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弹好莫札特,琴声绝不容许有丝毫差别。同样的音符不能出现两种琴声,正因为曲子不复杂,所以琴声要更透明、更清澈,偏差一点点都不行。他的曲子很能考验弹琴者运指的功力。」
运指的功力?
罗恋辰张开双手,怅然瞧著。「所以像我现在这样,是绝对不行的吗?」
「没错。」
她失落地叹了口气。
「我收你当学生,除了你的才能,更重要的是看中你对钢琴的热爱。」他悠悠道。
如果那天她没有叫计程车跟上来,追著他在大街小巷绕,他绝不会收她为徒。他要的,不只是一个单纯向往学琴的弟子,而是一个为琴痴狂、除了钢琴,眼底容不下其他事物的极端仰慕者。
「老师也是这样吗?除了钢琴,看不到其他东西?」她好奇地扬眸。「老师没有女朋友吗?」
白谨言吃饭的动作一头,仿佛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老师应该有女朋友吧。」她低声说,脸颊微微发烧。「你长得这么帅,应该有很多女生……」
「我没有女朋友。」他涩涩地打断她。「我的恋人就是钢琴。除了钢琴,我不可能爱上任何人。」
「嗄?」
「你也是。」白谨言瞪她,语气忽地严厉。「在你达到我的要求以前,不许交男朋友,不许谈恋爱,懂吗?」
「老师放心,我不会的!」她用力摇头,急切地表明心迹。「我跟老师一样,我的恋人就是钢琴,才不会爱上什么人呢。」
「那最好了。」他微微一笑,笑意却不及眼眉。
「老师不相信吗?」她放下餐具,激动地就要举手赌咒。「我可以发誓!」
「不必了。」他拉下她的手。「这种事并不是靠发誓就能做到的,最重要的是『心』。」
「心?」罗恋辰楞楞地看他。
「只要你对爱情『无心』,自然就不会爱上任何人了。」
「这样啊。」她恍然点头,仿佛懂了。
他却明白她根本不懂。怎么可能懂呢?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啊。
「吃饭吧。你不是说肚子饿了吗?」
「啊,是。」她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他握在手里,心跳为之漏跳一拍。「老师,我的手--」
白谨言也发现了,却没立刻松开,而是轻轻抚触她肌肤的纹理。「你的手还是太粗,待会儿不要洗碗,我来收拾就行了。」
宛如情人般的温柔抚触震撼了她,连忙抽回手,紧张地找回过於细碎的呼吸。「可是、你的手、也很重要啊。你也要弹琴的嘛。」
「我无所谓。」他冷冷回应,就连重拾汤匙在餐盘上滑动的声音,听来也格外冰冽。
她咬唇看著他默默进食,犹疑著是否该追问,好半晌,她深吸口气,还是开口了--
「老师,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他绷紧身子,直觉猜到她想问什么。
「为什么……你不再弹琴了?」自眼睫下盯著他。「你的手,明明还能活动啊。」
是啊,是还能动。
「你的手好修长、好漂亮,弹起琴来一定很好看。」她著迷地说,「不愧是『钢琴之手』。」
「已经不是了!」他拉高声嗓。
罗恋辰吓了一跳。「对不起,我……问了不该问的事吗?」
白谨言不语,阴暗的思潮在脑海里反覆汹涌,终於,深吸一口气。
也罢,迟早要让她知道的。
他拾起餐巾抹了抹嘴,擦了擦手,然后走向琴室,掀开琴盖,坐了下来。
有数分钟的时间,屋内一片静寂。他没有动,她也不敢说话,只是悄悄来到他身后,屏息等著。
然后,他双手一落,敲下第一个音符--
是「吉普赛流云」!
还没听完第一小节,罗恋辰立刻认出这正是她最锺爱的一首曲子,由白谨言亲自作曲,在前年发表的作品。
这几年他创作过不少曲子,有专业的钢琴独奏曲、奏鸣曲、协奏曲,甚至包含一出独幕歌剧,可最深植人心的,仍是这首席卷全亚洲的通俗钢琴曲。
吉普赛流云。
正因为通俗,所以情感更深,更震撼人心。
多么棒的曲子,多么棒的琴声啊!
她双手合十,近乎虔诚地聆听--是她的偶像弹的琴呢,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竟能站在他身旁,亲眼看他弹奏此曲。
她真的太幸福了……
可不对,这里错了!
待乐曲来到中段一连串的激烈琶音,她忽地颦眉,察觉到不对劲。
拍子慢了,琴声变了……这不是白谨言!
可弹的人,明明是他啊。
罗恋辰睁大眼,瞪著那跟不上速度的右手,总算明白为什么那本音乐杂志说他失去了「钢琴之手」--
他的右手,完全力不从心。
「这样你懂了吧?」低哑的嗓音拉回她震惊的思绪,沉重又破碎的嗓音,让人听了,心口一揪。
望著他一迳低著头瞪视琴键的背影,她的眸,慢慢窜上一股酸涩。
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一个曾经被音乐界惊为天人的钢琴家,如今却连自己做的曲子都弹不好,他会是什么感受?
