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死寂。
「格非,由你来说明一下大道具的配合部分吧。」主席怡然缓场,化解尴尬。
他没有立即响应,等到悠悠哉哉地涂完资料上国字内的空白处,把内文搞得面目全非,才蓦然搁笔。
伸个大懒腰。
没人敢催他,全在静静恭候。
「大道具啊……」他眼神幽远地轻喃,仿佛感叹人生在世,生死无常。
大家肃然等待他念天地之悠悠完毕……
「难。」
一字了结,俐落痛快,众人却陷入一片茫然,面面相觑。
「只是做几个场景有这么难?」
「顶多四个景吧。各各他的山丘,财主的坟穴,以马杵斯的小村子,提比哩亚的海边。还有其它的场景吗?丽心。」
她惶惶猛摇头,寒毛悚立。
郎格非的整人时间又到了。
大伙浑然不觉大难临头,还认真火热地讨论解决方案,交头接耳,寻求支持。
「不然删掉其中一个场景怎么样?」
「还是格非你需要人手?除了社会青年团契的人,我这边的大专团契也可以帮忙。他们有好几个都在外头搞剧团,很快可以上手。」
他淡淡长叹,哀感顽艳。
「你们都没有抓对问题的关键。」
多么具有专业魅力的一声无奈,在座几位没见过大阵仗的平实老百姓不禁暗暗赞佩。他真不愧是一流广告公司出身的,连随便一叹,都像仙人放屁,不同凡响。
蓦地,他双手环胸,态势一转,严肃逼人。
「制作不是难题,难在后续处理。复活节活动结束后,这些大道具该怎么处理?每年都有复活节、圣诞节,或许这些大道具还有再度使用的机会,问题是,这期间这些东西要收在哪里?」
这时才有一些总务人员纷纷发声,他们确实承受不少处理收藏的各方意见及冲突,为了不增加大家的服事负担,才自行忍下来扛。
「只是收藏不便而已,有那么严重吗?」有人傻问。
「那是因为你们不是负责收拾残局的,才不觉得严重!」多年沉冤隐隐触怒。
「老实讲,我们这些总务的为了善后问题,搞得两头不是人。每次你们活动组的弄了一堆大道具,我们收也不是,丢也不是。」
「丢了还会被财务组的骂浪费!」不懂节约。
「收了又被行政部的璋大姊骂得狗血淋头,说我们老是搞这些有的没的,把教会弄得像仓库。」
「你们不觉得严重,我们这一挂人却真的快被整到挂了。」
「我谢谢格非在这里替我们把话说破!」有人豁出去了,大呜大放。「我们总务组的已经反应过很多次,大家却老是不当回事,完全不处理,弄得我们现在一听到要办活动就头痛。我甚至很想拜托大家,稍微体谅一下我们这些杂工的难处好吗?」
言下之意,是要复活节儿童剧别弄了?
「我们哪有不处理?!」强烈反弹。「我们早就说要帮忙,是你们总务组的叫我们不要越权干预你们的事务!」
场面火爆。
「等一下。」主席伸掌。「这个问题我们待会──」
「你们那叫帮忙吗?」还好意思理直气壮!「你们除了动嘴巴、下命令,提一堆根本没办法执行的创意,变成我们除了费神处理杂务,还得费神应付你们!」
「什么应付?!」讲这话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旁人急劝。「弟兄之间不要吵架──」
「本来就是!你们哪一个亲手来拆解过大道具?你们知不知道拆解下来的东西要怎么做垃圾分类?要怎么丢、怎么收?你们知不知道有多少次是我们自掏腰包来处理,只因为你们说预算有限,无法拨款处理这些?」
「出钱出力的结果,是坐在这边给你们的炮轰。」呵。
「我们哪时说不拨预算给你们处理后续的?!」轮到财务组愤然开炮,扩大战役。「你们每次都报那种没有统编、甚至没有收据的帐,教我们怎么拨款?」
「如果要给收据才给钱,请问拿到收据之前的帐款是谁在代垫的?你们以为我开银行,要拿多少现金出来都没问题吗?」
「这项请款争议已经吵很多年了,在执行细则修定前──」
「要不然你们自己来接手善后工作!」
「别这样,有话好好讲。」
「别在那里猛说大话,有本事就动手做做看!」
「好了!与其闹成这样,不如暂且拦置大道具的问题。」大不了不要做了,叫小朋友直接上台演!
「那个……用、用布来做怎么样?」
丽心小蚊子的嗡嗡叫,顿时惹来全场瞠怒火爆的大瞪,几乎将她万箭穿心。
「我们可以把、把所有的场景都用布幕来表现。什么大道具都不用做,换场景只要换布幕就可以了。事后的收拾,只要把布幕卷一卷就……」
呃,总之,就是这样了。
满室紧绷的死寂,害丽心僵笑得一头大汗。
怎么……都没人有点反应?这个提议有这么烂吗?
