理著,送至东京羽田机场附近的整备场接受训练,早巳大事底定,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录取了。
羽田的整备场有设备完善的模拟机舱,环航在亚洲地区的新进空服员,包括台湾BASE在内,其他如日本、香港、泰国等地招考进来的新人,均要在此地集中训练,由一群优秀而资深的教官带领。
训练内容除了基本的机上服务流程和专门业务之外,还有更多生硬得难以消化的机械知识,和航空相关的各种专有名词,当然,谁也避不掉那精采至极、犹如魔鬼女大兵的海陆逃生演练。
站在整备场内,望向不远处的宽广天空,各家航空的班机呼啸起降著,几架从白云的那端飞来,几架滑向面海的灰长跑道,一举冲往蓝天。
夏季的东京湾,有著奇异却又协调的热烈风情。
而这般的风情无色无味地散染在空气当中,让人心情莫名地鼓动著,有几分紧张、几分兴奋,还有几分冒险所带来的刺激。
是的,冒险,而且前所未有。
空服员甜美的声音在机舱里轻轻流泻,说明飞机此时正慢慢收纳机轮,做降落的准备。
餐饮服务和免税品贩卖已完全结束,空服员回到所属的机门位子坐下,系妥安全带,所有人都在等待降落。
忽然间,毫无预警地,宽广机舱里的照明啪地—声全灭了。
莫名的恐惧急扑而来。
下一秒,机身剧烈摇动起来,仿佛被卷进狂风暴雨当中,隐约传来机翼嘎嘎作响的摩擦声,震得整架飞机几乎解体。
“把头低下!把头低下!HEADS DOWN!HEADS DOWN!”面对著旅客、坐在空服员座位上的许迎曦放开喉咙大叫。
同一时间,震动更加强烈,感觉机身整个往下飞坠,机舱中尖叫声四起,将她指示的声音掩盖过去。
“把头低下!把头低下!HEADS DOWN! HEADS DOWN!”她双手抓紧安全带,这一次豁出去了,使尽吃奶的气力大声疾呼,光线太暗,看不见她喊得脸红脖子粗。
震动蓦然间停止,她两手迅速解开安全带,直挺挺站了起来,空服员座椅砰地一声自动弹回,幽暗中只见她双臂高举,摊开掌心大声安抚旅客——
“冷静,不要慌!STAY CALM!STAY CALM!”
机舱内持续混乱,尖叫哭闹声中,极度刺耳的警铃突然嘟嘟大作,是机长由驾驶舱对全机所做的逃生指示。
她食指指著小窗,坚定喊出自己该有的反应:“CHECK OUTSIDE!”这是处理紧急迫降的第—步。说完,她做出检查的动作,弯身察看窗外情况,又响亮喊出——
“NO FIRE!NO FUEL LEAKAGE!THE SPACE IS SUITABLE TO INFLATE SLIDE”检查结果,窗外没有著火、没有漏油、机外空间足够让滑道充气膨胀,提供迅速的逃生。
接著——
“打开安全带!OPEN SEAT BELT!打开安全带!OPEN SEAT BELT!”她对著旅客大叫,拉开喉咙大声指示,一面快速地检查机门操作杆是否定在正确的位置,双手握住门把猛力一扳,整个往外推开——
一团塑胶材质整个由底下门缝急弹出去,自动充气,瞬间变成—座滑梯,另一端则稳稳地抵在地面上。
“来这里!来这里!COME HERE! COME HERE!”光束大把大把地从门口透进,她抬高手对著慌张的旅客疾挥。
见机门开启,所有旅客往同一个方向冲——
“不要带行李、脱掉高跟鞋!NO BAGGAGE!NO HIGH-HEELED SHOES!”
“跳!跳!JUMP!JUMP!”
好多乘客急速涌来,她怕被推挤下去,一手拉住门边握把,一手奋力指挥,口中仍持续不断地高喊:“跳!跳!JUMP!JUMP!”
往机门外跳出的男女双臂平举,咻地一下已藉著充气滑道迅捷无比地踏上地面,朝四周空旷的地方奔逃,三分钟不到,机舱内除了少数的空服员外,所有人皆已疏散。
“COME HERE!楼上机门OK!”她大嚷,将自己负责的机门位置报出,指示旅客和其他空服员往这边的门逃生。
再次确定无其他旅客后,几名空服员跑来,两个、两个地同时往机门口跳出,以标准姿势快速滑下充气滑道。
呼——加油!加油!
呼——她就要做到了,只要像其他人一样滑下充气滑道,这场逃生演练就大功告成了。
今天在模拟机舱室的这场练习,一开始就设定为突发性迫降,也就是假设机组人员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面对机体剧烈震荡,跟著飞机迫降地面,各个位置的空服员该如何处理的演习。
受训已整整三个月,平时课堂上,教官早将许多逃生细节和专用语做过解说,要她们这群新进的菜鸟牢牢背熟,还让大家不断地反覆练习,而今天和明天已进入整个职前训练的最后结训。
“环球幸福”航空的教官群来自世界各地,男男女女几乎包括了所有人种,全充当起搭机旅客,为求逼真,有的扮孕妇,有的手里抱著娃娃,有的则死命拽著行李不肯放手,该尖叫时就毫不客气地放声尖叫,完全的歇斯庭里,还互相推挤、乱窜著,以扰乱受训空服员为最高原则。
这场地面逃生,许迎曦被指定在巨无霸机型二楼的机舱位置,而且还设定楼上的门只有她所负责的那一道有办法开启,其他的不是机外著火,就是滑道充气无效,因此她的角色特别重要,旅客能不能得到明确的指示,安全逃出,全看她能否明快地判断和动作。
“JUMP!JUMP!跳!跳!”她用力嘶喊,见同期姊妹皆从自己负责的机门逃生后,她放开紧握的手把,和另一名同期菜鸟同时动作,先弹跳起来,双臂往前水平伸直向下滑落。
教官说过,逃生时,当臀部落在充气滑道上,腰背必须打得挺直、往前稍倾,重心在前自然会加快下滑速度,但是……这个……呃……她这会儿好像冲得太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