一定很无奈,很痛苦!
如果是她,遭逢这样的变故,说不定会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而她居然还要求这样的他弹琴给她听,实在是太过分了!
「……快去吃饭,吃完了就去睡吧。」白谨言阖上琴盖,声调掩不住浓浓的倦意。
可罗恋辰却不肯离去,依然定立原地。
「怎么还不走?」他不悦地回头,跟著,神情一僵。「你哭什么?」
「啊。」她一楞,右手笨拙地抚上面颊,这才发现泪水不知何时已占据了整张脸。「对、对不起,我……」
「你同情我吗?」白谨言尖锐地打断她,黑眸燃起的烈焰,足以灼伤任何一个人。
她只能拚命摇头。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气愤地咆吼,「我没可怜到要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同情的地步!擦乾眼泪,回房去!」
「是、是。」她展袖拭泪,颤颤地对白谨言漾开一抹歉意的笑后,慢慢旋过身。可只一会儿,那轻盈的身子又飞奔回来,跪倒在他面前,抓住他右手紧紧握住。
白谨言惊愕地瞪她。
「老师,你听我说,我一定会弹出你的声音,一定会!你相信我。」
他一语不发。
罗恋辰扬起苍白的容颜。「我知道自己的天分没老师高,连基本指法都有问题,可是我一定会努力的,不论花多少时间,我都一定要弹出老师的声音,一定会的!所以请你……不要难过好吗?」
请你不要难过。
她怎能用这样自以为是的口气跟他说话?凭什么这样安慰他?她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啊!
可为什么当他看著她那双蒙胧泪眼时,却恍然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看到了一双天使的眼睛?
他真的……有那么绝望吗?他在心底自嘲,真凄惨到需要一个小女生来解救他?
俊唇,逸出一阵嘲讽笑声。
白谨言伸手抚额,这一刻,忽然觉得好累……
「老师?」
「加油吧。」他低头望她,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软的秀发,嘴角的笑意温柔,也苦涩。「我对你抱著很高的期望。」
「嗯。」她用力点头,眼眸亮起决心。「我一定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第四章
「老师,该起床了哦。」
天光透过水色廉幔洒进室内,在床上摇曳著粼粼波光。
跪坐在床畔,罗恋辰近乎无奈地看著躺在床中央的男子,墨黑的发卷翘,浓密的睫刷上阳光的灿金色,锐气的唇微分,吐逸著规律气息。
正是好梦方酣。
罗恋辰悄声叹息,按下床头早尖啸十数分钟的闹钟。
「老师,起床了啦,你的闹钟响得都快震破天花板了。」她俯下身,试著拍拍白谨言的颊。「快点起来。你今天有个重要约会啊。」
回应她的是一声不情愿的呻吟,以及一个抱著枕头的缓慢翻身。
喂喂!怎么好像愈睡愈熟了?
她翻翻白眼,瞥了眼钟面上的指针,再看看自己身上烫得笔挺的端庄制服。
不行,她非得赶快唤醒他不可,不然连自己都会赶不上参加今天的毕业典礼。
「别怪我不客气了,老师。」她闭上眸,深吸一口气后,猛然双臂一层,毫不留情地掀起棉被。
「怎么回事?」白谨言终於有反应了,茫茫然地坐起。晨起惯有的低血压让他一时搞不清状况,呆呆地看著跪在他身畔的女孩。「恋辰?你在这里干嘛?」
「叫你起床啊。」她依旧紧闭著眼。「你忘了你昨天交代过,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你准时起床吗?」
「叫我起床?」还是状况外。「……你干嘛闭著眼睛?」
她再度叹气。「因为老师还没换衣服。」
「是吗?」他眨眨眼,显然还没清醒,本能地翻身下床,一个转身却撞上了茶几。
「小心!」罗恋辰惊喊,急急睁开眼,奔至白谨言面前。「老师没事吧?撞到哪里了?」
「嗄?哦,没事。」白谨言后知后觉地瞥了一眼膝盖。「应该没什么。」迷蒙的黑眸落定前来扶他的少女,好玩的扯了扯她肩上的发辫。「头发怎么绑成这样?」
「啊。」罗恋辰脸一烫,连忙抽回辫子,身子也跟著后退一步。「因为今天要拍毕业照,同学们说好要一起绑成这样的。」落下眸,他阳刚的体魄让她又是一阵心慌,别过头去。
又是只穿著四角内裤--他就不能换上睡衣睡觉吗?
