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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里留将军  第6页    作者:余宛宛

  感谢天那天晚上他并未传唤她过去待命,否则她就是百口也莫辩。

  然则,这些日子,她却像生活在炼狱一般。

  李伯瞵的冷静口吻,常常是他脾气发作的前兆。

  而就在她於水池边受尽他侮辱与亲薄的隔夜,她就亲眼目睹了他英气脸孔下的极端暴戾。在石穴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就有着足够的本领引起她的恐惧──她以前竟可笑地以为自己不怕什麽人──更遑论那晚当他望见营妓中没有他要找的那个女子时,脸上所出现的致命杀意。

  她衷心祈求他永不会有识破她的一天。

  一个人的眼眸能够冷酷到什麽样的程度?她那日见识到了他瞳孔中的肃杀之气,仅是抿起双唇,下头的一群人竟连呼吸声都不敢逾榘啊

  胡乱想了好一会,她才诧然地想起自己过度出神,突然急忙抬起头,却又无法控制自己在望见他的脸孔时所透出的想热与淡淡的惧意。

  “你像只受惊的小老鼠。”李伯瞵扬了扬眉,拨营前进的这些日子以来,柳子容似乎对他有些畏惧。

  这点认知,令他不快。

  他欣赏柳子容守本分的认真态度,也喜爱看柳子容处理他日常生活琐事的细心;但是近来的柳子容目光总是闪烁不定,总是逃避似的不敢接近他。

  “我没有”。她又低头写着,写完後勇敢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没有。”他不以为然地冷哼了声。

  柳子容指着几上的药汤,要他喝下。秦大夫说李伯瞵中的箭上被施了毒,伤口虽已好转,但唯恐体内尚有残毒,故仍需以药调理身体。

  看破柳子容蓄意地想引开他注意的举动,李伯瞵冷下了眸。他何必在乎一个小厮的看法?所有的人都畏惧地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他为什磨以为柳子容会是个例上。

  “桌上有一封信,帮我腾写过一次。”言毕,他端起药一饮而尽,连眉都未曾动过。

  柳子容眼睛一亮地走到长几放置笔墨的另一方。这是她取喜爱的一份差事──为受伤的他腾写东西。

  拿起那张甫乾而残留着墨香的纸张,她习惯性地看了遍内容──

  ┅┅今於高昌设立州县,势必常自陇地派千馀人驻守,数年调防一次,往来之际,死伤将占十之三四;且於其间既需供应衣粮,又欲其驻守之人远离家园。是後十年,陇地人民将陷於穷苦,而大唐犹不能自高昌得到一米一物,以助益於唐。不若保存其王国,由曲文悌之子继位,则陛下之声威恩德将远播,民亦怀惠永世,四方蛮族亦自心诚臣服。如此诸夏治安、远夷幕义,陛下之功高矣

  柳子容紧捉住纸,不敢置信於信的内容。李伯瞵竟然建议保住斑昌王国?

  尽避他是站在大唐的立场,切实地陈述了立高昌为州县,有数弊而无一利,然则他终究的目的却是维持高昌的现状。

  她阖上了因惊讶而微张的唇,心中对他不满的积怨一如春日融冰似的逐步软化。

  一个未至三十即成为了皇上心腹的征伐大将,果真不是虚有其表啊。

  她佩服他议事的实际,却更感动於他为保存高昌所做的建言──尽避李伯瞵只是纯粹地就事论事,但他此举对她的意义却是无可比拟的。

  一个亡国的人民,莫不希望国家再次被扶持而起。

  她缓缓地回过头,眼眶中有着激动的水光,注视着他坐在另一偶隅看着书。

  握着手中的纸,她默默地起身朝他走去,唇边的笑意愈来愈温柔。李伯瞵是这麽被看重的大将,说的话访会有很重的分量吧。见他并未抬头,柳子容曲下身子跪坐在他的面前。

  “做什麽?”李伯瞵自书本中移开视线,却被微笑的柳子容震摄住心神。

  沾着泪光的盈盈双眸默默地瞅着自己,而粉色樱唇上的微笑,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目光。相处如此久,它是第一次见到柳子容的笑。

  那眉眼间荡漾着的柔美,让柳子容该死得太像个女子。

  ──谢谢──她用唇语如是说着。

  即使被他圆瞠的眼灼人地注视着,她仍没有缩回视线。与他的私怨是一回事,他对高昌的帮助却是关系着全国人民啊。

  “为了那一纸书信?”李伯瞵沙哑地问道,忍不住轻轻以手接住她睫毛上那颗滑落的晶莹。

  她羞怯地一笑,避开了他的手,不好意思地擦去眼睫上的泪痕。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麽开始狂跳──是因为对他仍有戒惧吗?