「格非,你觉得呢?」主席淡然把问题拋给挑拨离间的元凶。
只见他一副隔岸观火的悠哉样,环胸摇着座椅晃荡,对丽心大展饶富兴味的坏笑,故意闲闲跟她耗。
「不错啊,挺有创意的。」
众人这才纷纷附和,视丽心的提议为盖过CAS印章的优良肉品,可安心食用。
「只可惜,这创意完全不适用于儿童剧。」
他这淡然一句,又泼了众人一头冷水。他倒凉快得很,慢慢啜饮他的咖啡。
「为什么用布来表现会不适合儿童剧?」烈士代表恭敬讨教。
「儿童剧是给儿童看的,所以彩色的会比黑白好,动的比静的好。布的表现虽然有创意,但它完全是死的。」就挂在那里,动也不动。
「那……怎么办?」
「是啊。」郎格非矛头一转,挑眉朝小人儿嘻嘻笑。「丽心,你说怎么办?」
她哪知道!好不容易惊险过了一关,竟又被他推下悬崖。
「你既然这么有创意,就再说个点子来听听吧。」他哼笑。
她已经吓到心脏狂跳,几乎跳出喉咙,哪还想得出东西。
「快点,别浪费大家的时间。」大爷他待会还有别的节目耶。
「我、我也……」
「快快快,想点什么是好收又能动的!」
他不耐烦的气焰通得她鸡飞狗跳,旁人也被紧迫的情势压得喘不过气。
「用风扇去吹布幕,它就会动了……」
「你是在演复活节还是在演恐怖片?用你的大脑想,不是用你的大肠想!」
「大肠会想吗?」旁人窃窃私语。
「不会,只会制造粪便。」叽咕叽咕。
「快点!」
她脑袋一片空白,只差眼睛没翻白。「那个……」
「谁跟你这个那个,讲!」
「用、用小朋友玩积木的方式来……来弄,会不会比较好?」
「讲清楚!」
「就是……」天哪,她已经头昏到连自己在讲哪国语言都不知道。「我们可以用一块一块的东西叠出场景,换场就只要换个方式叠就可以。不但可以灵活运用,收起来也很好收……」
「什么叫一块一块的东西?」他继续欺压。
她不知道啦!呜鸣鸣。「大概……像纸箱之类的,叠几个起来不就很像一座小山吗?或是叠成房子……」
全场鸦雀无声。
她可以了解。她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想去撞壁,没脸见人,拙毙了。
「非常好。」
郎格非的这一声,比先前的脑力轰炸更令她震惊。他却意味不明地淡淡笑着,朝主席间喳呼。
「看到没?你这里不是没人才的煤矿,而是钻石矿。问是,要懂得如何开采。」否则反而糟蹋。
这下她反而有听没有懂。他这是在称赞她吗?怎么可能?
「我刚刚……」随便乱讲的疯话。「那种、有有有可能做得出来?」
「关于这点。」他满意地搭手在她肩上。「你就必须和我这个负责制作的,好好私下协谈了。」
大手猛地一拉,就欢欢喜喜、正大光明地将手到擒来的小猎物拖出去,无视尚在进行的后段筹备会议。
他这一拖,竟把丽心拖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安和路豪华PUB吃「早点」──对夜店玩家来说,晚上八点吃饭实在太早了点。
包厢沙发座内,挤满他随手CALL来的一挂猪朋狗友,半数左右看来还满像人类,另外的则仿佛巴鲁趟星合成兽,吓得小人儿魂飞魄散,张口飙泪。
这票彪形大汉们,个个虎臂熊腰,皮衣皮裤,戴钉挂炼,臂上肌肉累累如芒果西瓜,有的还刺上龙凤呈祥小叮当之类的。阵仗之豪迈,令不少前来把妹的白领小资自惭形秽,深感自己的粉味有辱国格。
「这次车队打算跑哪里?」
「美西。老格不一起来吗?」
「得了。上回跟你们横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事,消息败露,回来后差点被高堂老母扒皮抽筋,刻上精忠报国。」
「啧,还以为你可以替我们去跟那些老外撂英文。」
「撂个屁,用下巴跟拳头比画就够了。」肢体交流。
丽心完全听不懂他们的外星语言,只忙着在他们叼烟吞吐的十里雾中含泪呛咳,奋力呼吸。
妈呀,臭死人了……
「你还好吗?要不要跟我换位子?」被郎格非由教会一道赎出来的德国帅哥勒卫,好笑地以简单中文问候着。
丽心被熏得双眼刺涩,频频点头。
她正要起身坐往包厢边缘,一条铁臂却懒懒挂上她肩臂,故作散慢地将她猛地拥入胸怀里,强行扣押,被迫依赖。
他这是在干嘛?!她羞愤得几乎喷鼻血。
郎大爷坐拥小艳娃,吞云吐雾,慵懒哈拉。
「我上次看到大条他自己改装的宝狮406,他什么时候开起这种玩具车了?」
「好象是国父推翻满清的时候吧。」
「看他改装,我也有点想改装。」一名光头大胡子感叹。
「想改装就改装啊。只是给你个良心的建议,你不适合蕾丝花边的娃娃装。」
丽心努力憋住差点被郎格非逼出的噗哧声,却在光头大胡子郑重的响应下破功。
