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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愿咒文  第9页    作者:梨陌

  他以为她知道。毕竟进入这个以研究占卜为目的的社团,一定多少有人跟她提过这些奇奇怪怪的行规。

  但是,显然没有。

  听到他说占卜费,那个绑着长马尾的女孩紧抿着唇,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皮包里掏出仅有的两百元递给他。

  他突然觉得很有趣,当下决定不要多加解释,直接将那两百元收下来。

  不是想占她的便宜,只是觉得那样的刘余音很……可爱--戴着无框眼镜,看起来总是一板一眼,非常难以接近的冰山美人,在那一个瞬间,却露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表情,是很教人印象深刻。

  因为这两百元,他将自己的塔罗牌送给她,作为交换--那是高二时,他偶然在意大利某个小跳蚤市场里买到的精品。

  将跟了自己许久的算命纸牌送人,老实说,他不觉得可惜。

  一方面或许是赠送的对象--他知道个性严肃的刘余音一定会好好珍惜使用,特别当那个东西是别人送给她的时候;另一方面,则是他真的觉得无所谓。

  对于很多事情,他都觉得无所谓--包括占卜。

  他们说,他对占卜很感兴趣,但那并不是真的,关于「兴趣」那个部分。

  读经、算卦、加入占卜社、学习各种人类用来阅读命运的仪式。偶尔,在路上遇到摆摊的相士,如果不赶时间,他会坐下来,看着、听着,观摩其它人的作法。

  但是,那并不是因为「兴趣」。

  他只是开始了,所以顺其自然继续下去,等到哪一天,有人告诉他必须结束的时候,他甚至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遗憾。

  余音也曾经问过他一个类似的问题,关于「开始的原因」。

  他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不能。

  他不记得有一个明确的原因,甚或是有所谓的「开始」。

  在政治世家中出生长大,命理和他的关系,比较接近是一种耳濡目染。从有记忆以来,这些东西就已经一直存在那里,在他的生命里扮演着吃重的角色。印象所及,家里面没有任何一项重大决定,是可以跟「算命」撇清关系的。

  唯一的差别在于:其它人选择被动地接受「大师们」的说法,而他选择去探究--至于要探究什么?为什么要探究?他也不是很确定。

  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

  ……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一直把这两张百元纸钞收在皮夹里?钱应该是要拿来用的,不是吗?

  没有表情的眼睛凝视着皮夹里的陈旧纸钞,看起来有点呆滞。

  好半晌,他决定放弃。这应该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将学生证放回皮夹收好,王书伟拿起黑色的背包,起身离开图书馆,踏着沉默的步伐,往山上的宿舍走去。

  乌云吞没月亮,十月的细雨,灰蒙蒙地沾满整个山头。污泞的水顺着柏油铺成的山道,匆忙往低处溢流。

  晚上九点,路上的人影稀疏。

  来到风雨走廊的转弯处,正要上山的阶段,一个抬眼,却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余音。

  草地的一角,撑着黑伞的马尾女孩伫立在雨中,低头不知道在凝视什么。

  他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然后打开伞,走过去。

  「余音。」

  突然受到惊吓,刘余音跳了一下,猛转回头,伸手抓紧胸口。「书、书伟?」

  「晚安。」

  或许是夜雨的影响,镜片后面那双深邃的眼睛看起来有点模糊。她深呼吸,勉强弯起嘴角。「……晚安,你要回去宿舍了吗?」

  他点头,顿一下,又开口:「妳在做什么?」

  她垂下目光,又望回某块似乎没有异状的草地,表情有些僵硬。「嗯--我的黄金鼠死了。」

  他安静下来,不确定该说什么。

  她很难过。他知道。

  淡金色的脸颊上没有泪痕,总是带着一点严肃味道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正常,但是在黑暗中笔直伫立的身影,却让人有一种悲伤的感觉。

  有一点奇怪的是,他不知道她养了黄金鼠,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他微微攒起眉头。「余--」

  「书伟,你养过宠物吗?」

  他停顿一下。「没有。」

  「我以为你养过……」她停一下,叹气。「我有一次看到你站在摊贩前面,好象在看那些宠物,现在想起来,你说不定只是在发呆吧?」

  他不记得这件事,不过那个推测是很有可能的。「……什么摊贩?」

  她摇头,似乎表示那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不过是随口提起。

  「什么时候的事?」

  「咦?」

  他伸手指向她刚刚凝视的草皮。

  「上个月。」她顿一下,又淡淡地开口:「其实,这应该是违反校规的,可是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思薇尔』埋在这里。」

  「『思薇尔』?」

  她安静一下。「我的黄金鼠叫『思薇尔』,Swear。」

  他点头表示了解。

  她将目光转回草皮。「……以后,牠就可以好好睡觉了。思薇尔最喜欢睡觉了。」

  寂静的夜里,有些沙哑的低沉嗓音流入耳朵,宛如风的叹息。

  他默默看着她,伸出手,然后忽然顿住,没有表情的眼睛直勾勾盯住自己抬高的右手。

  ……他想要做什么?

