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才抬头看她,要证实她言语的真伪。
「我们不会害你,」少宁沉不住气。「几十年前的事,你担心甚么?」
「担心?不不——」他有点害怕。「那时我只是个孩子,我甚么都不知道——」
「那么关谁的事?」梵尔问。
林德才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也许你能记得起一些事。」少宁说:「你能支持得住吗?」
「去——甚么地方?」他畏缩的问。
汽车驶紧上次来过的那栋外商办公室大楼,梵尔的脸色有点改变,改变细微,少宁却看到了。这地方有点奇怪。
车停在正门,梵尔领先往裹走,突然见林德才「啊」一声,脸上泛起一阵青色,眼珠转动一下,就定定停在那。
梵尔循他视线望过去,是大楼的门牌,上面用阿拉伯字写着「1739」。很熟的数日字,然而那只个过是门牌。
再往裹走,少宁不安的在后面叫她。她转头,少宁再指指那门牌,轻轻说:「那黑色平旷治。」
「是——」梵尔吃惊得张大了嘴,又看见林德才仍站在那儿像尊古像般动也不动。
「才叔,有甚么事?」她柔声问。
「没——没有。」他吞一口口水,眼珠子稍稍活动一下。「没有。」
少宁拍拍他肩,伴着他往裹走。
「二少爷,」林德才畏怯的说:「我不进去,我在这儿等着。」
「为甚么?」的士司机不解。「这是一幢办公大楼,你担心甚么?」
林德才欲言又止,站在那儿硬是不动。
「告诉我们一个理由,好吗?」林尔微笑。
「一七三九——不可能。」
「不明白你说甚么,阿才。」少宁不耐。
「是——门牌号码是——是大小姐的墓地号码。」他退后一步。
「再说一次。」梵尔急叫。
林德才摇摇再摇摇头,转身拔脚就跑。,
「阿才——」的士司机追上他一把抓住。「你发甚么疯。」
「放开我,让我走!」他极力挣扎,发青的脸上透出红色,很是怪异。「放开我。」
梵尔快步走到他面前。
「让你走也行,你把往事告诉我们。」
「不——不,不能。」他双手乱摇,惧色更重。「我不能。」
「你不能,不是你不知?」少宁发起怒来。
「一直是你在捣鬼吗?」
「不不不不不,完全不是我,不关我事,真的。」掩着脸,他呜呜的哭起来。
有些路人驻足围观,都好奇的想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少宁当机立断,一把拖着林德才,一边对梵尔说:「上车,回酒店再说。」
的士司机十分机警,立刻开动汽车,如飞而去。回到酒店,林德才已平静下来,只是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才叔,请说出你所知道的,以释我心中许多谜团。」梵尔请求。
林德才沉默呆怔,彷佛听不见。
「阿才,你到底在搞甚么鬼?」少宁不客气。「要怎样你才肯说?」
「你说出来吧,阿才!」的士司机也解释:「韦先生和任小姐几次来上海部为寻求这件事的根源,你若知道,告诉他们吧!」
林德才慢慢把视线移到她脸上。
「你真——不是大小姐的甚么人?」他问。
「我姓任,与方家全无关系。」她立刻说。
「但是你和她看来——没有分别。」
「这是一种我们不知原因的巧合,说出当年事,也许可以解这谜团。」她点头鼓励。
「但是——」他又低下头。「我不能说——真的不能,因为——我不知道那是真或假,或是我半梦半醒中的幻觉。」
又是幻觉?!梵尔皱眉。
「你说,谁曾阻止过你吗?」少宁不悦。
「不不,」林德才惊慌起来。「我不能说,因为老爷不会做那样的事。」
「老爷?!谁?」
「方家老爷——大小姐的父亲。」
「他做了什么?」少宁逼问。
「不——」林德才长大了嘴,惊恐完全表现在脸上。当年的恐惧、震惊—定在他心中有不可磨灭印象,至今仍然害怕。「不——」
「阿才,今年是一九九五,不是一九四五。」的士司机叹息。「你还怕甚磨?」
「你怎么知道是一九四五?」他惊叫。
「我随便说的。」的士司机呆怔。「一九四五年发生了甚么事?」
「不不,不是发生,我不知道,那不可能,可能只是我梦中幻觉,那晚的月亮特别圆,特别大,
就像在窗户外面,老爷舆夫人坐在窗外的天空中喝茶——」
「你说甚么?!」少宁怒叱。「谁能坐在半空中喝茶?」
「是是,所以我觉得那不是真的,只是幻觉,这么多年,我们不明白。」
「把你的幻觉讲一次。」梵尔柔声说。
「啊——」林德才震惊。「那不是真的。」
「没关系,当故事那么说。」梵尔把手放在他肩上,他机伶伶的打个寒噤。
「不——」他像触电般的抖落她的手。「老爷不会做那样的事。」
「他做了甚么?」梵尔极有耐性。
