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曲婉萝低声说道:「但,女儿会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目的还不是为了秉承师尊的教诲,盼能游走四方,行医救世!」
曲惟学眼睛闪烁了一下,「你以为爹胡涂得不知道你巧扮男装的目的吗?」
曲琬萝惊愕的注视著父亲,「爹,您……」
曲惟学捻须而笑,「我怎样?我不做做样子,吓吓你一回,万一你这丫头改扮男装扮上瘾了,模样又是这般俊俏,倘若有那家名门千金看上了你,差人上门跟爹提亲,你叫爹怎么应付啊!」
曲琬萝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不胜娇嗔地跺跺脚,「爹,您好坏,女儿都快被您吓得半死了,您还存心取笑我……」
曲惟学轩渠大笑,「爹虽然严肃,但也不是毫无情趣、一板一眼的人,爹难得回来探望你,偶一为之的跟自己的宝贝女兄开开玩笑,有何不可?再说……」他别有深意停顿了一下,「你巧扮男装四处义诊的事,爹早就知道了,若不是我睁一只闭一只地默许著,你舅舅再疼你也不敢背著爹任由你胡来啊!」
曲琬萝娇憨地扑身上来,笑靥如花地勾住父亲的臂弯,「爹,我就知道您是个开明的父亲,所以……」
「所以什么?」曲惟学宠爱的望著女儿,笑意吟吟的打趣道:「所以你才敢背著爹率性任为啊!」
「爹!」曲琬萝满脸燥热的轻喊了一声,「人家……」她三分矫情,七分窘涩的支吾著,最后索性把发烫的脸蛋埋进父亲的怀里无声地撒著娇。
「好了,别逮到机会就跟爹撒娇、耍赖,还不快去换下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衣裳,顺便盼咐厨房准备一锅人参鸡汤,爹想跟你边吃边聊。」
「是,女儿遵命。」曲琬萝巧笑嫣然地躬身道,然后,她低头看看自己那身淡黄色的儒衫,不由童心未泯地从衣怀里取出一把折扇,有模有样地摇了两下,又对曲惟学斯斯文文的施礼笑道:
「小生曲文罗拜见曲尚书,待会在采风阁的书房静心斋恭候大人您的驾临,还望大人抬爱,不吝赐教!」
曲惟学捻捻胡须笑骂了一声,「鬼丫头,居然敢跟爹耍宝,还不快回房换下衣衫,否则,爹可要搬出家法训人罗!!」
「是,小生遵命!」曲琬萝顽皮地再度躬身施礼,然后,在曲惟学啼笑皆非的摇头兴叹中,带著满脸灿烂慧黠的笑颜,缓缓穿过中庭,绕过花卉扶疏、水曲山幽、清香萦绕的花园亭台,转回自己的闺房「采风阁」。
☆
曲琬萝浅笑盈盈地端著一碗热气四散、香气扑鼻的人参鸡汤递到父亲面前。
曲惟学喝了两口,又不由蹙眉低叹,显得忽忽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
「爹,您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叹起气来著?」曲琬萝一脸关切的低声问道。
曲惟学缓缓捻著胡须,不由自主地又发出一声悲叹。「琬儿,你刚刚在大厅不是问过爹,怎么会突然回来吗?」
曲婉萝微愣了一下,「爹,女儿会那么问您,是因为平常这个时候您都忙著上朝议事,处理公务,而且秋试大考、临轩策士、中式贡士的殿试都必须在这段期间裁议定案,照理,这是您们九卿要臣最忙碌的时候,您居然有空来看我,我当然是惊喜相加,又有些狐疑不解啊!」
