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笙躲在树影里,好奇地观望。
然后,她听到奇怪的声响,像泡泡声。是什么声音?她侧耳凝听,那声音有时大,有时一串的小小声,有时高,有时低沉。
荆永旭朝那些妇女说了几句话,待她们陆续走进屋里。他转身,朝她走来,他早发现苏笙了。
「妳跟踪我?」他停在她面前。
「你们在做什么?」
他带苏笙过去,指着架上一个木桶。「听听这个。」
苏笙贴耳凝听,桶里发出啵啵声响……就是这个声音!她后退一步,瞪着木桶。
荆永旭又指另一个木桶。「再听听看这个。」
苏笙凝听,这个声音比较沉。
荆永旭说:「这层放着的,是用妳剁碎的水果酿的酒,它们发酵,会发出声音。」
谜底揭晓!原来他酿酒。
苏笙望着成排木桶,它们各自发声,仿佛里面孕有生命。
他解释:「借着酿酒的过程,人会平静下来。所以妳可以把对弟弟的怀念,那些痛苦的心事,酝酿在酒酿里,让它们帮妳沉淀哀伤,再让时间制造它们,变成香醇的酒,它们会安慰妳。」
苏笙呆着,听着喧闹的声响,它们争先恐后说个不停,个个牢骚满腹。
荆永旭走进屋,拿一瓶酒给她。她接过来看,颜色晶莹,瓶身标注制造日期、出产地,用日文泰文及中文标示,制造厂商!「云」,有联络电话、制造成分。
她打开软木塞,闻到熟悉的香味。「这是你送我的酒。」
「是,柚子酒。很少人会用柚子酿酒,泰国的柚子特别甜,很适合酿酒,喝了对身体很好,柚子酒有镇静、破滞、发汗、去邪气的功效。」
他又说:「云是制造商的名字。我打算做有机酒的生意,供应饭店顶级客群。所以先在劭康采购,藉采购的工作,认识当地农民,建立人脉。」
「为什么想酿酒?」
「酿酒的过程,可以使人平静。」
「你需要平静?你够冷静了。难道你有心事?你痛苦?」她完全看不出来。
他云淡风轻地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他深情地注视着苏笙。「除了我,妳是第一位品尝『云』的客人。」
当初的心意说不出口,便送她亲手酿的酒,借着酒液,暖她的胃,慢慢发酵。好象这样,他们就有了一点缠绵的关系,他的爱太间接。
人事如飞尘,之前这会令苏笙好感动,此刻,它令苏笙心痛。她实在怕了,她不要与谁建立感情,情感都是牵挂、都是包袱,最后都不敌命运的变化。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交集。
她,累得无能去爱。
荆永旭看着她,意有所指地说:「妳不是说喜欢喝吗?我可以一辈子酿给妳喝。」他希望苏笙好好地活下去,他愿意呵护她,守护她。
她低头,眼眶红,声音哽咽。「你怎么知道你可以陪我一辈子?」她松开手,酒瓶砸个粉碎。碎裂声刺耳,酒香袭人,她的话却绞痛了他的心。
她残酷道:「不用刻意感动我,我没一辈子,我不想活那么久!」说完,转身跑了。
荆永旭看着她离开。
风拂着树,枝叶沙沙响,木桶里的酒,一声声发酵。每只酒桶藏着他的心事,那是他寂寞的呼喊。
荆永旭怅惘,他们已错过相爱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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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笙回去,看见住处外,有名妇人徘徊。妇人衣着名贵,化着浓妆,但掩不住面上的憔悴,亮红色的口红,在那张削瘦的脸庞上看来异常凄艳,像是想强留住什么,极不自然。
苏笙正要进屋,被妇人拦住了。
「妳是……苏小姐?」
「是。」
周云打量她,心想——她应该就是儿子喜欢的女孩,苏笙。
这女孩教周云意外,她朴素得像女大学生。穿雪色无肩T恤,露出两只细白胳膊,穿洗到泛白的牛仔裤。清瘦的她,两只眼黑亮锐利,嘴抿成一线,像跟谁在呕气。
「妳找谁?」苏笙问。
「我是永旭的母亲,周云。」妇人自我介绍,随苏笙进屋。
来到客厅,周云坐在沙发,双眼仍直盯着苏笙,像在研究着什么。
苏笙道:「伯母,妳慢慢等,他等一下就回来了。」
「没关系,他不在更好。」周云拍拍身旁位置。「陪我聊聊,好吗?」
「我想回房了。」苏笙没心情应付长辈。
周云忽然说:「妳弟的事我听说了,很遗憾。妳的脸色很差,请节哀。」
周云口气诚恳,苏笙却觉得那刻意悲伤的口气有点虚伪。苏笙看她一眼,就走向房间。
周云又说:「我有事拜托妳。」
苏笙站住了,回身看她。
周云挑明来意:「请妳劝永旭回劭康,听说他离职时,夫人要他签署放弃继承的文件!妳知道那是多大一笔钱?永旭是荆劭的儿子,法律保障他的权益,他没必要放弃。」