「他——他——他——」他急促的喘息,双眼直往上翻。「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双手掩着面,呜呜的哭起来。
「阿才,」少宁极严厉的说:「你若不说,我告你隐瞒犯罪事实。」大家都吃了一惊,犯罪,没听错吗? 「少宁,别吓他。」梵尔不忍心的阻止。林德才的睑变成死灰,彷佛默认。
「立刻说出来,否则我不放过你。」少宁叫。
「不个,二少爷,当时我只是十二岁的小孩子,甚么都不懂,真的。那天我感冒没上学,躺在床上休息,我——我——我看见,看见——」他张大了口,说不下去。
「看见方家老爷在半空中舆夫人喝茶?」梵尔替他接下去,「月亮好大好圆就在窗外。」林德才点点头,眨眨眼又点点头。
「这么多年我都忘不了,因为——因为太可怕,不是真的,」他又呜呜哭着。「老爷最爱大小姐,不可能——那样。」
「他——他逼大小姐喝茶。」
「那有甚么可怕的?」少宁笑起来。「不要再故弄玄虚了。」
「不是——不是,」林德才的眼睛瞪得好像死鱼,嘴里直吹气。「老爷——在茶里放了一包药。」
「药?甚么?方夫人知道吗?」
「夫人知道,夫人只是哭,求老爷别放。老爷铁青着脸,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吓得大气都个敢喘——大小姐——大小姐直勾勾的盯着老爷,一口就把茶喝光。」
「请清楚些,甚么药?方老爷说甚么话?方小姐又说甚么?」少宁的焦躁不安前所未有,他一把抓紧林德才的衣领,一边疾声呼喊。「一句也不许漏。」
梵尔轻柔的把手放在他的上面,立刻,他安静下来,十分神奇。
「让他慢慢说。」她出奇的温柔,眼中射出一抹类似哀愁的光芒。
林德才慢慢的令自己镇定些。
「老爷对夫人说过,那是一包毒药。」
「他要毒死自己的女儿?」少宁尖叫。
「是——不知道。我不相信,不可能——」
「说事实,不要加你的意见。」少宁喝。
「是,所以夫人哭得好厉害,伤心极了,又阻止不了老爷——老爷说大小姐败坏家声,不知廉耻,对不起人——因为,大小姐已有了身孕,高绍裘的。」
「啊——」梵尔惊叫。「那孩子呢?」
林德才又哭起来,好伤心好伤心。
「不知道——大小姐喝了那杯茶,转身就走。后来我再看见她时,已躺在地牢的石床上,她——去了。虽然她依然美丽,像熟睡一般,但脸色好白好白,白得——没有人气。」
「你怎么进地牢去看的?」
「我跟在女管家后面,我只是好奇,已经看不见小姐两天了,大家都说小姐失踪,随高绍裘私奔,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在地牢看见小姐,她——真的死了。」
「女管家去做甚么?」
「两个陌生男人把小姐放进棺材,夜了没人,他们抬了出去。」他抹着眼泪。「我不舍得小姐,一路跟着——」
「跟到坟场?」的士司机问。
「一辆板车。」林德才说:「可怜的大小姐平时多么风光,就这样凄凉惨淡的死了。他们把她运到坟场,立刻把她葬下。那个墓碑是以后才修的。一切都是女管家在办。」
房间了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可不可信呢?方淑媛被父亲毒死。
「你说的是否真话?」少宁问。
「真的。后来好多次我去坟场,大小姐的墓碑已有编号,就是那大楼的门牌,一七三九,真的。」他强调。
「大楼的地段就是当年坟场,世界上怎有这么巧合的事?」少宁喃喃说。
「方淑暖死后,高绍裘怎样?他知道吗?」梵尔一边思索,一边问。
「高少爷——」林德才呆怔一阵。「他来过,老爷叫人通知他来的,然后让他看了大小姐躺在地牢的样子。」
「他怎样?」
「他看了很久,眼睛动也不动,好像他也死了。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掉头离开。」
「他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少宁摇头。
「试问他还能说甚么?」梵尔叹息。「事已至此,方淑媛宁为他死也不屈服,他还能说甚么呢?」
「方老爷逼小姐嫁农敬轩吗?」
「是是,」林德才忽然记起甚么。「农少爷说无论大小姐怎样,他定要娶她为妻,他不介意那肚里的孩子,也不介意高少爷——」
「是他逼方老爷下毒手的。」少宁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
「不能这么说,他爱方淑媛至深。悲剧是那个时代,那时的道德观,人的面子等等造成的。」梵尔说:「我喜欢公平些。」
「他不相逼,方老爷不会急着逼方淑媛,她也不会以死决志。」少宁坚持。
「那是你的想像,不一定是事实。」她说。
「那么事实是甚么?你说。」少宁用于指指着林德才。
