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已经过世了。」
「我当然知道她过世了。」那个中年胖子耸肩,隐约露出轻蔑的眼光。「不然妳也不会在这里。」
她失去了耐性。这个人打从一进门,就没有一句客气的话,连自己的身分都没有表明。她不打算继续忍受这种无礼的态度。「你到底是谁?」
「我?」中年胖子笑。「简单地说吧,我是这里的继承人。」
「继承人?」她叹气。「这位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姓池。这样够清楚了吗?我才是池家的人,池金玥那个老女人没有权利把我们家的财产留给别人!」
她感觉到脑中有根神经啪地一下绷断。虽然她只见过姑姑两次,但也不代表她会容许一个陌生人随口诬蔑她的血亲长辈。何况,姑姑毕竟很疼爱她。
她的目光转冷。「有没有权利,不是你说的。这位先生,金玥姑姑去世已经超过半年了,你突然这样冒出来,我也没有办法确认你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建议你,去找个律师来。台湾是有法律的。」
男人的脸部肌肉抽动,威胁地踏前一步--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畏缩的表晴--十根肥短的指头压在柜台上,放低声音:「姓简的,我告诉妳,妳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间『晓梦轩』是我们池家的财产,妳不要想独占!」
敬酒?她不知道他这一整段话下来,有哪一句可以算得上是「敬酒」了。
「这位池先生--如果你真的姓池的话--我还是刚刚那句话,台湾是法治社会,这种事请你去找律师出面。如果真如你所说的,『晓梦轩』不应该由我继承,我会把这里还给应该继承的人,没有二话。」她顿一下。「但是,在事情确定之前,我也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就乖乖照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的话做。」
他瞪着她,污黄的眼珠几乎要从狭小的眼缝中迸出。「好!妳要上法院是吗?我们就上法院见!池金玥那个老女人,她别以为每件事都可以照她的意思摆布!想都不要想!至于妳,最好识相一点,反正这也不是妳的东西,收到法院通知以后,赶快声明拋弃继承权,否则……等着看吧!」
说完,男人便气势汹汹地转身,打算走出「晓梦轩」。
她叹气。「先生。」
他顿住脚步,回头,表情里尽是掩不住的得意……她想要抓起什么,砸烂他脸上那抹嗯心的笑容。「怎么?妳心虚了?放心,如果妳识相一点,我还会留一点东西给妳。毕竟,池金玥那老女人似乎还挺重视妳这个『亲戚』的。」
「不,你误会了,『池』先生。」她努力挤出一抹干涩的微笑。「我只是想告诉你一点法律常识,现在要办理拋弃继承,已经太晚了。这种事情,听说是有期限的。你应该更早一点来的。」
他的脸烧成火红。「妳--」
她冷冷地看着恼羞成怒的男人,继续说:「还有,下次如果没有律师在场,请你不要再踏进『晓梦轩』一步。否则,我会告你恐吓。」
气急败坏的男人脸色转黑,劈头对她冒出一连串难以入耳的脏话。
她不为所动。「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全来。」
似乎看出她眼中森冷的寒意,男人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然后,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的怯懦,他更愤怒地诅咒:「贱人!妳跟池金玥都是一样,贱人!你们简家的,都是贱人!爱钱的贱女人!」
说完,他转身气冲冲地走出去,用力摔上门,离开了「晓梦轩」,只留下狂乱作响的风铃声音。
而店铺的主人笔直地站立在柜台后面,手心紧握住挂在胸前的项链,不发一语,脸色比平常更加苍白。
叮叮当当,慢慢地,晃动的风铃转为平静,最后,回复一室死寂。
屋外,雨势倏地转大。哗然的大雨伴随轰隆雷声,从黑暗的天空中落下,惊人的气势,像是要将整个世界淹没一般。
惊蛰。春天来了。
第五章
「池、池家的人?」邓文忠难得地抬高了声音,一脸不可置信。「池、池姐没、没有提过任何池、池家的亲戚啊!」
「没关系的,文忠哥。」她朝紧张的男店员安抚地笑了笑。「我去问过雪君姐了。姑姑虽然是池家的养女,不过很早以前就已经跟池家没有往来,也早就拋弃了池家的财产继承权。『晓梦轩』是姑姑自己的财产,跟池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养女?」胡孟杰沉思地提问:「所以,妳才会跟池姐不同姓吗?」
她随意地点头,继续说:「我的继承权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雪君姐向我保证,姑姑做好了一切必要的手续安排。」
「那么,那个人是谁?」胡孟杰右手抚着下颏,深邃的眼望着她。「他是来做什么?纯粹来闹场的?」