「也难怪你狐疑不解,事实上,这阵子是爹在朝为官以来最清闲的一段日子,因为皇上已经整整有半个月不曾上朝听政。」曲惟学忧思满怀的苦笑了一下,「我们这些文武百官要见皇上禀奏要事,全被刘瑾挡在奉天门外,疏拟的奏折也全都被他拦截,私自处理。更过分的是……他居然假借皇上的旨令,要所有文武大臣全部到奉天门下跪听令,只为了他在干清宫的御道上捡到一份匿名的奏章,内文尽列数他这些年来所犯下的罪业,他气冲斗牛,决定揪出这名胆敢上奏弹劾他的匿名者。是而,他矫旨召令文武百官跪于奉天门下,自己则站在门廊左侧,声色俱厉,软硬兼施的逼问,还威胁说……如无人敢承担负责,所有的官员就是跪到太阳西沈,皇上也不会放大家起身退朝的,就这样,我们三百名朝廷命官罚跪在艳阳高涨的广场前,不准变换姿势,不能随意走动,甚至不能随意说话。」
曲琬萝听得怒火中烧,柳眉倒竖。「爹,刘瑾这狗奴才实在是欺人太甚,无耻之至!他凭什么这么嚣张跋扈的折辱你们这些文武大臣!只因为他懂得一手遮手,将皇上玩于股掌?」
曲惟学绽出一丝悲痛悒郁的苦笑,「自大明王朝建国以来,宦官弄权、祸患朝纲的事总是难以根除,自王振、汪直、王越,乃至现在的刘瑾,多少的忠良惨遭迫害,含恨而死,木土堡之变的教训犹如昙花一现,继之而起的汪直、刘瑾更是凶残狠辣,无奈,皇上年少,耽于享乐,不能像先皇孝宗一样励精图治,奋政爱民,所以……才会让刘瑾这个阳奉阴违的阉竖专擅弄权,倒行逆施,唉!」他语重心长的叹息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我们这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文武朝臣,就这样万般屈辱、目昏目眩地罚跪在奉天门外,有个叫李荣的太监看不过去,趁刘瑾入内乘凉时,赶紧抱了一些冰镇西瓜给我们解渴,并让我们起来休息、活动一下筋骨,待刘瑾出现时,他又慌忙示警,要我们赶忙跪下,可是未及清理收拾的西瓜皮让刘瑾瞧见了,他暴跳如雷,大骂李荣,另一名太监黄伟挺身相护,与刘瑾激辩,于是,李荣被刘瑾逐出宫外,回家赋闲,黄伟则被贬逐到南京,而天还未黑,就有三名官员不支倒地,脱水而死,我们一直跪到夜幕低垂,饥渴交迫,刘瑾见无人承认自首,更加恼火,遂命人将我们押进锦衣卫大牢。直到夜里,他查出这份奏章乃是一位内侍所具疏的,才又重新将我们释放出来,」他自我解嘲的笑了笑,「幸好,爹常服用你所开的补药,身子骨还算硬朗,否则……难保我们父女还有相见之日。」
「爹!」曲婉萝却听得揪心不已,泪盈于睫了。「爹,您辞官归隐吧!刘瑾这奸宦如斯阴险狠毒,皇上又耽淫佚乐,荒废朝政,您孤掌难鸣,有心无力,何苦身在虎穴,任那些朋比为奸的权佞折辱欺凌呢?」
曲惟学只是沉重的缓缓摇头,没有说话。
「爹!」曲琬萝忧心忡忡地握著父亲的手臂,言词恳切的劝道:「蒋钦蒋大人的遭遇您应该记忆犹新吧!御史柴文显、汪澄只不过是因为些须小事,就被刘瑾那狗奴才凌迟处死,爹,刘瑾如此残暴毒辣,您若不趋附于他,迟早都会有杀身之祸,您听女儿的劝,还是早点辞了官,和女儿待在乡下共享天伦吧!好不好?」
曲惟学满脸凄怆地抚摸著女儿的发丝,挂在嘴畔的笑容更加苍凉寒瑟了。「琬儿,你是爹唯一的掌上明珠,爹何尝不想跟你待在乡间,共享天伦。只是,国家有难,权奸当道,爹身为朝廷老臣,便不能坐视不管,只顾自己的生死安危,想先皇临终前,拉著爹和刘健刘大学士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要我们要竭尽全力匡扶皇上为明德之君。」他老泪闪动的哽咽道:「先皇遗命,犹言在耳,尔今,刘大学士已被刘瑾贬为平民,遣返家乡,朝中老臣逐凋零,所剩无几,爹百般忍耐,只为忍辱负重,不忍辜负先皇遗命啊!」