  安静思考两秒之后,举高的手又缩了回来。

  「妳不要难过。」

  她习惯性地扶一下眼镜,还是没有看他。「对了……书伟,我上次跟远毅借了两本书,你帮我跟他说,我下次社课会带去还给他。」

  「妳不要难过。」

  终于,她瞥他一眼,摇摇头。「没关系的,书伟。我知道黄金鼠的寿命本来就不长,只是有点放不下而已,毕竟是养了很久的宠物。」

  他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她。

  夜雨无声,从黑暗的天幕中落下,沾上女孩脸上的玻璃镜片,反射出微弱的路灯光芒。冰凉的风吹动长长的马尾,乌黑的发纷乱扬起。

  她动也不动,看着那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坟墓,看不见的思绪彷佛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余音。」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

  「嗯?」

  「我陪妳回宿舍。」

  七、「未济」……改变、未知、可能的毁灭、救赎的希望

  幸好,他不记得了。

  刘余音扶一下眼镜,在书页上划下重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直接趴倒在桌子上呻吟。

  她不想吓坏室友。

  会养「思薇尔」当宠物,其实是一件很乌龙的误会,特别是得到当事人的亲口证实之后,她更觉得可耻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她从面屋里用完晚餐走出来,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王书伟站在一个小摊贩前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因为两天前才在游泳池里,又「救」了他一次,虽然事实证明,那个奇怪的人只是在漂浮而已,不是溺水。所以,她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也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好奇地定近一瞧,发现那个人正在看的,是一笼黄金鼠--至少,她当时以为他看的是那个。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大男生会站在马路旁边,目下转睛地看着笼子里挤成一团的仓鼠……他很喜欢老鼠吗?

  一个回头,正要跟他打招呼,却发现那个人早已经走远。

  下一件她知道的事情,是自己跟摊贩的老伯买了一个笼子,带了一只黄金鼠回宿舍,而那只黄金鼠,就是「思薇尔」。

  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真正奇怪的人,其实是她。

  事过境迁,她已经放弃了王书伟,也说服自己忘记,为什么她会开始养「思薇尔」、为什么她会加入占卜社。

  那些都过去了。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但是,先知告诉凡人:过去是无法摆脱的,特别是人的愚蠢,总是会在最意外的时刻,回来登门拜访。

  幸好,他忘记了。

  幸好,他没有发现「思薇尔」这个名字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然而这些「幸好」,并没能帮助她感觉好过多少,她还是觉得好丢脸,好想钻进土里,陪她亲爱的「思薇尔」一起去见上帝--她以前为什么会做出那么奇怪的事呢?

  好讨厌的感觉。

  「余音?」

  她回过神,扶一下眼镜,转头看向站在门边,似乎在打电话的另一名室友。「什么事?」

  女孩指指手上的话筒,看起来有点困惑。「找妳的电话。」

  皱起眉头。她竟然没有听见电话铃声。「好。」

  起身走到门边,一边向室友点头道谢,一边接过话筒。「喂?」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五秒钟过后,她叹口气,突然明白了话筒那头是谁。「书伟,有事吗?」

  「……现在有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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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只老鼠是灰色的,应该不叫「黄金」鼠,而且,好象有点太活泼了。

  男孩面无表情地研究着在笼子里活蹦乱跳的仓鼠,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作了正确的决定。

  但是,他比较习惯灰色的老鼠。

  「书伟?」

  顿一下,他抬起头,朝绑马尾的女孩打招呼。「晚安。」

  刘余音的目光下在他的身上,而是专注地盯着他面前的小笼子,似乎有点好奇。「这是什么?」

  他跟着将视线转向桌上那个粉红色的铁笼,决定照着店员告诉他的话说:「黄金鼠。」

  她怪异地看他一眼,向来严肃的嘴角突然微微扭曲,眼里透出笑意。「我知道这是黄金鼠,我是问这只黄金鼠从哪里来的?」

  「所以,这是黄金鼠?」他向她确认。

  她扶一下眼镜,摇头,拉开椅子坐下,目光离不开那只不断跑着滚轮的小东西,声音有些迟疑。「嗯……我觉得这比较像是枫叶鼠。」

  「……因为牠不是黄色的?」

  「不,黄金鼠也有别的颜色,我只是觉得黄金鼠好象还要再大一点点。」

  他微微揽起眉头,那个店员跟他说错了。

  「你还没告诉我,」她抬起头,好奇地看向他。「这只仓鼠是你的吗?」

  他安静半晌,还是决定告诉她:「不,是送给妳的。」

  「咦?」

  他点一下头,确定她没有听错。「送给妳。」

  朱色的唇微微绽开,深邃的眼凝视着他,充满了惊讶……还有一种他无法清楚辨识的东西。

  他等待她的反应。

  好半晌,她终于别开目光,安静地说:「……书伟,你不用这么做的。」

  「妳不喜欢?」

  她摇头。「不是。」

  他沉默一下。「我可以去换一只黄色的回来。」

  她看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不是,跟那个没有关系……我说真的,这只仓鼠很可爱。」

