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机场大厅,他便四处张望,寻找前来接他的司机,却在无意间瞥见一场小小的骚动。
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在大厅里快速奔跑着,身后则跟着一名挺着浑圆肚子、显然力不从心的母亲。
即使母亲几乎扯破了嗓子喝止他,小男孩却完全不予理会,一径往前奔跑。
终于,小男孩撞上了一个年轻女人,两人同时坐倒在地。
小男孩惊慌的瞥了面前的女人一眼,似乎害怕会遭到严厉的责骂;但女人的反应却只是双肩微微地颤抖着。
一直到她抬起一张细致秀丽、轮廓带着古典美的脸庞后,季海平才发觉她是在笑。
她笑得那么愉悦,轻轻洒落的笑声像水晶酒杯中的冰块互相撞击着,让人听了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天啊,好糗哦。”她摸摸小男孩的头,明眸璀璨,“小弟弟,你是故意整我的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男孩嗫嚅地道歉。
“没关系。”她直起身,一边温柔地扶起小男孩,“你没事吧?”
小男孩的母亲终于赶上他们,嘴里不停地道歉,“小姐,真是对不起,你有没有怎样?”
“没事的。”她唇边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
那微笑是如此温雅秀美,像新月般透澈澄净。
一时间,季海乎禁不住屏住了呼吸。他竟觉得她是在对他微笑,而那双跳跃着光点的星眸凝睇的对象也是他……
但她是在对小男孩的母亲微笑,她看的是小男孩的母亲,不是他。
季海平定了定神,平稳略嫌紊乱的气息。
当他再次将眸光瞥向她时,她已经站了起来,朝出境处走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被一个女人夺去了呼吸,而他甚至还不晓得那个女子是何方神圣。
三年来,那女子新月般的微笑和迷人的身影一直烙印在他的心版上。
现在,他终于知道她是谁了——
江海渊的么女汪梦婷,父亲指定的儿媳,他未来的妻子。
第二章
贝多芬的“月光曲”在厅中缓缓流泄。
曾经有一名诗人说这首奏鸣曲轻柔的音色令他联想起月夜下的瑞士琉森湖,这曲名便如此流传开来。
月色掩映下的琉森湖该是幽雅静谧、令人心思平和的,但汪梦婷感受到的却是一阵无法言喻的惆怅。
她一遍又一遍地弹奏,心情一次比一次难受。
她弹到几近忘我,整个人都沉潜在浓得化不开的惆怅之中,直到一名女佣前来唤她。“小姐,李家的少爷来了。”
汪梦婷停下正在琴键上飞舞的双手,深吸一口气,“知道了,我马上下去。”
女佣退出琴房后,她才缓缓合上乳白色的琴盖,站起身来。
终于来了。她终于要在今晚与她未来的夫婿会面。
季海平……他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
她竟要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汪梦婷闭了开眼,在米色的开斯米羊毛长裙外套上同质料的短外套,脚步轻缓地下楼。
她在拖延着与他正式相见的时间。
胆小鬼!她在心中暗骂自己。他是怎样的男人又有什么关系?她已经答应了季风华提出的条件,即使他的儿子是个镇日花天酒地、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她也必须履诺。
她等于是季家高价购入的商品,只能任由他们处置。
汪梦婷在客厅的拱门前驻足,眸光静静地飘向室内。
一个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身材修长的男人正背对着她,与她两位哥哥谈话。
她深吸一口气,悄声走近他们。她的哥哥们首先看见她,他亦跟着旋过身来。
汪梦婷微微一愣。
尽管她曾设想过许多典型,但他的模样仍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之外。
他有一张性格的脸庞,线条宛如用刀雕刻过,看来有些严厉冷硬;可是他流露出的气质却完完全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双隐在镜片后的眼眸不像一般商家子弟总是闪着精明锐利的光芒,反而透着一股温文和煦的味道;在合身的灰蓝色西装衬托下,显得更加结实匀称。
这般中规中矩又温文儒雅的模样,和一般世家子弟的骄纵可说是天差地远。
“汪小姐,我是季海平。”他朝她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很荣幸与你见面。”
她在他眼中捕捉到一丝熟悉。
为什么?这不是他们初次见面吗?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彷佛他早已认识她?而迅速掠过他眸中那道异彩又是什么?像是惊艳、讶然,又像意料之中……
她半带迷惑地与他握手,“我也是。”
“好了,季兄,你带我妹妹出门用餐吧。”汪家的小儿子汪孟麟忽然开口。
汪梦婷讶异地瞥他一眼,“我还以为今晚要在家里吃饭。”
“没办法,”排行老二的汪孟麒也开了口,“爸爸跟大哥现在都还在公司加班,我们待会儿也要赶过去,没空陪你们。”
这显然是故意安排他们两个独处嘛!