「爹……」曲琬萝泪光莹莹的叹道:「您这是愚忠啊!」
曲惟学凄然一笑,若有所思的悲吟著宋末节士陈文龙的一首诗:
斗垒孤危势不支,书生守志定难移。
自经沟渎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时。
须信累囚堪衅鼓,未闻烈士树降旗。
一门百指沦胥尽,唯有丹衷天地知。
「琬儿,人生百岁也不过如黄梁一梦,想那北宋民族英雄岳飞,忠义耿耿,正气参天,明知秦桧用十二道金牌召他回去乃一陷阱毒计,他却从容以赴,慷慨就义,爹虽是一介文弱老儒,却也深知忠君报国之道,岂能为了苟且偷生,而做那尸位素餐之事?」
「爹……」曲琬萝欲语还休的噙著泪低唤了一声,任恐惧、感动、悲愤、忧虑种种迷离难解的滋味戳绞著她不断抽紧的心。
「琬儿,」曲惟学轻轻拍抚著她的肩头,「别为爹担忧,爹不会莽撞行事的,就算要牺牲生命,也得死得有价值,有意义,否则,不是亲痛仇快,白白便宜了刘瑾那班乱臣贼子!」他说到这,又攒著双眉慨然长叹,「爹唯一觉得愧疚的是……爹把你许错了对象,原本以为狄云栖和他爹一样,是个倜傥大略、强直不阿、有情有义、有守有为的热血男儿,孰知,他习艺归来,继承袭位,却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那个清高绝俗、夭矫不群、侠情万丈的少年英雄已不复见,他不仅自甘堕落,和皇上放浪形骸地肆意游乐,还变本加厉地四处招技狎玩,纵情狂欢,更堂而皇之地与刘瑾沆瀣一气,遥相呼应,幸好维敏兄已经过世,否则,按他刚烈果断的个性,不被气得伤肝泣血才怪!」他痛惜万分的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目光沉郁而愧疚的望著同样怆惘无语的女儿,语音嘎哑而痛楚的说道:
「琬儿,是爹一时胡涂,识人未清,才会将你错配姻缘,爹实在是万万没有想到,狄云栖竟会判若二人,变得如此离谱乖张,当初,爹会同意维敏兄的联姻之请,也是因为爹知道狄云栖是个出类拔萃、文武双全、气宇昂藏的好青年,当维敏兄轩轩自得,拿出狄云栖赠予他的一幅字画予我品赏时,我见他画的是一幅青柏凌霜图,意境清绝洒然,傲骨凌尘,心中暗暗欣赏,又见他题上的语意是宋末遗民谢君直的「初到建宁」,好感与惜才之心更是油然而生,那首古诗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却是一首足以让人凛然肃敬、热血沸腾的旷世之作。」他话犹未了,曲琬萝已幽深婉转的轻声低吟著:
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
天下久无龚胜洁,人间何独夷齐清。
义高便觉生堪舍,九重方知死甚轻。
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后土眼分明。
曲惟学微微一震,顿时百感交集。「婉儿,难得你生为一名纤弱女子,却也知道这样豪情慷慨的爱国古诗,比起一般醉生梦死、附庸风雅的绮懦纨绔不知胜过百倍,可惜……你却只能才锁深闺,不能用之庙堂,一展鹰扬!」
「爹!我虽不能像梁红玉一样缰驰沙场,像红拂女张出尘一般行侠仗义、济弱扶倾,但女儿有悬壶济世之能,亦不输那些昂藏七尺的男儿郎啊!」曲琬萝婉柔一笑,温温雅雅的说道。