原来如此,这是他们家族间的恩怨。苏笙说:「伯母,这不关我的事。」
「妳帮帮我,永旭他不听我的……」周云看着苏笙,黯然道:「我是为他好,他就是不明白……他把妳带来这里,可见有多重视妳,帮我劝他好吗?」
「既然他不想留在劭康,甘愿放弃继承权,代表他有自己的想法。」苏笙忍不住替荆永旭说话。
「他在跟我呕气,他不知道自己损失什么,离开劭康他能做什么?」
苏笙纳闷,回道:「他有自己的事业,怕什么?」
「什么事业?」
苏笙扬眉,奇怪地瞪着她。「妳不知道?他做酿酒的生意,酒厂在附近,名字叫『云』。」
云?周云愣住,抚额叹息。「他……他没跟我说。」她看苏笙一眼,又心虚地低头笑了笑。「妳也知道那件事吧?他一直把我当敌人,不过……这是我的报应。」
苏笙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可以气我,但没必要葬送自己的前途,他应该要捍卫自己的权益。」周云起身到酒柜前拿酒喝,不小心碰落酒杯,杯子砸碎了,她蹲下收拾,又不小心割伤手指,划出一道血口。
「妳去坐,我来弄。」苏笙拿扫把,扫走碎片,又拿抹布,蹲在地上,擦拭干净。
周云按着受伤的指尖,颓然坐下。「妳……也看见那道疤了?」周云盯着苏笙瞧,自暴自弃道:「怎样?也觉得我可恶?」
「妳指的是永旭左胸的疤痕吗?」
「妳看见了?」
「是。」
周云冷笑。「他都跟妳说了?说他有个多糟的母亲,多狠心的妈……」
「他说是骑脚踏车摔伤的。」才说完,看见周云讶然的表情,令苏笙心里的疑惑更深。「不是吗?」她胡涂了。荆永旭撒谎,为什么?
周云的眼睛红了,她哽咽道:「那是我拿刀划伤的。」
她的话令苏笙惊愕得说不出话,她愣愣地瞪着周云。不敢相信有母亲会伤害自己的骨肉。
周云别开脸去,又灌了一大口烈酒。「是我弄伤的。当时他十二岁,我和他爸争吵,一怒之下,拿刀划伤他,我是想吓他爸……因为他要跟我分手,我慌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么……我做出很可怕的事……我很可怕吧?」
苏笙转身大步回房,她坐在床上,震惊极了,心跳得很响。
有这种事?
苏笙思及之前在酒厂对荆永旭说的话,她惭愧得想咬掉舌头。他有这么阴暗的过去,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怎么有办法保持那么平静的面容?被至亲的人伤害,他怎么还有办法轻描淡写地说谎?他表现得那么轻松,不像背负着巨大痛苦,他一直那样镇定,以至于她误会他的人生是风平浪静的。
苏笙既惭愧又心疼。
先前在酒厂,他建议苏笙酿酒,他说,酿酒可以使人平静。苏笙慌乱地想着,当时……当时她怎么回答的?
「你需要平静?你够冷静了。难道你有心事?你痛苦?」
是,当时她这么抨击他,而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苏笙垂下肩膀,倒卧在床。
荆永旭、荆永旭……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在那副平静的脸容里,竞有着这么难堪的过往。一想到他背负的伤痛,苏笙的心便尖锐地痛起来。他当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啊,他怎么熬过来的?
这段日子他一直想帮她振作,帮她消灭痛苦,她却对他咆哮,骂他不懂,怪他不懂她的哀痛。
当时,面对她任性的咆哮,荆永旭心里什么感受?他竟然隐忍着,也不辩驳……
凌晨二时,荆永旭回来了。
他为什么在酒厂待那么久?是因为她吗?她的行为伤了他的心。
黑暗中,苏笙凝听他的脚步声,客厅传来周云喝醉了模糊的话语。房门开开关关,她猜荆永旭扶母亲回房了,最后,客厅静下来。
他去睡了吗?
苏笙走出房间,来到客厅。
客厅暗着,往露台的落地窗敞开着。露台长椅上有人坐着。那背对着她的巨大暗影,看起来好落寞,它即刻揪住苏笙的视线,拧紧她的心。
苏笙看着他,这么晚还不睡,他在想什么?
月光映着屋前大树,暗影筛落在他的肩膀,晃荡着。苏笙的心,也在摇动着,眼里的荆永旭不停放大,那堵沉默的暗影痛了她的眼眶。她静静伫立在他身后,静静听着风拂动树梢,发出低哑的沙沙声。夜阑人静,心正热着,热烈地跳动着。
苏笙嘴唇轻颤,心中有话,却欲言又止。
看着荆永旭,忆及他的苦难,想到他将伤痛说得那么平常,要不是听周云亲口说,她很难相信,藏在那副平静的面容底下,有这样不堪的往事。难相信,他的心原是千疮百孔,他怎么还能够表现正常,看似洒脱?他的言语怎么能没有恨?
