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个时辰,他们驱马来到山势险峻却见秀丽的云出山。顺着被雪覆盖的山径蜿而上,愈至山顶处,羽黛愈觉空气异常地冰凉洁净,千山鸟飞绝,雪花纷飞下,天地一片白茫茫,万籁俱寂中,只听得见雪影达达的马蹄声。
穿过被大雪封住的针叶林後,羽黛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忍不住低呼:「好美──」
山谷之间竟有一口蓝得晶莹剔透,碧绿宝石的湖泊,没有被大雪冰封了,在四周沾云的针叶林围绕下,释放它出尘绝世的美,令人以为闯入世外仙境!两人仍坐在马上,旭烈毅自背後环住她,在她耳畔道:「这就是有名的云出山之蓝宝石──喀喀什尔湖,它其实不算是湖泊,而是温泉。湖底不断有热气冒出,所以它在严冬亦从不结冰。在女真族族人心目中,她更代表圣洁之湖,象徵女真人不畏天寒及地形险恶,在雪地建造出富庶家园的精神。」
羽黛感动地望着眼前的景色,美景如画,碧绿澄澈的湖水倒映四周茂密的针叶林,彷佛之间┅┅她以为自己回到绿意盎然、山明水秀的南国故乡┅┅天!她好想家!好想长安的家人!想她风光明媚的故乡。
「为什麽带我来这?」羽黛轻轻地问,生怕破坏、惊扰了仙境的静谧。旭烈毅将她的身子拉过来,捧起她的小脸让她看着自己,「因为你想家,想你在长安的一切。」
痛苦的矛盾情绪也在折磨他,他不忍见她眼中偶现的落寞,因思念故乡而落落寡欢;但,他怎能放她走?他怎能?羽黛眉睫漾着轻愁,在高耸入天的云出山上,可以望见绵延数千里的塞外长城,幽幽道:「长城内,是我山河壮丽、景色旖旎如画的家乡。」旭烈毅更搂紧她,将她牢牢地锁在自己臂弯内,沉声道:「长城外,有以全副真心来待你,愿为你肝脑涂地的男人,留下来!羽黛!」
她回避他灼热的视线,淡然一笑:「我人已经在这了,我不会走。」旭烈毅对她的千情万变是令她甘心留在他身边的主因;事实上,就算她想逃,也插翅难飞──这几天与他骑马外出时,她清楚地看清四周的地形,不是荒烟芦苇;就是杳无人踪的噬人沙漠;或一座又一座、永远翻越不完的高山。如果她真的逃走了,只怕走死了也绝不会遇到半个人;更不可能逃回长安。
「我不仅要留住你的人;把你的心也给我!」旭烈毅托起她下巴,蛰猛的鹰眸直直望入她眼底,沙嗄而有力地一字一句道:「我希望你是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而不是迫於无奈,屈服於我与你所交换的条件──帮你找回楼兰皇族後裔。你刚被我掳来时,常在夜偷偷地垂泪,一遍又一遍地低吟:「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不!羽黛,你绝不会是命运悲惨、郁郁而终的王昭君;你身边有我呀!你可知道?每次听你低吟这首诗时,我的心有多痛?」
深刻的痛苦与挣扎全积在他英气逼人的俊逸脸上,洒脱不羁、桀骜不驯如他;在沙场上气势如虹、猛锐无敌的旭烈毅,终究也逃不过情关!他写满痛苦的深邃黑眸揪动了羽黛的心弦,主动抱住他,她的眼眸澄澈地迎向他,「我不是迫於无奈;也不是为了我们所交换的条件。我是心甘情愿地留在你身边。」
旭烈毅捉住她的柔荑,按在自己心口上,目光更加灼热,「那你的心呢?你的心底,可有我最想听的话?」羽黛浑身一僵。