  「但是,妳不想要。」

  她一个劲地低头,没有否认。

  「余音。」

  「我不知道……我有点害怕……再面对这种事,」她还是没有看他,伸出纤长的手指,探进笼子里。银灰色的仓鼠好奇地停下来,看了看,然后跑下滚轮,凑近铁栏嗅闻。「付出了这么多的感情,然后在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又不得不失去……我……」

  他看着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她抬眼看向他,深吸口气,被浸湿的瞳孔在镜片后面闪烁。「……谢谢你,书伟。」

  「我可以拿回去退。」他告诉她。

  「不,我喜欢牠,牠好可爱。」她凝视着又跑回去玩滚轮的小仓鼠,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我喜欢牠。」

  他看着那只精力过盛的仓鼠,然后将目光挪回女孩脸上平静的微笑,惯来没有表情的眼睛忽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光芒。

  他觉得自己……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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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黄昏。才刚过五点,夕阳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打卡下班,在天的尽头留下凌乱的晚霞。

  星期五,大多数人早已经离开学校,准备要欢度周末。向来人来人往的山道上只偶尔传来几句人语声,然后慢慢随着脚步远去消失。

  体育馆旁边的场地,有几个像是棒球社的成员,正在进行投掷练习。更远一点的地方,还可以听见传来几声隐约的公车喇叭声。

  懒洋洋的声音蓦地响起:「书伟?」

  王书伟睁开眼睛,转回头,面无表情地向室友打招呼。「远毅。」

  「我刚刚在上面看到你。」萧远毅伸个懒腰,顺手指向体育馆旁边的攀岩场。「你在干嘛?」

  登山队。「……思考。」

  萧远毅摸摸眉毛,好奇地看他一眼。「喔。」

  他垂下目光,继续凝视河堤底下颜色怪异的潺潺水流,没有再说话。

  已经很习惯好友的沉默,萧远毅打个呵欠,走到另一张长凳躺下,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十分钟过去,躺在一边睡觉的男孩突然开口:「社团的事?」

  王书伟微微侧头,望向说话者。「嗯?」

  萧远毅继续闭着眼睛,佣懒的嗓音里满是睡意。「我是问,你在担心社团的事情吗?」

  他眨一下眼睛。「不。」

  「我以为社团的情况有点糟。」

  他点头。「是不好。」

  「所以?」

  他转回头,看着在远方天空日夜交接的璀璨云霞,没有马上回答。

  上个学期那场社庆的盛大成功,打响了占卜研究社在学校里的名声,加上「占卜社魔女」的传说持续蔓延,社团的成员数曾经一度暴增到两百多人。

  但是,好奇心随着时间消失。

  三年级成员淡出社团活动的同时,许多当初慕魔女之名而来的人,渐渐不在社团上出现,而有更多的人,绝大多数是女生,也因为另一个魔女的传说,开始对社团却步。

  这个月刚举行过的社庆,情况远不如活动组的预期。再较之今年年初那场社庆的盛况,学弟妹受到的打击更是严重,对社团的投入也显得意兴阑珊起来。

  不到一年的时间,占卜研究社已经从极盛走到极衰,远毅之所以会有刚刚的疑问,是可以理解的。

  敛起目光,他开口,没有特色的声音维持一贯的平板。「弗损益之,无咎,贞吉,利有攸往,得臣无家。」

  萧远毅慢吞吞地打个呵欠。「什么意思?」

  「社团不会有事的。」

  躺在椅子上的男孩睁开一只眼睛,有趣地望了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的好友一眼。

  「喔。」

  又过了半分钟,萧远毅从椅子上爬起身来。「那你到底在烦恼什么?」

  「……余音的黄金鼠死了。」

  「所以?」

  「我送了她一只新的。」

  「她不喜欢?」

  他摇一下头。「她带回去养了。」

  萧远毅摸摸眉毛,似乎觉得很复杂。「书伟,我还是听不太懂。」

  「她很伤心。」他没有见过那么伤心的刘余音。「但她还是把那只我送给她的老鼠带回去养了--如果到最后还是会失去的东西……为什么人还要去追求?」

  萧远毅沉思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好友。「因为她喜欢黄金鼠吧?」

  「但是,」他顿一下。「她终究是会伤心的。」他后来才知道,黄金鼠只有三年左右的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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