「我不知道。大家都说高少爷和大小姐私奔失踪,我知道不是,但不敢讲。有一次老爷对农少爷说起,高少爷的飞机不是被日本机打下,而是自己撞山的。」
「农敬轩知道一切经过,」少宁怒道。「这老奸巨猾居然还骗我们。」
「或者他有他的原因。」梵尔摇摇头。「他活了那么长久,却一直不快乐,你不以为这是他的惩罚?」
「回香港时,我还要去见他一次,问他对当年事可会后悔。」他愤愤不平。
「事情既然已清楚,我只想再去看看那幢大楼的地下室。」梵尔说。
「那只是以前的墓地所在。」
「我有感觉。甚至刚才在门口时我仍有感觉,很奇怪,就像方淑媛在四周——」
「立刻去。」少宁扶起梵尔。「阿才,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不——」林德才脸色惨白。「地下室令我想起大小姐躺的地牢石床。」
「你留在这儿,明天我们一起回香港。」
带着种类似惋惜、遗憾,心痛也难受的心情,他们又回到那幢门牌一七三九的外商办公室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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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梵尔在门边驻足,眉心渐渐蹙起,她摇摇头迈进大门。上次得过好处的管理员热情地迎上来,听他们说明来意后,立刻带他们到地下牢。
「我上楼做事,你们随便看。」他退开。
梵尔抢在前头,直奔上次看见地上微湿的那方向。
「看,」她惊呼,「这地方干了。」
六只眼睛望那曾经「一直不干」的地方,奇迹般,它是干的,干得连一丝湿的痕迹也没有。
「这是怎么一回事?」的士司机掩着嘴。
「我想——她走了。」梵尔说。
「方淑媛?她走去哪儿?为甚么?」
「一直以来她心事未了,沉冤未雪,我想是这样,她仍流连在这地方。」她慢慢说:「现在我们找出她往事的真相,她就放心地回去她原本该去的地方。」
「我不能相信。」少宁喃喃说:「太不可思议。」
「你们是说:—灵魂?」的士司机显得不安。
没有人答话。梵尔慢慢蹲下来,用手轻触那块已干的水泥地,一种温暖的感觉透指而过,流入身体的每个部分。
「她走了。」她笑起来。「我知道。站在大门口时,我已没有以前那种感觉。」
「我们也该回去了。」少宁扶着她。
第二早晨,他们带着林德才一起回香港。两个半小时的机程,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林德才说了一些往事。
「其实我见过高少爷的夫人,俞家二小姐。」他说:「她曾经到方家来吵过,她要见大小姐,老爷挡了,她就破口大骂,连老爷也骂了。最后老爷下逐客令,她用力摔破一个青花瓷杯子,样子好凶。我过去拾地上碎片,看见她掌心有块铜钱般大的朱砂痣。」
少宁愕然抬头,彷佛有这么一个印象,谁的手上也有类似的朱砂红痣。
林德才吞一口口水,偷看少宁一眼。
「许家大小姐手中也有一块?」他说。
刹那间,少宁如雷轰顶,许多前尘往事一起翻涌而来;何令五的脸,手上的朱砂痣在眼前交错而过。突然间,她的睑变成另一个像她的女人,指着他的手有着同样的红朱砂——无法控制的,他叫出声来。
「怎样?」梵尔体贴的扶着他。
「不不——”豆大的汗从鼻尖沁出来。惊骇义混乱的感觉令他无法思想,无法说话。一种恍然义似混沌的印象在脑子裹闪着。「啊——」
「少宁,做甚么?」梵尔抱着他的手臂。
「我——我——」他喘着大气,好久好久才能慢慢平静下来。一种明悟在心中升起,不知道悟到甚么,但非常舒泰平和。「没事。」
前世孽,今生报,有人这么说过吗?
人的前世今生,谁能懂呢?何令玉仇视梵尔,对他永不止息的纠缠,会否也牵连着上辈子的某种因缘呢?
飞机到香港机场,少宁急不及待的带梵尔和林德才直往山顶,的士开得飞快,他还拼命催,焦急得前所未有。
「急甚么?」梵尔又变回初识他时的开朗、平和、热情。「一切不是都明白了吗?」
「不知道。我急于想见九姨婆,她说过要我们告诉她结果。」
工人迎他们进去,另一女佣已等在楼梯。九姨婆好像知道他们这时会来。
「九小姐请你们上楼。」她说。
九姨婆坐在背光的窗前,阳光在她背后幻化成一道光环,她整个人仿佛在发光似的。
「我们找到她的墓碑。」少宁急着说。
九姨婆闪耀着光芒的眼睛渐渐就乎和下来,突然间就像一个老人家了。
「终究她未能随他去。」她松口气。
「方淑媛被她父亲毒死,她是宁死不屈。」梵尔提高了声音。「她已有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