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说隔墙有耳,在日本的旅舍里,连墙都没有,只有随时可能被拉开的纸门,令她觉得缺乏安全感。
耿烈和田叔已在座,还有两个小孩,想必是和美子的孩子,女孩大约六岁,眉清目秀的,和妈妈长得很像,发式也和妈妈一样简单,在脖子后束成一束。约莫四岁的男孩挨着耿烈,要耿烈剥栗子给他吃。两个人看起来倒有点像父子。
耿烈抬头看忆如,他淡淡的笑着,眼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再去对其他人点头打招呼。他的眼光转开,忆如暗自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刚才洗过脸了,不致灰头土脸。
“和美子,”耿烈扬声叫道。“可以了,已经满桌子菜了,不必再忙了。一起来吃饭吧!”
“嗨!马上就来。”和美子圆润的声音在不远处回应。
“请坐,”耿烈以主人之姿摆手势。“在日本,男人都是盘腿坐,女人跪坐。你们刚来可能还不习惯。”
忆如微皱着眉,跪到一个草垫上。她左右扭动身子,觉得怎么坐都不对劲。
耿烈显然把她的动作都看进眼里,微笑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也不是日本人,把脚伸进桌子下的空间也无妨。这是张炕桌,等再冷一点,桌子下就会放一盆炭火,让大家吃饭时温暖些。一般日本的房子都不大,饭厅兼作客厅,是他们活动谈话的地方,晚上要休息睡觉时才回房间去。”
忆如试着把脚放进桌下,再把襦裙拉好,果然舒服多了。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对上耿烈的目光,她对他微笑,用眼睛向他道谢。姚松青诚恳的感谢耿船长愿意招待他们在长冈三个月的食宿。
“这没什么,别把我想得太好,其实这是我的生意经。佛教现在在日本相当盛行,一般人既会到神社参拜,也会到佛寺礼佛。长冈的百姓都敬畏浅井大人,也都尊敬弘海大师。方圆百里内规模最大的佛寺南福寺即将完成,长冈的百姓都与有荣焉,觉得很有面子。像我这样载了一船的货想卖给他们,赚他们钱的中国商人经常会出现。我必须给长冈人好印象,和他们保持良好的关系,他们才会拒绝其他的商人。”他转动眼珠,微笑道:“和美子,来,我帮你介绍一下。”
和美子显然刻意妆扮过了,她换上较正式的绿花日本式和服,腰间绑了暗绿色的宽带子,脸上薄施脂粉,看起来比傍晚时还明艳。
“阿冬帮我介绍过了。”和美子甜笑着说,她讲中国话有点口音,但相当流利。
“各位好,对不起,我来晚了。”她两手垂放在膝前,中间三指撑着地板,屈腿跪坐着,躬身向大家行礼。
“不必这么多礼。”耿烈说。“我跟你说过了,我们中国人没有这么多礼数。”
女仆送上一盘螃蟹,和美子接过来放到桌上仅剩的空位,其他地方都摆满了碗盘和菜。
“不知道你们吃得惯吃不惯,不合胃口的话,请多多包涵,多多指教。”和美子习惯性的再度鞠躬。“啊,我真粗心!”她以一径柔婉的声音轻叫道:“江师傅不吃荤食,把这些东西摆在她面前太失礼了。对不起。”她对忆如鞠躬。“我马上另外准备一张小桌子。”
“不必麻烦,”忆如说。“没有关系的。平常我跟我爹和姚大哥、四哥吃饭也是同一桌,我习惯了。”
“你吃素有特别的原因吗?”耿烈问。
“我爹说我娘婚后一年未孕,于是她拜观音,做她的义女并吃素,三个月后即怀胎。我是打从娘胎里就吃素。我满周岁后不久没了娘,那时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幼儿,却吃不得荤食,一吃就吐,直到现在仍是如此。”忆如看向耿烈。他还记得她吃有肉味的粥吐到他身上吗?他用嘴角的微笑和眼神告诉她:他记得。噢!他不可能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吧?她不安的低下头去。“你们尽管吃,不必顾虑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耿烈拿起一支蟹管。“来,来,大家自己来不用客气。”他夹起一块蟹肉,放到小男孩的盘子。“啊,忘了介绍我们的小主人。你自己介绍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立即端正坐好,大声说:“我叫简裕郎,今年四岁,请多多指教。”他说完,低头鞠躬。
他姐姐接着以他一半的音量说:“我叫简文音,今年六岁,请多多指教。”她说完,便像她妈妈一样跪坐行礼。
“很有教养的小孩。”姚松青说。“馒头,你看人家小你十岁,多有礼貌。”
“馒头?”简裕郎的眼睛滴溜溜的逡巡桌上。“咦?馒头在哪里?娘,我要吃馒头。”
大家都轻声笑。
“是这个哥哥的外号叫馒头。”姚柏青按着坐在他隔壁的昌福的肩膀说。“你看他长得圆圆胖胖的,像不像馒头?”简裕郎摇头。“不像。馒头没有头发,也没有眼睛和嘴巴。”
这顿饭就在这样轻松愉快的气氛下进行着。他们聊日本人的习性、聊长冈的民情、聊即将落成的南福寺。
“我们来之前以为长冈会是个像泉州那么热闹的地方,没想到长冈只是一个小渔村。听弘海大师说南福寺的兴建是浅井大人一手促成的。”姚松青说。
耿烈冷笑道:“你以为浅井大人虔诚信佛,所以盖南福寺吗?那你就太天真了。”
“哦?”姚松青挑眉问:“听你的意思,好像其中有文章。”
耿烈点点头。“大有文章,或者该说其中有个大阴谋。”
“阴谋?”忆如忍不住问:“什么阴谋?”
