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没打算再升学吗?”龚信文问。今年暑假他和班上几个同学已经去插大补习班报名,个个有再上一层的理想。
“拜托!才刚升四年级,就想得那么远!”姜美祯将书丢还给他,坐回我的身边,表示与他理念不合。
我看看补习班发给他们的讲义,摇摇头说:“我恨死了期中考和期末考,不可能再去参加插大考试。”真的,我恨死了那种硬是将书上文字刻进脑海,等写到试卷上再统统忘光的历程。
“那你们想怎么办?”
姜美祯揉皱纸丢龚信文的头,“未来的大学生,这么看不起我们?虽然这所学校很烂,好歹也是国立的,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工作。”
我们的学校真的很烂!虽说是中区首屈一指的国立专校,但待久了就会听到流传已久的话——入学时是一流学生、二流设备、三流师资;毕业时是三流学生、三流设备、三流师资。唉……现在我们是处在二流学生的阶段吧!
不过学校烂归烂,联招时却还是最快额满的一所学校,所以我想别的学校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加上现在五专生都以升学为主,我们学校的毕业生表现的可不赖;像最近新学年刚开始,到处都贴着红榜!
话虽这么说,据我估计,不出几年,在社会上打出我们学校的名字可能就没有以前那么吃香了。因为资优生都上大学继续进修,次级一点的则努力于公职考试,而真正进入社会就业的,则是连私立专校的学生都比不上的劣等生——像姜美祯就是这一类。
而我——我不考大学,也不可能参加高普考,更不是劣等生——我还不知道毕业后要做什么。
“沈漫努,你成绩那么好,只要你想念书的话,一定考得上你想进的学校。”龚信文从开学以来就一直想拉我进补习班。
“教我考技院?我宁愿进妓院,不用念那么多书,搞不好赚的钱还更多!”技术学校,简称技院,经常被戏称成妓院。
“就是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漫努的志愿是什么!”姜美祯在纸上写了大大的HOUSE WIFE,在我和龚信文的面前晃呀晃。
我以极难看的脸色,警告她放下纸。
不过,当个家庭主妇,真的是我的志愿。姜美祯是从外语科一个男生那里听来的。那个男的和我同乡,有一次他带着我们国中的毕业纪念册来学校;在毕业纪念册上,我们班在每个人的照片旁写的是个人的志愿。在各式各样的职业中,有几个女孩子表明想当家庭主妇,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渴望安定、优游自在的生活。我明白像我这样的人,不适合赴商场上工作。所以我希望能遇见一个爱我、肯照顾我的人,与他共度一生。
姜美祯却觉得我的想法很可笑!龚信文也是不敢相信。他们觉得我才不适合嫁人,我不可能安于一个小家庭中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也就是说,像我这样坏脾气、泼辣的女人,不可能担任好一个小妻子的角色,也没有一个男人胆子会大到想娶我回家!
也许他们说的都没错。想我这种前一秒笑,下一秒就能扯破脸的女人,谁会看得上眼?
“沈漫努,晚上话剧社的聚会你去不去?”龚信文被我们闹得读不下书,干脆合上书。
“可能会去,不过会晚点。”我答应过宿舍里的猫狗,今天放学后会带它们出去散步。
“听说你们那个男主角得了奖?”姜美祯趴在桌上问。
我不屑地皱皱鼻,“得奖有什么希罕?我只是不演而已!”
上学期话剧社参加了大专杯话剧比赛,外语科演逃犯的那个男的得了奖;开学以来,话剧社的人几乎把他给捧上天了!
而这个社团也快不能待了,为了角色、职务,人人勾心斗角,不输戏里复杂的情节。一些学妹除了三年级的副社长还不错之外,个个是三姑六婆的翻版;有一回看不下去,利用即兴演出整了她们一顿,反而惹来一堆闲话,说我气她们没选我当社长,才会那样对她们。
话剧社社长?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我压根儿没想当过。
虽然在社里不受欢迎,我的演技却是公认的好!二年级时改编小说《海水正蓝》,与龚信文合演,下台后就有不少陌生脸孔跑来告诉我我演得真好!不止如此,一日在活动中心里遇到公演那天有去看戏的课外活动组主任,他唤我戏里的名字,且不停地赞我厉害厉害!
上学期社团参加大专杯话剧比赛,我不接演女主角的原因是因为寒假我要回家,不想参加排练。于是我演出女主角的妹妹,由谢幕时的掌声中我相信我抢足了女主角的风采;甚至因太入戏,被男配角推倒在地头撞到地板时,台下一阵惊呼;散场后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跑来问我有没有受伤!