那时当她撞见他左胸的疤痕,他怎么有办法镇定地撒谎,他眼中没一丝恨。
苏笙困惑,是荆永旭掩饰得太好,还是自己太迟钝,一直没察觉他的心事?如果她够细心,该发觉在他的眉宇间,常有一抹忧愁。他看似平静的黑色眼睛,偶尔带着一抹抑郁之色。
苏笙怔怔地,倚靠落地窗,惭愧地吁口气。
苏笙羞愧,她只看见自己的伤心,在苦痛里挣扎。她龇牙咧嘴,伤害着荆永旭,像刺猬,他一靠近就咆哮。当她心如死灰,痛心疾首,他却一直都在,不离不弃。
他付出最大的耐心,劝她饮食,拉她振作,助她消灭痛苦。他原可以拋下她,可以不必留着受她侮辱。而当他这样耐性地守护她,她给他什么?
当他耐心地哄她,她却粗暴地挑剔他话里的语病,狠狠嘲讽他。当他告诉她酿酒可以助她平静,她却蛮横地怪他不懂,把酒瓶打碎,浪费他的酒,让甜馨的气味浪费在脏的泥地。她践踏他的好意,他没有愤怒,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用无尽的温柔包容她。
苏笙掩嘴,心尖锐地痛起。
她曾骂他不懂痛苦才能那么冷静,但其实他受的苦不比她少。
当他十二岁,最需要亲情,却被至亲伤害。
是,她是失去了亲人,但比较起来,被亲人拿刀伤害却更可怕。
苏笙想象荆永旭遭遇的事,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她便毛骨悚然,背脊寒透。苏笙又想到过去几次,每当他们的感情靠近,他会突兀地撇下,骤然离去。而今苏笙懂了,当时他是害怕吧?他也有挣扎的吧?发生过那种事,怎么可能不留下阴影?在荆永旭眼里,爱情是什么模样?在父母的斗争中,感情又是以何种面目滋长?那不会是太快乐的经验。
可是他最后如何选择的?最后他还是敞开心,响应她的情感。
她曾埋怨他不够热烈,他太冷淡,后来他隔着电话,为她演奏钢琴。
而当她痛苦,茫然无措,他立刻赶来,日夜守护。
可是当他来了。她的响应是怎样的?她对他做的事,跟他母亲有何两样?她虽然没拿刀伤害他,但言语如利刃,是一句句刺着他。他一定好难过、好难堪吧?但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承受她的不理性。
她自问——苏笙,妳怎么能对他那么残忍?
她又想——荆永旭,你为何甘愿受苦?
那是因为……因为……答案呼之欲出。
苏笙激动,一股热烈凶猛的感情,充塞胸口。一股温暖的情意,在这个夜晚紧紧包围住她。
爱以各种征兆,启发他们。
那是因为,深爱一个人,爱到钻皮出羽,便义无反顾。
那是因为,深爱一个人,遇到挫折,便反求诸己,爱不只热烈冲动,爱还能沉淀下来转化成无尽的温柔,教人忘了要自私自利。
好比这时,苏笙已然忘却自己的苦痛,专注地在为他伤心,为他的过往心痛。
她意识到这男人其实很需要爱,在那坚强的面容底下,魁梧的身躯内,也有颗敏感脆弱的心。
苏笙迈步走向他,这一步,便将自己的苦痛拋在后头。这一步,她踏进光处,黑暗后退,走向爱指引的方向,她悄悄在那寂寞的身影边坐下。
荆永旭转头看她。「还没睡?」
苏笙迎着那对深邃的眸子,心情激动,张口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嘴,低头,望着膝盖。
她想安慰他,想跟他道歉,但找不到合适字眼。又感到好笑,他又何需她安慰?他比她坚强。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要怎么做,妳才会觉得值得活下去?」那粗嗄的嗓音透露出他的忧虑。
苏笙沉默。
「妳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很担心。
苏笙头垂得更低。
他叹息。「妳弟弟要是看妳这样,他会难过。」
苏笙红了眼眶,他越给她打气,她就越惭愧。她有什么资格在这男人面前嚷痛苦?苏笙觉得他们两个都好可怜。
荆永旭感慨。「只要让妳高兴,什么事我都愿意做,妳告诉我……」听,这么卑微的恳求,是他吗?荆永旭苦笑,快不认识自己了。
他被爱打败。
半年前,打死他都不信,自己会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个女孩讲话,自己会做这么多事,去讨好不希罕他关心的人……
忽然,荆永旭怔住了。转头,望着苏笙——
她倚过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闭着眼,睫毛湿濡。
「不要再说了……」她仰头望他,他温柔的表情令她宽慰得想哭,她轻叹一声,凑身,去吻他的嘴。
永旭惊愕,旋即捧住她的脸,热烈回吻。
在这长久的亲吻里,苏笙颤抖,感觉他的嘴火热而且需索,一再覆住她,那呼出的热气,还有他热热的体温,烘得她晕头转向,她神魂颠倒,心醉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