她扮个鬼脸。「我怎么知道?雪君姐说,听我的描述,那个人应该是姑姑池家那边的侄子之类的,大概是这阵子才知道姑姑过世的消息,上个星期好象也到雪君姐的办公室去闹过。」
「池姐跟池家那边,确定没有金钱上的纠葛?」
「雪君姐是这样说的。」她将挑拣完剩下的芙蓉晶放回小箱子里。「姑姑和池家那边,早已经恩断义绝,至少有三、四十年没有往来了。」
「我还是觉得奇怪。」他忍不住皱眉。「他如果没有半点把握,为什么会这么鲁莽地直接找上『晓梦轩』?太愚蠢了。」
「一点也不奇怪。」她用力将箱子盖上,不带感情地反驳:「人为了钱,本来就会做出很多难以置信的蠢事。」
听到她的语气,站在旁边替新商品上卷标的邓文忠眨眨眼睛,慢慢顿下手边的动作,看向发言的年轻女孩,表情似乎有些不安。而原本就一直盯着她的胡孟杰更是瞇细了眼,若有所思。
没有留意另外两个人的反应,她拿起装满水晶的箱子,转身将东西搬回店铺后面的储藏室。
回到柜台,她听见胡孟杰开口,语调干涩:「新羽,妳刚刚那句话,真是充满人生哲理啊。」
她赏他白眼,很清楚他在挖苦自己。「本来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没听过吗?」
他看着她,没有答腔。
她朝他皱皱眉,低头拿起刚刚挑好的粉晶,开始编串水晶手炼。这是她最新的嗜好。没有办法分辨宝石的等级真假--到现在,替货品决定价钱上标的工作,都还是邓文忠的工作--至少她可以从其它方面着手,也算是帮店里贡献一点心力。
「邓哥。」胡孟杰转头,扬高了声音。
「啊、啊?」邓文忠吓一跳,抬头看向发话的男人。「有、有事吗,孟杰?」
「店里你一个人可以吗?」
邓文忠似乎还弄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用意,楞楞地点头。「没、没问题啊,孟杰,你要走了吗?」
他露出牙齿。「我跟新羽要出去散步。」
听到他的话,她猛抬头。「我为什么要跟你出去散步?」
他理所当然地微笑。「因为,新羽,妳要知道:散步是情侣最常一起做的事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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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什么时候变成情侣了?」她顿下脚步,斜睨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要笑,或是踹这个厚脸皮的男人一脚。
终于回过神,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拉出了「晓梦轩」,走在熟悉的僻静巷弄中。
星期天,住宅区里多了几分人的气息,可以听见屋里传来人语交谈,还有各种电视节目声响。
男主角跟着停下脚步,望她一眼,双手勾住牛仔裤的口袋,牙齿很白。「从妳没有出声向邓哥澄清的那一刻开始。」
她决定了,她要踹他一脚,并且马上付诸行动。
他退后一步,轻而易举地闪开。下一个瞬间,她发现自己已经被男人圈进了怀里。
她想要挣扎,却找不到力气。
坚实的胳臂、宽广的肩膀,男人灼热的身体有一种清新的松柏气息,隐约透着温暖的麝香。魅惑而刺激的气味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掠夺呼吸,渗入她的意识。
激烈的晕眩感,像是服用了过量的药物:心在颤动,宛如太急着冒出头的新芽。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一个男人如此地吸引。
这个男人,实在太不道德了。
「嘘,别动、别发抖。」浑厚的声音轻柔地在她的耳畔响起,温热的呼吸擦过肌肤,结实的手臂收得更紧。「我在这里。我不会走开。」
然后,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整个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不明所以。
安静的巷弄里,早春的阳光怯生生地露出笑容,早上下过的那场雨在阳台的绿叶上留下水光。男人拥抱着她,背靠着住家的围墙,头往后仰,偶尔向好奇的行人报以招呼的微笑,耐心等待她恢复平静。
似乎过了很久的时间,身体的痉挛才逐渐消失;她听见远处传来鸟儿的叫声、车声,还有路过的孩童大惊小怪的笑闹声。稳定的心跳,在她的耳边打着节奏。
他的身体,好热!陌生的高温,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融化残余的寒意。
「我以为春天来了,」她低声抱怨:「所以出门的时候没穿太多衣服。气象局真是没用,老是报错天气。」
他笑,宽厚的胸膛震动。「春天是来了,天气也很暖和。新羽,妳不是因为太冷的关系才发抖的。」
她安静下来。那双眼睛看得太清楚,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是透明的,完全无所遁形。