社里一个也颇厉害的学姊,形容我是个一站上台就会吸引人目光的女孩。
仔细回想前几年的专科生活——一年级时,新生杯辩论赛中便打响我的名字,以及带领班上十几名同学得到全校诗歌朗诵冠军;二、三年级的话剧表演亦受人瞩目。渐渐地我爱上了站在台上、自己好像发着耀眼光芒,逼使台下观众移不开视线的那种感觉!
在话剧社里却没有这种机会了。人人要我接下幕后工作;我才没那么傻,去教别人怎么演戏,所以我打算渐渐退出话剧社。
拒绝再为社团付出,自然又惹来闲话,我不在意。
只是科里期中考后的英语话剧比赛,我却要参加;班上同学惊讶于我的改变,因为除了一年级外,我不再参加班上的活动。我笑着说快毕业了,不趁今年帮班上做些事就来不及了。其实那是表面话,主要原因是我还想尝尝上台的滋味。
仔细想想,我这种我行我素的个性,实在讨人厌;但是我就是这样,没办法。姜美祯常说羡慕我好有个性,绝不同流合污。在我觉得,我才该羡慕她的八面玲珑!她这个人,跟谁都合得来,而且人面广阔;陪她走在路上,就看她不停地和人打招呼。尤其她长得标致,如果学校要选个校花,铁定非她莫属!
我不否认我嫉妒她的美貌与圆滑;她也承认她羡慕我的表演才能。我们虽是死党,但有隔阂也有距离。我却宁愿这样,所谓淡如水的友谊才持久。
“对了!”姜美祯突然直起腰,在我耳边大喊,吓了我一跳。“听说电资科来了个很帅的教授吔!”
我以为是什么大消息,结果只是新进了个老师。“那又怎样?”
“我们电脑课的教授不是回家待产了吗?听说下礼拜就是这个新来的教授来我们班上课哦!”姜美祯讲得眉飞色舞,对这名新进教授似乎有所期待。“听说才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就取得博士学位呢!真不知道他怎么念的。而且听说他还是某间电脑公司的高级主管,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简直帅毙了!帅得让人没法想像!真的!”
我和龚信文都冷眼看她,“你又见过他了?”
“见是没见过,不过前天他上过电资科的一堂课,那班的女同学流鼻血的流鼻血、昏倒的昏倒!你们说他有多帅?”姜美祯说得天花乱坠。
我和龚信文都当她在作秀。校园生活太无聊,就有人爱把日子当漫画、小说里的情节一样在过!虽说我也希望日子过得浪漫、富变化,但我绝不会把主意动到老师身上。
“漫努,希望今年不会再冒出个让你看不顺眼的老师,又当场在教室里与他吵起来。”姜美祯双掌合并,算是拜托我今年好好当个尊师重道的学生。
“你好了没有?我没事专找老师吵架呀?”
“沈漫努,你每年都有坏纪录,我也希望你今年别再‘连庄’。”连龚信文也开劝了。
真是的!所以说人不能做坏事,否则即使在这之前曾做过多少好事,人人也只会记得已烙在身上那唯一的污点。就像是非题一样,只要题目中错了一个字,即使其他句子道理多么的正确,这题答案依旧是“非”!
专一下学期,我和英文老师吵了一架。原因是她老爱骂人“白痴”、“笨蛋”,我举起手希望她尊重学生一点,她却责怪我欺侮她;我回道:“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她气得要我离开教室;我偏不,我说教室是学生的第二个家,她没有资格赶我走;结果她好像在演连续剧似的,哭嚷:“你不走我走!”后来还是全班在卡片上签名道歉,才将她请回来。
专二,国文老师是个连注音符号都不懂的老芋仔,也是我们班的导师。每堂国文课他都迟到半小时左右;上课时又老说一些没水准的话,说什么有人找他写武侠小说,但是他不愿意写,因为对方言明内容一定要奇情冶艳,他不愿败坏社会风气什么的,总之就是闲扯淡。听他上课简直就像在听一个患有老人痴呆症的人在说书。这还不打紧,有一天他居然要康乐股长办旅游活动,而且规定全班都要参加,不去的人操性扣十分;当场我先和班长、康乐股长辩了一番,我觉得既然大家没有向心力,何必硬要做这种表面功夫?但他们说导师好不容易有这个心,我们该遵从。
几天后有一堂国文课导师又迟到,恰巧校长出巡,他问了一下我们的上课情形,我当场举手“告状”,表明老师没有权利强迫我们参加我们不愿意参加的活动;但班长那狗腿,说什么老师是为了班上好,他觉得老师那样做是对的:我则继续陈述这名老芋仔的缺点,说得正溜的时候,哪知校长面有难色;我回过头,才知导师就站在教室后门,平日眼皮浮肿的细眼,进射着光芒,指着我骂:“这位同学,我要把你退学!”