汪梦婷瞪了两位哥哥一眼,两人同时心虚地别过头去。
倒是季海平自自然然地接口,“既然如此,你们忙你们的,我带梦婷到外头用餐。”
汪梦婷悄然叹息,“那麻烦你先等一会儿,我上楼拿皮包。”
十分钟后,她已经坐上季海平的黑色奔驰。
不是率性的积架,不是潇洒的法拉利,更不是拉风的莲花,而是中规中矩的宾士。
就像他给人的感觉——淡然平实。
“想吃什么?”在车子平稳地驶向大路时,他问她。
“随便,我对食物不讲究的。”
他瞥了她一眼,“那去回香园好吗?那边的川菜很不错。”
“可是现在都快七点了,我们又没事先订位。”
“没关系。”季海平微微一笑,“我是那里的熟客了,会有位子的。”
汪梦婷注视着他放在方向盘上的修长手指,“你常常带朋友到那里去?”她有些讶异。虽然她有三年不在台湾,但她记得回香园不是年轻男人喜欢去的地方。那里太老派了,通常是上了年纪的人才爱去那里。
“那里幽静些,菜也好吃。”他淡淡地答。
“也带女朋友去吗?”她忍不住试探。
他逸出一阵低沉的笑声,“恐怕要让你见笑了,我这人一向没什么女人缘。”
“你太谦虚了。”
他耸耸肩,“可能是我这人太老派了,女人总嫌我没情调。”
汪梦婷自低垂的眼帘悄悄打量他的侧面,或许是他太温和了吧,所以无法吸引女人。他似乎感应到她的眸光,“我及格了吗?”
她吓了一跳,“什么?”
“我的长相达到你的标准了吗?”
汪梦婷连忙收回眸光,脸颊不自觉地烧烫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如此无礼。”
“没关系。”他依旧是那般温和的语气,“我很荣幸有女人对我的长相感兴趣。”
她闻言不禁叹哧一笑,“瞧你,把自己说得好象很没行情似的。”
他微微偏过头,像是讶异她逸出的轻笑,“我的确是没什么行情。”
“谁会相信呢?”她轻柔地反驳,一面将一绺垂落的发丝拨回耳后,“你可是李家第三代的菁英分子呢。”
季海平望着她,禁不住为她不自觉的女性化动作所迷惑。
她察觉到他异样的眸光,“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他定了定心神,眸光直视前方,“没什么。”
汪梦婷怔怔地凝望他一会儿,脑海中灵光一现,心跳开始不规律起来。
“你也在评断我的相貌吗?”她试着以轻松的语气说道。
“什么?”这次换他吃了一惊。
“我的容貌达到你的标准了吗?”她嘴角抿着一抹俏皮的微笑。
季海平亦回她淡淡的微笑,“你不需要我的评断。”
“或许……我需要的是你父亲的评断?”她有些黯然。
“你也不需要他的评断。”他依然平稳地开着车,幽深的黑眸平静无波,看不出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他的认可,或许今天与你用餐的不会是我。”
汪梦婷并不是有意冒出如此尖锐的话,她并不想与他讨论这些的,只是……不如为何,话就这么冲口而出。
她小心冀冀地观察着他的反应.但他的神情竟无一丝牵动。
“或许吧。”季海平仍是一派淡然,“但我真的很高兴认识你,这跟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关系。而你,更不需在意任何人。”他将一对深不见底的眸子转向她,“你是汪梦婷,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不需要任何人来认可你的存在。”
她慑服于他难解的眸光。“你的意思是,一个人不需在意其它人对自己的看法?”
“不,人还是需要他人的肯定,只是不必因此而否定自己。”
她怔怔地凝视他良久,终于迸出一声短促的笑,“我好象上了一堂深奥的哲学课。”
“对不起,我这人说话就是这样,有时候会让人摸不着头绪。”他似乎有些歉然。
“不,我觉得很有意思。”她浅浅一笑,“值得玩味。”
他眸光奇异地瞥她一眼,“到了,就在这里。”
她随着他往窗外一看,果然见到回香园古色古香的中国式建筑矗立眼前。
季海平亲自为她开门,扶她下车。
“谢谢。”
他微微颔首,将车子交给泊车小弟后,挽着她进门。餐厅经理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欢迎,欢迎。季先生有一阵子没来了呢。”
“有没有安静一点的包厢?”
“当然有。请跟我来。”经理在前面引着路,带他们穿越金碧辉煌的大厅以及仿中国古典风格的回廊。
在经过一座架于池上的白色拱桥时,他终于忍不住满心好奇,回头瞥了汪梦婷一眼,“这位是季先生的朋友吗?”