她暗自叹息,避开视线不敢看他,偏偏他毫无自觉,似乎完全不以为意……
「现在几点了?」懒洋洋的问话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呃,八点半了。」
「什么?八点半?」白谨言一惊,直到现在才真正醒过来,闪电般地冲进浴室。「糟糕!我跟教授约好九点去饭店接他。他最讨厌学生迟到的,以前在维也纳音乐学院时,上他的课迟到超过三次,二话不说,马上逐出师门。唉,他难得来台湾,我居然还晃点他--」
听著白谨书一连串的自责,罗恋辰先是愕然冻立原地,然后小巧的唇畔浅浅扬起一抹笑。
一向对她要求严格的白谨言,原来在面对指导自己的钢琴恩师时,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怠慢。
虽说白谨言是个天才,年纪轻轻便崭露头角,可来自维也纳的老教授,显然对他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否则他也不会如此慌张。
「快!恋辰,帮我把那条蓝色条纹领带找出来。」他在浴室一面刮胡子一面喊道,「那条Hugo Boss的。那是教授送我的礼物。」
「好。」她温声领命,打开衣柜,拉开专门收藏领带的抽屉,挑出了质感名贵的领带。「是这条吗?」拿到浴室门口跟他确认。
他看了一眼。「对,顺便帮我找件搭配的衬衫跟长裤。」
「天气这么热,老师真的要穿衬衫打领带?」
「没错。」白谨言点头。他敢打赌老教授一定也是这样穿的,说不定还会搭上西装外套呢。
盥洗完毕后,他还刻意梳了梳发,抹上定型发雕。
「衣服呢?」跨出浴室后,他问背向他的罗恋辰。
「都在床上。」
水色衬衫、深色休闲长裤、墨蓝色条纹领带以及一条时髦的银扣皮带,罗恋辰都帮他整整齐齐地搁在床上。
白谨言一一俐落穿上,却对著领带蹙眉发楞。
「要不要我帮老师打领带?」问话方落,罗恋辰已主动转过身来,接过他手中的领带,踮起脚尖,绕上他颈项。
「谢谢。」他俯下身子,方便她动作。
记得有一回为了参加一场音乐界的晚会,他曾经跟一条不听话的领带奋战好几分钟,如今她一接手,不到三十秒便轻松搞定,而且领结之优雅端挺,生平仅见。
据说连她父亲也经常请她代劳,一向不善於打领带的他,当然更乐於将此重任交给爱徒了。
「好啦。」系完领带后,她退后一步,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对了,你今天毕业典礼?你爸妈会去吗?」拿起桌上一串钥匙,他一边牵著她冲出家门,一面问道。
「会。」
「那正好,结束之后你就顺便跟他们回家住几天吧。我要带你去维也纳的事,你跟他们说了吗?」
「还没。」
「你先告诉他们,改天我再正式登门拜访。」他匆匆交代,「还有,回家之后不许做任何粗活,有什么东西想搬的,我会叫人去帮你打包。」
「嗯。」
「也不许下厨,别做家事。」
「嗄?」她细声抗议:「可是我想做蛋包饭给爸妈吃--」
「只能一次,而且不准洗碗!」他慎重吩咐,「听到了没?」
「是。」她乖顺颔首。
「还有,回家弹琴可以,可不许练习过度。」说著,他捏了捏经过半年细心呵护后,她已然柔若无骨的手。「过度练习只会毁了你的手。」
「知道了。」
「好。那我先送你到学校吧。」
「不用了,老师不是还赶著去饭店吗?我自己坐公车去就行了。」
「我送你去。」他不容争辩,推她上了银绿色的保时捷跑车。
上车后,他首先倾过身为她系好安全带,跟著才系上自己的。
踩下油门,跑车迎风飘驰,不过十几分钟,便到了校门口。瞥了一眼周遭热闹的光景,白谨言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开门下车。
罗恋辰愕然望他,也跟著下车。
「老师你不必下车的啊,我自己会进去……」清脆的声嗓一顿,她眨眨眼,不敢置信地瞪著忽然送至面前的灿美花束。
是紫玫瑰,缀著梦幻的满天星。
「恭喜毕业!」手捧花束的他对她微笑,「记得多拍几张照片。」
语毕,他潇洒一挥手,俊拔的身子钻入车里,风也似地消逸而去。
她怔怔伫立原地,好半晌,星眸点亮异采。凑上鼻尖,她深深一嗅花束的芳香,唇畔漾开幸福的微笑。
踏著轻巧的步履旋过身,她正要穿进校门时,一个秀丽的少女拦住了去路。
她从花束中扬首,认清面前人影后不禁一楞,「王芳婷?」
是上回拿到宋氏爱乐基金会钢琴大赛冠军的女孩--「你也念我们学校?」
「我是日间部的。」王芳婷态度一贯高傲,有意无意瞥了一眼罗恋辰制服上的学号。「你是夜间部的吧?」
「嗯。」她点头,假装没注意到对方话语中淡淡的轻蔑之意。「好巧,没想到我们居然是同一所学校的……」
「你怎么会认识他?」没等她把话说完,王芳婷便锐声打断。
她一怔。「他?」
「白谨言。」王芳婷不耐地拢起秀眉。「刚刚送你来的人,是他没错吧?」
她看到了?
罗恋辰一震,正思索著该如何回应比较恰当,王芳婷已尖声接续--
「一定是白大哥没错,我不会认错人!」说著,她狠狠瞪了罗恋辰一眼。「说!你跟白大哥是什么关系?他怎么会载你来学校?又怎么会送你这束花?」一连串问话掩不住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