第五章
耿烈没有立即回答,他看了看急于知道答案的四个泉州人,慢慢呷一口酒,才说:“其实虔诚信佛的人是羽代夫人。要说得让你们明白,得由浅井大人的背景说起。浅井秀忠年轻的时候骁勇善战,但也是靠他老婆娘家的关系,才得以成为幕府将军的内阁大员,跃升权贵。他平常和他大老婆与本来是他小姨子的二老婆同住在京城。每隔了两个月,以探视他高龄近九十、不良于行的祖母为名,回长冈小住两三天。其实他是来看他的三姨太。听说他真正喜爱的是这位浅井羽代夫人。”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和美子泡了一壶中国茶来。
耿烈继续说:“住在长冈的羽代夫人深居简出,沉静贤淑。但是她给浅井生的儿子丸野就令人不敢恭维。羽代夫人虔心向佛,听说她长年吃斋,经常劝导浅井大人信佛。两年前浅井大人决定在长冈盖一间大佛寺。我本来以为他现在年近六十,可能想到年轻时在将军麾下杀了不少人,害怕离入地狱的时间越来越近,所以要盖一间佛寺来赎罪,和菩萨们套交情。后来我看到南福寺的规模那么大,才明白我太天真了。”
耿烈顿住话,卖个关子,让大家思考,再微微一笑,缓缓的说:“浅井盖南福寺表面上是信佛,回馈乡里,希望家乡的人永远记得他,事实上他是要养僧兵。”
“僧兵?僧兵是什么?”
耿烈啜一口茶,挪动一下脚,才回答姚松青的问题。“日本的寺院很多都拥有广大的庄园,接受贵族及信众的捐献,僧侣与豪门权贵勾结,豢养僧兵,多者达数千人。现在日本的局势相当混乱,长冈这个小渔村虽然还丝毫闻不到战争的气息,但是据我所知,内战随时都可能发生。我相信浅井大人兴建南福寺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豢养僧兵,培植军力,做他自己的后盾。”
忆如打了个哆嗦。“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千里迢迢远渡重洋来此,竟成为野心家为了战争而养兵的工具!”
“我不能十分确定浅井秀忠有这种心思,我只是以我对日本长期的观察来推断,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真实性如何尚待时间来验证。”
“只要想到有那种可能,我就不寒而栗。”忆如抚抚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我宁可自己花钱把佛像运回泉州,也不愿和战争沾上一点边。”
耿烈微笑道:“我好像吓到你了。我忘了你来自祥和单纯的环境。也许因为我颠沛流离过,很多事我想得比较远,宁可做最坏的心理准备。你不必太在意我刚才说的话,那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反正你们做完工作,三个月后就要回泉州,南福寺未来会如何,与你们无关。忘了吧,就当我是说醉话。”
他的眼睛明亮有神,清醒得很,哪是在说醉话!
“我觉得你不是说醉话,你刚才说的是残酷的实话。”忆如忧心忡忡道。“姚大哥,不如我们明天就跟弘海大师说,我们改变主意,不接这桩生意了。我们把订金退还给他,把佛像运回泉州,他要我们赔偿的话,我即使倾家荡产也愿付赔偿金。”
“啊,这……”姚松青大表错愕。
“你千万不能这么做。”耿烈严肃的说。“少了你们的佛像,南福寺不能如期举行落成典礼。浅井大人追究起来,我们都会被砍头。”
“啊?”几个人同时轻声惊叫。馒头吓得丢下手中把玩的蟹壳,用双手去护住脖子。
“我们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浅井大人即使有再大的权势,也没有权力杀我们。”忆如振振有辞道。
“你错了。”耿烈冷冷的泼她一盆冷水。“他想杀谁就能杀谁,不能明杀的话,也能暗杀。你不明白日本人做事情的手段。浅井虽然不算坏,但也绝非善良之辈,你把他惹毛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例如抓馒头去严刑拷打,问他你们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我多言惹祸,的确该死,你们则没必要冤死他乡。”
馒头吓得脸色发青!“他们真的会……抓我去……打我吗?”