「我也这么觉得,细肩带的低胸碎花小洋装可能比较适合我。」
「我送你。」郎大爷慨然眯眼,吐着浓云眺望远方,一副勘破红尘状。「LAURA ASHLEY这一季有很多骚包的小村姑性感洋装。可是穿那种花花小洋装的时侯,你不能穿丁字裤,不够清纯。」
「那你借我一件合适的内裤。」
「我没有内裤,但是可以借你一卷胶布。」贴补家用。
丽心呛到不知该如何掩饰,只好拿起五彩缤纷的调酒猛啜,没事找事做。咦?还满好喝的,像果汁一样香香甜甜的。但当她欣喜地再多喝几口,赫然傻眼。
喝完了?!可是长杯里有七成都是小碎冰耶,显然这饮料根本没几滴,一杯却要一桶大桶瓦斯的价钱。
「这是在卖酒还是在卖冰块?」有够贵。
「鬼叫什么,又没人要你出钱。」郎格非悠然招呼侍者续杯,好生伺候大小姐。
「老格,趁着大家都在的机会,我就直接问你一句了。」瘦小有型的老酷哥透过墨镜,严肃以待。「你是不打算继续跟车队跑了吗?」
「是啊,内地的车友也在问。」
「接连好几次的大型活动,你都没参与。」跟他以往的热烈投入截然不同。
他没有立刻回答,在云雾中淡淡眯眼,故作无心地偷瞄身前小人儿。看她捧着再一杯的调酒慎重饮啜,那副勤俭又小小贪嘴的模样,好笑得让他差点忘了朋友的问题。
「我只是需要冷静一下,想想自己到底楚为什么而开着吉普跟大家上山下海。」
喔……她懂了。听他们车队来车队去的,原来是一群越野车的同好者。哥以前也动过买台四轮传动越野车玩玩的念头,结果被大嫂骂到臭头。
搞不懂男生为什么这么爱玩车。小时候玩小车,长大后就玩大车。
「我的想法没老格那么有格稠。」其中一人举杯苦笑。「但是我也发现自己愈来愈跑不动了。」
「小老弟,你芳龄四十都不到喂。」现在就嚷嚷自己跑不动,教他们这些老大哥情何以堪。
「可是我现在人深陷职场里,连接几个月都工作超时一百小时。实在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跟着哥儿们南征北讨。」稍一松懈,或生场小病,马上就会被其它科技新贵取代。
「没办法,现在正是冲刺的年纪嘛。」唯有过来人才能体谅。「可是老格,你最近有在忙着冲刺什么吗?」
既没什么朝九晚五的正职,又天天闲晃,还会没空跟车队荒野大冒险?
「我不是在忙着冲刺什么。」他淡然晃荡杯中冰块。「而是搞不清自己在为什么冲刺。」
真是超写实派的文法啊……
「能不能用人话再讲一遍?」
「我是在说人话啊。」他无辜老实地挑眉,有点无奈。「每次人家真的想讲些什么的时候,都觉得格外孤单。」
人多半只想听自己要听的,很少会去听对方真正要讲的;只想知道自己能理解的,很懒得管自己理解之外的。只想以自己的小小世界,一统天下。
这下连中文不太灵光的勒卫都双眼亮晶晶,大感好奇,倾身向丽心请益。
「郎在乱什么?」很少看到他有适么沧桑的神情耶。
「他说啊……嗝。」呵呵呵,真不好意思。「他说他好象跳上了一部出租车,叫司机赶快开、拚命开,因为他很急。司机就很紧张地一直开一直开,油门一直踩。然后司机忍不住回头问他说:『先生,请问你要我开到哪里?』郎却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恍然大悟的喔声四起。「原来如此。」
勒卫楞然张望,难道刚刚连这些会中文的哥儿们也听不懂吗?
郎格非也为之一愕,兴味浓厚地盯着咯咯傻笑的小朋友。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居然听得懂,还嘻嘻哈哈地就抓到重点?
「就是没有目标啰?」勒卫中英文夹杂地比手画脚。
她一派睿智地闭眸摇指,大方得不似平日。「应该说是没有够大够强的目标去让他冲刺。」
她啧啧啧地把第N杯香槟调酒啜得干干净净,舒心大叹。哇,好过瘾。
「有的人会把目标订在年薪千万啦、资产上亿或业续第一,大名大利,大房子大车子,最后养出大肚子,那些都太小鼻子小眼睛了,格局只有一滴滴。就算你爬到CEO置又怎样呢?光一个小小台湾,CEO就比便利商店还多,而且比便利商店更可怜,被人用完就丢,而且被人用掉的还是最宝贵的青春和体力咧。人家赏你几个小钱,就可以把你打发走。」
「喂喂喂,千万年薪叫做小钱吗?」
「坐拥千万财富的废人,有什么用呢?」她反常地叽叽呱呱。「就算你带着上亿财富提早退休也没用啦,环游世界也没用啦,重新创业也没用啦,你许的目标还是一样只会是小格局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