「你知道吗?这种感觉很不好。」她抬起头,不悦地告诉他:「你好象什么都知道,我却常常弄不清楚你在想什么。」
「哦?是这样吗?」
她懒得跟他争辩。
「妳很生气。」
「气你刚刚跟文忠哥胡说八道?」她耸肩。「反正你一天到晚胡说八道,我想文忠哥也已经习惯了,没什么好气的。」
他楞一下,然后笑。「妳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她勉强勾起嘴角。「……我当然很生气。他根本不在乎姑姑,只是想要钱而已。」
「只是这样吗?」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发抖?」
「因为爱。」他很愉快地这样回答她。
她用力踩他的脚。
他低喊一声,嘶声抱怨:「新羽,妳真是一点也不留情。」
「你活该,谁叫你不正经!」
他没再开口,似乎在努力调适着脚上的痛楚。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妳没有发现吗?妳早上一来,整张脸都是白的。」
「我有贫血,血液循环又不好。」她解释给他听。「脸色本来就比较差。」
「不一样。」他摇头。「我看得出来,妳的脸色比平常更糟,而且跟我们说完昨天的事以后,变得更糟了。」特别是下完那句「评语」之后。「……新羽,妳在躲避什么?」
她僵住!比起第一个问题,她更不喜欢这个问题,所以,她决定告诉他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前年,大概是十一月左右吧?我在路上看到一场车祸。」
「车祸?」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疑惑,显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情。
「车祸。很普通的车祸。」她盯着他胸口的衣服纹路,轻声说:「一个路人走在路上,被一辆超速的轿车撞倒。肇事者驾车逃逸。」
「妳报了警?」
「当然。我报了警,警察把肇事的车主抓了起来。」
「啊,台湾的警察也有不错的。」他下了评语。「然后呢?」
「然后那个车主被法院判了刑。」她冷冷地说:「一条人命,只判了八个月,还可以缓刑。」
他沉默不语,半晌,才出声提问:「为什么我觉得,妳在乎的不是这件事?」
「你猜对了。」身体里再次涌起太过熟悉的寒意,她试探性地将乎环上男人的腰,脸颊偎紧胸膛。她需要更多的温度。「当时目击的人,不止我一个。」
男性的肌肉在她的手臂下收缩,她轻轻吸一口气,纳入更多属于他的气息。他的手在她的背上漫不经心地地游走。「但是只有妳愿意出庭作证?」
「对,因为肇事的人跟黑道有关系。」
「人总是害怕麻烦的。」
「但是家人呢?家人也有权利害伯麻烦吗?」她的手在他背后紧握成拳。「警方带着死者的家属找上门来,希望我能够出庭作证。我去了,让那个肇事者被判刑,伸张了正义。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死者的家人早就不见。他们要的,只是保险金,根本不是正义。」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下颏在她的头顶摩挲。
「我觉得很生气。」她咬牙,还是忍不住发抖。「比起死去的人,他们更在乎的,是钱,只有钱而已。那个死掉的人,好可怜。」
「所以,昨天那个人,让妳想起了那个临阵脱逃的死者家属?」
「那个人更恶劣!」她深呼吸,努力控制自己,然后撇撇嘴。「吴太太--就是那个出车祸的人的妻子--至少还有一个理由:她害怕黑社会。但是昨天那个家伙,他摆明了只在乎姑姑的钱。姑姑的过世,对他而言,代表的只是一笔遗产而已……我讨厌那个人!」
他静默下来,拉开和她的距离,举高手,将过于柔软的黑发撩到她的耳后,锐利的眼凝望着她,端正的脸上勾起温柔的笑。他有一双她见过最迷人的眼睛,深沉、温柔,带着难以捉摸的神采。「妳知道吗?妳是我见过脾气最火爆的小女孩。」
「说得你好象见过很多小女孩似的。」她嘀咕。「你到底几岁?」
「上个月满三十二。」
她眨眨眼睛,有点意外。「……好老。」
他笑着叹气。「我好伤心。」
看到他的笑,一股温暖的骚动突然在体内涌现,她有点不自在,别开目光,松开圈在他腰上的手,试图若无其事地推开他。
察觉到她的意图,男人的笑意漾深,铁一般的胳臂箍住她,低下头,额头轻靠着她的额头,清晰的呼吸声传入耳朵,鼓动、蛊惑她的心跳。他的呼吸,有薄荷的香味。
她听见脉动的声音,愈来愈快。那是谁的心跳?她分不清楚。
「……我可以吻妳吗?」压低的声音有点沙哑。
张开口,她发不出声音,嘴唇发干,虚软的膝盖像是融化的奶油。
她想说不可以,她不想要陷入另一段关系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受了这个吻,她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可是,她渴切地想要他的温暖……她想要品尝那两瓣唇的滋味,想要知道他的吻是不是像他的拥抱一样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