不!他要求的太多了吧!他怎能在留住她的人後,又立刻要走她的心?她毕竟是被他强掳来的,她的心底仍有一丝恐惧、一丝害怕┅┅
一个弱女子独自在异乡,她只能尽量冰封自己的情感,以冷漠来武装自己。不去奢望,就永远不会有期待落空的痛苦。她多怕!多怕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真心後,哪朝情已逝,他对她不再珍惜迷恋,弃若敝屣地一脚踹开。
届时,完全付出的自己怎能承受那份羞辱与绝望?那远比将她凌迟至死还可怕!她沉默地,一语不发地轻推开他,缓缓步下湖边,静静地拨弄湖水。
旭烈毅灼热的眼眸转为沉暗,等待┅┅一切似乎只能等待┅┅
第五章
才放下铜镜,羽黛便听到竹帘掀动声,她以为是毅来了。
一回头,却见婢女恭敬地奉着银漆盘进来,蹲下身子道:「小姐,殿下现在在双龙厅内宴请客人,要晚一点才能过来看你,殿下吩咐奴婢捧些酒食来让小姐享用。」
府有宴会?羽黛侧耳倾听,似乎听到双龙厅那头传来丝竹弦乐声。难怪今天下午奴婢们似乎忙忙碌碌地在准备些什麽。
羽黛瞄了银漆盘一眼,上面全是一些稀奇的珍馐,她不感兴趣地应道:「先放着吧。」
步出飞霜阁,那丝竹声更加清晰可闻了,笙歌袅袅中,似乎可见双龙厅内冠盖云集,来的客人似乎不少,旭烈毅一向好静,能让他亲自在府宴请的客人一定很重要。
怀着好奇心,羽黛索性步向双龙厅。琐窗的竹帘半卷,羽黛可以清楚看到厅内的情形。座上宾客众多,奴婢忙碌地穿梭其中,还有一队由吟乐坊请来的伶官奏乐助兴。旭烈毅与一异族打扮的中年男人高坐上座,两人举着酒杯,似乎交谈甚欢。
「小姐。」守在门外的女侍官见她站在窗外,连忙向她行礼。
「这些客人是──」「是东胡族来的国王和臣民,」女侍官道:「东胡族与我国的西南边境交界,向来以游牧、打猎为主。这次国王专程前来,是为了签订同盟合约的事。」
「合约?」
「是的,因为我女真国是西域最强盛的霸国呀。」女侍官难掩得意道:「殿下年轻有为,雄才大略。西域诸国如:东胡、吐谷浑、回纥、新罗、柔然、怛罗斯十等国的君主均十分景仰殿下。他尚未登基为帝,这些国家的君主己迫不及待地想与殿下缔结同盟合约,建立强盛的西域霸国。」
那麽,那位红光满面,与旭烈毅高坐上座的必是东胡族的国王了?羽黛看见一个高大健美的女郎,棕发扎成辫子盘在头上,并戴上一顶红宝石制成的皇冠,身上穿了一件华丽异常,低胸露肩的薄纱舞衣,盈盈地手捧酒杯步向上座。
「袅雅,来,来敬殿下一杯。」克里国王笑呵呵地对女儿道。
又转向旭烈毅:「我的女儿袅雅公王,四年前你们见过面的,我带她来祝贺天和皇帝六十大寿。」
旭烈毅注视袅雅,淡淡一笑:「我想起来了!国王真是好福气,有如此貌美如花的公主。」
应酬话嘛!不论是哪一国公主来见他,礼貌上他总得称赞对方漂亮。这句话却令袅雅心花怒放,含羞地敬了旭烈毅一杯酒,莺声细语道:「蒙殿下不弃,袅雅愿为殿下跳一曲「铜鼓舞」。」
演奏乐曲的伶官已纷纷拿起铜鼓,为公主击鼓伴奏,在节奏轻快的鼓声中,袅雅莲步轻移,轻快灵巧地在毡上旋舞。东胡族的舞向来崇尚热情奔放,身段玲珑的袅雅在心上人面前舞起来更是柔媚动人,舞姿妖娆。
她的粉臀上挂满许多系了铃铛的银镯,腰上背了一个精致小巧的银鼓,每一次跳跃,手上的铃铛清脆叮响,伴着轻快的鼓声,更是悦耳好听。她的发辫如鞭飞扬,身上的霓虹舞衣翩翩旋转,玲珑饱满的身段一览无遗,她那一身蜜糖似的健康肌肤更教在场男士目不转睛,大流口水。
袅雅眼波含春,媚眼一波波地抛向旭烈毅,每一次的举手、投足,每一次的旋转┅┅她的媚眼始终盯住旭烈毅脸上。