我还没反应过来,校长就开溜了。导师走到讲台上,便开始数落我的不是,我也不甘示弱地频频回嘴;可是终究是小孩子,加上我又爱哭,一边回话,一边眼泪流个不停。
一会儿,导师冷静下来,开始一番劝导,希望我能认错;我却不识时务,硬是说:“我可不承认我错!”结果老芋仔重听,听成我说:“我承认我错了!”马上接了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在心里骂了句你他妈的善莫大焉后,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又没有认错!”导师一气之下,拿起点名簿重重地摔在桌上,怒道:“下礼拜周会全班表决,是你退学,还是我辞职!”
你以为我爱读咧!我在心里这么说,反正我爸妈巴不得我回乡念高中!
事后听说全班同学商量好表决的时候都不要举手,班上干部则鼓吹我向老师道歉。我有点心软,主要是导师至少是六十岁的人了,我一个十六、七岁的人居然和他这样吵!想想实在幼稚,反正道歉也不会少块肉,所以我准备了一番我实在不懂事等等的话,没想到周会那天,导师根本没来!后来上课时,他也没再提过这件事;我怀疑他可能有健忘症。
老芋仔教完我们这一届之后就退休了。真是可惜,没让学弟、妹们领教到这名老师。
专三上学期平安度过,下学期开学不久,事情就又来了。
原因是教我们体育的老师是体育组组长。面容俊美,身材又好,走起路来有模特儿的架势;听说是全国跳高纪录的保持人。可是管他是什么人,我只在意他教得好不好,有没有按照所排课程上课;但因为他是体育组组长,时间难以腾出,经常因为北上开会,要调我们班的课;调课后课就难以安排,只能看哪个场地是空的就到哪里上课,弄得我们连续好几个礼拜都到女生宿舍地下室的体能室踩脚踏车、举重等等。
有一天他答应我们要到电资大楼顶楼学打高尔夫球,到那才发现上头已有班级在上课,只好改成在操场上打棒球;但棒球用具都被借走了,又改成到体育馆地下室打桌球!改来改去结果又走到体能室。集合时我当场发作,指着老师的鼻子骂他未尽全职,唇枪舌战一番,他答应不再调课,并按照所排课表上课!
班上同学说我乖戾、叛逆,家人则说我任性。我不是没有想过要改掉这拗脾气,但所谓本性难移,每到发作的临界点我就是克制不住,便又留下笔纪录。
姊姊说迟早我会遇到一个能克我的人,要不就是遇到一个肯包容我、爱我的人。
后者我想大概不存在这世上;而前者——我想我遇到了……
“漫努——”姜美祯的手招魂似地在我面前摇,“听到了没有?这学期的老师都不错,可别又惹事生非!”
“知道啦!”我推开她的手。
这学期共有十二个学科,二十六个学分。除了姜美祯口中新来的电脑老师没见过外,其余大都还好。
第六节的下课钟响,姜美祯像蝴蝶似的飞了出去,不知道又要到哪班去串门子了。龚信文则伏在桌上休息。我拿起经济学的课本等上课。
随意翻着教科书时,坐在窗户旁的同学喊道:“沈漫努,外找!”
我仰起头,看到窗外笑着同我招手的人影,心用力地跳了一下,唇角自然地漾起笑靥。
我走到门外,“什么事?”声音很轻、很柔。
他同我笑,“晚上社团的聚会,我大概会晚点去。”
“这样呀!好,我会告诉大家要等你。”我可亲地回答。如果是别人,我会回说你去不去关我什么事!何况副社长又在你班上,告诉她就好,干嘛还跑来向我报告?!
但是对方是他——我从来没对他说句重话。我想,他可能就是那个能制住我的人吧!
“对了!章翰郎,昨天宿舍里有一只好大的蟑螂哦!我一脚就踩死它!”我做出狰狞的表情。
“唔……”他发出伤心的声音,“你怎么可以杀掉我的同类呢?”
章翰郎,甲班的学弟。虽是学弟,他和我同年,只是小我几个月。偶尔他会损我几句,我则抬出“学姊”的名号压他,他则会笑着说:“我却不觉得你是学姊吔!”
我喜欢听他说这句话。“那么我应该高兴还是难过呢?”我总会这么回他。该高兴与他处于同侪地位,或该难过他并不把我当成长辈尊重?
因为他和我同乡,所以他入学时我就认识他。迷恋上他却是一年前才开始的事——这一年来,我花了全部的心思在注意他、讨好他!
但是我不会向他表白,因为这是我最后的底线。我觉得默默付出这么多心思,至少该给自己留点颜面。虽然心里已有这段感情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准备,我却还是不断将情意倾注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