耿烈脸上浮现浅笑道:“不是真的,对不起,是我举错了例子。我最大的坏毛病就是喜欢危言耸听。和美子,裕郎在打呵欠了,你带孩子们去睡吧,你知道我刚才说的话不宜外泄吧?”
“我当然知道。”和美子以坚定的口气看着耿烈微笑道。“你信任我这个日本人,才会在我面前说那些。我深感荣幸,死也不会辜负你的信任。”她向耿烈一鞠躬,便抱起裕郎,牵起文音,像个乖巧的女主人,多礼的向众人告退。
忆如不知为什么,心头有点泛酸。耿烈与和美子的情谊之深厚,短短几句话就表露无遗。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担心,如果耿烈所言是实,他们现在的处境可谓进退维谷。
“田叔,”耿烈说:“我看你带馒头去泡温泉吧,他需要放松一下。”
“不要。”馒头说。“我要在这里听你们讲话!”
“让他留下来听也好。”姚松青说。“他就快十五岁了,不能算小孩。诚如你所说的,我们来自祥和单纯的环境,日子太安逸了,不知人心险恶。现在既然碰上了,借这个机会增长见识也好。”
耿烈点点头,让馒头留下。
“依耿船长之见,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姚柏青问。
“当然是按你们和弘海大师的约定去做,三个月后离开长冈回泉州。当我没说过刚才那番话。”
忆如摇头。“我怎么能佯装对浅井秀忠的阴谋一无所知,若无其事平心静气的画佛?”
耿烈轻锁眉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多嘴,妄自揣测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我本想让你们了解情况,却没有多考虑到你们是否能接受。”
“反正现在我们是骑虎难下了。”姚松青说。“似乎除了接受事实之外别无选择。”
“这不是为虎作伥吗?”忆如问。“要我昧着良心赚这种钱,我做不到。”
“不然你打算怎么办?”耿烈问。“激怒浅井大人?你也许不怕死,可是你能把姚大哥、姚四哥和馒头拖下水吗?”忆如咬着下唇,难过的摇头,半自言自语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么复杂?”
“事情可以不必变得复杂,”耿烈说。“你就按原来的计划,完成你爹的遗愿,不要想太多就好了。”
“看来也只能这么办了。”姚松青说。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口没遮拦,你们的心情不会这么沉重。”耿烈再次致歉。
“江姑娘,”整晚都相当沉默的田叔难得的开口。“你今天也看到了那些日本人抬佛像上山时虔敬的神情,和佛像抬上山后的喜悦。浅井大人或许有野心,那些日本民众可没野心。南福寺落成之后,会经常去参拜佛像的,是长冈的村民,而不是偶尔回乡的浅井。你不妨想,你是为了他们画佛,不是为了浅井。”
除了忆如和田叔之外,其他人都点头。
“田叔说的很有道理,”姚松青说。“我们是为了广大的善男信女服务,与我们直接接触的是弘海大师,浅井大人根本跟我们无关。”
“说得好。”耿烈说。“你们再想太多的话就杞人忧天了。即使你能把佛像运回泉州,弘海大师也会再请别人造佛像。不管你怎么做,浅井如果决定要养僧兵,绝不会受你的影响,他不会因为你撤回佛像而改变主意。而你的突兀之举只是徒然招惹杀身之祸而已,于事无补。”
“至少我死也死得安心,不会觉得对不起良心。”忆如说。
“你有这样的豪情,令人敬佩,但是他们呢?”耿烈的眼睛瞟向姚松青、馒头和姚柏青。“你要他们陪你一起死吗?”馒头那对胖得有点眯的眼睛,明显的流露出苍惶。
忆如摇头,眼眶不觉泛红。“我当然不希望我的决定连累到他们。”
“那么你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照田叔说的那样去想。”耿烈说。
“耿船长说得对。”姚松青说。“忆如,不管你做任何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你。”他看向他弟弟,柏青毫不犹豫的点头认同他的话。“不过,我们都答应过师傅会尽力照顾你,所以不能让你做傻事。你的慈悲心佛祖明白的,你没必要对浅井大人的意图耿耿于怀。我们只是工匠,我们本份的努力做我们的工作就对了。其余的,我们即使有心,也无力可管。”
忆如抿了抿唇,慢慢的点头。“谢谢各位的开导,我明白了。明天我就会开始工作。可是两桶颜料落海,不知在长冈是否买得到?”
“买不到。”耿烈说。“要到坂津才可能买到。扳津位于陆路的交通要道与两条河的交汇处,那里的市集比长冈大得多。明天我正好要到扳津送货,可以顺便帮你买颜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