火热大胆的眸光更是毫无保留地倾诉她的爱意。这是她芳心暗许的男人,她再也不屑看其他男人一眼!克里国王看得频频点头,满意地看看自己女儿又看看相貌出众的旭烈毅。真是人中之龙┅┅
克里愈看愈顺眼,全西域诸国,哪个国王不想将公主嫁给他?最有前途的「西域之鹰」,年纪轻轻就展露过人的魄力与政治手腕,把女真治理得如此富庶强盛!如果┅┅能攀上这一门亲事,壮大自己的东胡族,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克里国王得意地捻鬓微笑。旭烈毅始终面无表情。窗外的羽黛却看得怒火中烧!这简直是艳舞嘛!女郎大胆地袒胸露肩外,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春情荡漾的眼波┅┅分明在勾引旭烈毅。
一曲既罢,袅雅公主拭了拭香汗後,又殷殷地挨向旭烈毅。
「公主请坐。」他努力不让自己的眉头打结,遥指一精致的座榻。但这个软钉子却毫不减袅雅的满腔热情,她灿若春花地硬在旭烈毅身旁坐下来,整个人几乎全贴在他身上,吐气如兰道:「袅雅跳得好吗?如果跳得好,就让袅雅服侍殿下喝酒吧。」一双勾魂魅眼贪婪地望着旭烈毅英挺俊逸的男性脸庞,双手更大胆地勾住他┅┅
羽黛倏地睁大眼睛,怒气冲冲的转身便走,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男人果然没有半个好东西。男人的甜言蜜语全是靠不住的,满嘴的情呀、爱呀,到头来还不是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搂搂抱抱。
※※※
羽黛气呼呼地往前走,不知不觉便走到马厩前。奇怪┅┅今晚府的守卫似乎少了些┅┅她恍然大悟┅┅
一定是全集中到双龙厅前去站岗了。
马厩前只剩两个小厮在打盹。
「小姐!」一见她来,两名小厮立刻向她行礼。
羽黛突然心生一计,道:「两位辛苦了,殿下今晚宴请东胡族的贵宾,心情特别好,说要打赏所有的奴婢,你们也快去双龙厅领赏吧。」
「真的?」两名小厮闻言,兴奋得不得了,听说有赏金可领当然开心;但另一个更大的诱因就是──他们早就想去瞧清东胡族来的美艳女子了。听说东胡族的女人个个热情大方,不但公主明艳照人;她带来的随行婢女也妖烧妩媚,别有诱人之处。
「可是┅┅」其中一个较有责任感的小厮道:「小的职责在身,不能离开岗位。」
「只是去领个赏,花不了多少时间的。」羽黛笑道:「你们快去吧,我先代你们站在这,真有什麽事,我会高声呼救的。」那名小厮仍一脸犹豫状。
真是该死的忠心!羽黛在肚暗骂,表面上仍巧笑倩兮道:「你们快去吧,没听到丝竹乐声又响起了吗?一定是东胡公主又在跳舞了,她的舞技可真是「出神入化」喔!去晚了,你们一定会後悔。」
弦乐声果然阵阵传来,「快来吧!」另一名性急的小厮已拉起犹豫的小厮,疾奔向双龙厅内。
机不可失!羽黛额头冒出冷汗,立刻打开偏门,再由马厩内牵出一匹旭烈毅教她骑马时,她专用的牝马,这牝马性情十分温和。
羽黛火速跃上马,神情复杂地回头望了灯火通明的双龙厅一眼,马鞭一扬,在夜色中疾奔出去。
※※※
黄埃散漫风萧索。又飘起小雪了!羽黛冷得直发抖,开始後悔自己匆匆忙忙就逃出来,也没加件厚氅。
一望无垠的高原上,马匹一奔过,除了土石飞扬外,再加上雪花纷飞,羽黛又冷又慌,糟!她根本已看不清眼前的路,更遑论分辨东西南北。後悔归後悔,但她绝不允许自己没用地掉头回去!宁可在路边冻死饿死,甚至被狼吃掉┅┅