汪梦婷微微一笑,“敝姓汪,汪梦婷。”
“原来您就是汪小姐啊。”经理恍然大悟,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怪不得!我说季先生从来不带女客光临,今晚怎么破了例?原来是带未婚妻来。这真是敝店无上的光荣。”
“哪里。”汪梦婷客气地应道,眸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季海平。
原来他说不曾带女朋友来过是真的。
他是不愿带她们来呢,或是行情真如此之差?
餐厅经理忽然停住,拉开一扇挥洒着神州山水的木门。“就这一间吧。季先生,你觉得怎样?”
“谢谢你,郑经理。”
“那么,想先点些什么呢?”
季海平望向汪梦婷,她却只是摇摇头。
说实在话,她也只来过这里一、两次,而且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
“那么,就照老样子好了。”
“没问题,马上来。”经理笑容可掬地退下。
汪梦婷望向他,“我原以为你说不曾带女友来过只是开玩笑,没想到竟是真话。”
季海平微微一笑,举起桌上精致的瓷壶,替两人各斟一杯茶。“我这人难得说假话的。”
她举起茶杯赏玩着,“好精细的画工。”
“据这里的老板说,这套茶具可是晚明时期产自江西景德镇的上好瓷器呢。”
“真的?我从未试过用真正的骨董茶具泡茶喝。”汪梦婷微笑,将瓷杯凑向鼻端,只觉一阵清香扑鼻,“好香的味道。”她浅啜一口,品味着清茶入喉后舌尖的甘醇。“滋味也特别。”
“这是江西的龙井。”
她扬眉,“你对茶叶也有研究?”
“只是爱喝而已。真正品得出来的,也不过就是那几种。”
汪梦婷透过杯缘的薄薄雾气凝视他,这男人的品味果然和一般人不同。看他品茶时的专注神情,简直就像一名老学究。
“我以为男人都比较喜欢品酒。”
“我也满喜欢的。我大学时代曾经在法国波尔多参观过几座葡萄园,研究过他们的招牌红酒。”他耸耸肩,“不过只是些浅显易懂的知识罢了。坦白说,我喜欢自在地饮酒更胜于研究它的年份醇度。”
不如怎地,汪梦婷脑海里忽然掠过程庭琛的身影,心脏亦跟着一阵抽痛。
程庭琛爱极了红酒.对各种品牌、各种年份的红酒的优缺点知之甚详。有许多夜晚,他俩就是一边坐在壁炉旁品酒,一边听他谈论酒经。
“不只是气候、土壤、风向、雨水会影响酒的品质,就连酿酒师的性格、他当时的情绪,都会影响口感呢。”有一晚,程庭琛一边品着一杯来自勃艮地的红酒,一边兴高采烈地说道。
“你既然对红酒如此疯狂,何不干脆当一名品酒师呢?”当时她是这般取笑他的。
“那这个世上可要少了一名优秀的律师了,这可是司法界的一大损失。”他笑着响应她,眸光是锐利逼人的自信。
只要是自己有兴趣的东西,程庭琛一向全力以赴,非把它研究透彻不可;对工作自然更是如此,他一向自许做到顶尖。
汪梦婷努力挥去盘旋于脑中的身影,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跟程庭琛是完全不同的典型,对事情总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可有任何真心想追求的东西?
对他而言,她这个妻子是他真心想要的吗?
“你似乎有什么话想问。”季海平敏感地察觉她的犹豫。
汪梦婷借着品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表情,“为什么你会答应这件事?”
“你是指——”
“为什么你会答应这椿婚事?我想,这应该是你父亲的提议。”
季海平先替她斟满杯子,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并不认为这是个很糟的提议。”
“所以你就答应了?”她不放弃地追问,“你总是答应你父亲要求的每一件事吗?”
“可以这么说。”他不置可否。
“为什么?这个年代已经很难见到像你这种唯命是从的孝子了。”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带着讽刺。他却依旧淡然,“这也不全然是因为孝顺。”
她瞪着他,“那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你从来不曾真正想得到什么?”
他蓦然扬起眼眸,湛深的黑瞳令人难以参透,“或许你说得对。”
汪梦婷哑口无言。她真的无法理解这个男人!尤其是当他用那双神秘幽深的眸子凝望她时,她真的完全无法掌握那难解的眼神究竟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
那是一对教人猜不透的眸子,即使它看起来是如此温煦柔和。
她突然有种感觉,或许她将一辈子对着这双眼眸,却永远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察觉到这一点.她竟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整个用餐过程,他们没再碰触任何敏感的话题。
两人谈遍艺术、音乐、运动、时事,在刻意的礼貌之下,气氛倒也融洽。
在主菜被撤下,换上精致甜点后,汪梦婷满足地轻叹一口气,“我都快忘记这里的川菜有多么道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