曲惟学满脸怜疼地点点头,「是的,在爹的心目中,你是不让须眉的扫眉才子,更是与有荣焉的宝贝女儿,可惜的是……」他挹郁难解的皱紧眉举,「爹老眼昏花,弄巧成拙,被狄云栖一副「青柏凌霜图」给骗了,臻而轻许了你一生的幸福,而狄云栖的态度至今仍暧昧不定,迟迟未来迎亲,爹一方面固然恼他蔑视长上、目中无人,另一方面又不禁暗存侥幸,寄望他能主动出面解除我们的婚约,好让爹解下心头的重担,不必为了信守承诺,而亲手丧送了你的幸福。」
「爹,女儿宁可终身不嫁,也不愿屈就于狄云栖那种穷奢极欲、自甘下流的浪荡子。」曲琬萝以一种温和又不失坚定的口吻说道,「您是他的世伯,难道不能以长辈的身分光明正大的教训他,甚而藉此解除婚约吗?」
曲惟学沉重的摇摇头,「人无信不立,除非狄云栖自动提出,否则,爹再怎么不齿他的作为,也不能借故悔婚,做个言而无信的小人。」说罢,他瞥瞥女儿那张黛眉轻颦的愁容,不由愧负满怀,捻须长叹!
那深沉悲哀的叹息宛如一根尖锐的冰针,凌厉地刺进了曲琬萝愁肠百转的心扉上,让她没来由的浑身一颤!
一抹灵光倏忽闪进脑海,让她宛如沈沦在汪洋大海中、几近灭顶的溺水者,陡然望见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爹,如果狄云栖肯自动悔婚,您当真能坦然接受,而不会觉得颜面无光?」她定定注视著父亲,不愠不火的轻声问道。
「如果他肯悔婚,爹求之不得,除了额首称庆外,怎会觉得脸上无光呢?」曲惟学缓缓说道,忽有所悟地移眸紧盯著女儿那张光采照人的容颜,狐疑不定的问道:「琬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瞒著爹偷偷去做?」
曲琬萝心头一凛,「没有,爹,我只是存著一种比较侥幸而乐观的想法,也许……」她闪烁其词的提出解说。「像狄云栖那样风流浪荡的荷花大少,根本就不想有婚约的束缚,哪天……他对某个烟花女子动了真情,或许就会!自动找您解除婚姻也不一定。」
「我是听说……他十分迷恋艳冠秦淮的名妓彭襄妤,但,是否会认真到为她解除婚姻的地步,可就难说了,」曲惟学深思的说:「毕竟他是出身非凡的皇亲贵胄,又是当今太后最宠信的甥儿,逢场作戏太后或可包容于一时,但招妓为妃事关重大,我想太后一定不会轻易点头允诺的。」
他会不会招妓为妻,曲琬萝并不关心,她一心只想赶快和浪荡成性的狄云栖解除婚约,所以,对于父亲的评断她并不十分在意。
又闲聊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待曲惟学离开采风阁之后,她连忙唤筝儿入房。
「筝儿,等我爹后天回京之后,你陪我上南京城一趟。」
「干嘛?我们在那里又没设置分店,你去南京城给谁义诊?」筝儿困惑不解的望著她。
「我们不是去义诊。」
「难不成是去游山玩水的?」筝儿随口应道。
曲琬萝嫣然一笑,「游山玩水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到金粉荟萃,风华烟月的秦淮河畔。」
平时古灵精怪的筝儿这会竟成了反应迟顿的傻丫头,她满头雾水的挑眉问道:「小姐,我们去哪做啥?」
「去看看江南佳丽的妩媚多情,顺便充当一下风流倜傥、出手阔绰的寻芳客啊!」曲婉萝风姿楚楚的调笑道。
筝儿微愣了一下,倏地眼睛瞪得像铜铃般偌大。
「小姐,你……你该不会是想去……去迎翠楼……见那位色艺驰名江南的花魁……彭……彭襄妤吧?」她紧张兮兮的连口齿都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