也绝不回那浑帐身边。她再也不要看到他。挟着怒气盲目地往前冲,羽黛天真地希望自己可以找到玉门关,只要一到玉门关,找到关外的大唐驿站,她便有机会回到长安了。
※※※
两个时辰後。
羽黛拉紧马,不让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跌下来,拚命睁开沉重的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
一样的雪地,一样的枯树,这到底是哪?方才自己不是已经走过了吗?两个时辰来,她只觉自己毫无头绪地在雪地内瞎奔驰,绕来绕去似乎是同一个地方,连月亮也掩到云後了,她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而且她好冷,雪愈下愈大了,任她怎麽呵气、怎麽拉紧衣领,小雪花仍飘入她衣领内,飘在她脸上,发上,手脚上┅┅刺骨的寒冷┅┅她的双脚似乎早已冻僵了┅┅我快死了吗?快冻死在这一望无垠的雪地上┅┅
羽黛又冷又渴,恍惚中,她似乎看到前方有一条河┅┅是幻觉吗?愈走愈近,她终於肯定不是自己的幻觉。真的是河流。
这应该就是以前旭烈毅带她策马奔驰时,指给自己看的鄂嫩河吧?来到河边,羽黛跌跌撞撞地下了马,幸好┅┅河水尚未完全结冰,她以颤抖的手掬起河水饮了一口┅┅彷佛一大块冰块硬塞入胃底般,她剧烈地狂咳,想要站起来,身子才刚直起,一阵天旋地转┅┅羽黛昏倒在河边。
※※※
远远地,有二十来人骑着高大矫健的骏马,在雪地中奔过来。
一名体形壮硕吓人的彪形大汉看看地形後,十分恭敬地对一名头扎土耳其蓝头巾,丰神俊朗、仪表非凡的年轻人道:「王子,再三里路便到达女真国了,王子是否想先休息一下。」
伊利崎王子望着月色,淡淡地道:「不用了,我不累,既然只剩三里路,咱们还是快点进入女真吧。」
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但长居皇宫的伊利崎王子依然神清气爽,眸光炯亮有神,丝毫不显疲态。可见武功内力之扎实;彪形大汉加雷十分佩服地望着主子。这群人来自新罗国,新罗位於女真的西边。国势虽不若女真强盛,但也不容小觑。他们在贺兰山脚下建立自己的家园,新罗境内生产一种质感十分精良的天蚕丝。
人民常以丝织品和附近的波斯、大食人交易,商业十分发达。伊利崎便是新罗国的二皇子。神采不凡、眉宇间自有尊贵气息的他,是西域诸国王子中有名的美男子。
面如白玉,神情洒脱且斯文有礼,不仅迷倒了西域许多的名媛公主,连波斯、大食的公主也对他倾心不已。和旭烈毅比起来,旭烈毅刚毅蛰猛、气势慑人,如一头睥睨群伦的雄狮,女人想爱他,又怕他。而相形之下,伊利崎王子便显得较潇洒温和,他对人永远是谦和有里,风度翩翩,而他那一张貌比潘安的俊俏脸蛋,许多美女相比之下,还自愧不如呢。
伊利崎这一次前来女真,一方面也是与旭烈毅谈缔结盟约的事;两另一方面,他们两人本是多年老友,只要一有空,便会到对方的国家做做客。伊利崎头扎土耳其蓝的头巾,巾角长长地垂在背部,湛蓝的眼眸闪着睿智的光芒。领着手下在黑夜中疾奔。在奔过鄂嫩河时,一马当先的伊利崎突然高举右手,令手下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