  近看他阒黑的眼瞳,她忍不住被他那眼中的专注惹得脸红。於是,她浅浅点了下头,站起身来想离开。

  “你不是唐人吗?为什麽对高昌的复国与否如此在意?”他不愿柳子容离去,所以伸出手握住那纤纤皓腕,留连地不愿放开。

  天知道他现在根本是以男人看女人的心情来对待柳子容。

  柳子容回眸想拉回自己的手,却在他逐渐加强的压力下,又弯下了身坐到了他身旁。待他放开了她的手腕,才又沾了些药汤碗上的水珠写道:

  “生於唐土,长於高昌啊”。

  “既是对高昌有如此浓烈的感情,为何要前往长安?”他开口发问,只是看柳子容写字时典雅的测验。

  为什麽?她抬起头看向他,乍然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内心总是无法安坦的原因。

  不想离开高昌,却因为曲大哥的话而离开高昌;不想独行至长安,也因为顺从曲大哥而收拾了行囊。母亲所教予的诗书道理,在真正该派上用场时,她却一点也未加以应用。在曲大哥面前,她只是个顺从的女子。

  为什麽?

  她睁着的澄澈双眸染上了几许黯然。女子的命运就该流转在男子的希望之中吗?那麽她情愿自己一辈子是个男儿身。

  “难言之隐?”他抬起柳子容又低垂的脸庞,敏锐地察觉那带着悲怜的神情,让他无法置之不理。

  柳子容双手合握拉开他的手,有些发噱的笑意──她似乎总在推开他对她的碰触。抿着唇边的笑意,俯下身,在桌面上写着他要的答案及她想问的问题:

  “家兄在长安”。

  “女子该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什麽意思?莫非你已有订亲的姑娘?”屈解了柳子容的意思,李伯瞵不是滋味地看着那二行字体。

  柳子容是个男子,自然会有心仪的姑娘,只是他无法不在意。

  柳子容眨了眨眼,对於他的激动有些不了解。这又惹怒他了吗?

  “你不愿我谈这个问题”。她索性拿起笔在纸上写着。

  虽不喜欢他横眉竖目的模样,但习惯了他的脾气後,倒也不是真的那麽惊惶。只是┅┅怕自己的伪穿被拆装罢了。

  “我想了解的是你问这个问题的背後动机?”他向後一靠,倚着平榻上的玉枕,半卧地望着她。

  她瞄了李伯瞵一眼,却於他半松驰的睨人视线下,悄悄地又红了颊。

  “不生气?”柳子容不自然地微扬起手中的纸。

  “说吧。”

  “我想在女子之中,朱秋云及营妓里的姑娘是敢於争取的一群吧。即使她们是靠着自己的美丽去达到目的,但她们的下场呢?以美色侍人,能有几时?但若无美貌,而以才德服人,那恐怕一生都只能落得贤良二字,而孤寡一生。女子,该有自己的主张吗?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呢?总是要走完这一生的”。

  柳子容在纸上挥洒着自己的意见,从未与人有这类的交谈,因比拿着紫毫笔的手有些颤抖。曲大哥从不曾听过她的意见啊。

  李伯瞵站起身,於柳子容的身後看着那低首的玉颈,原来振笔沉思也可以有着如此美丽的芳韵。

  他完全承认男人总会为着美丽心动,起码他是如此。墙上几炬的明亮烛光,让柳子容的肩眼闪着朦胧的光影,玉肌包胜雪、巧颜更姝丽。

  见柳子容停了笔,他弯下身自柳子容肩上取起了纸,有意无意地拂过那柔软的耳坠。

  柳子容颤抖了下身子,见他没进一步举动,也就稳了稳猛烈的心泺。

  看完了柳子容的见解,李伯瞵的眼中多了抹深沉。

  “勇於争取当然不是恶事,但女子常自恃貌美,就开始逞其娇霸之气,未免令人难以忍受;且若依你之论──才德服人者,常落得贤良二字而孤寡一生,倒也未必。我朝长孙皇后,正因其贤良正德而为皇上所信任爱宠,即使其已不在人世,皇上仍挂念着她,足以为证。虽每个人都要走完这一生,但有人走得心安、有人走得糊涂。一切都是凭着个人的意志,男子或女子都是相同。”

  柳子容摇摇头,仍是不满,拿回他手中的纸,振笔疾书。

  “贤良正德是为满足心安,然而那後宫三千却是男子对於美丽皮相无法割舍的明证。男子有如此多的选择权,而女子却只是被选择啊”。

  他拿起墨痕未乾的纸,直接屈膝盘坐到柳子容的面前。瞧柳子容专心泯话的样子,令他有着拥入怀中的冲动。“或许吧,所有男人都期望有着一名智慧与美貌兼备的红粉知己。美貌易寻,智慧却是难寻,除非┅┅”

  柳子容偏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紧紧捉着笔管。一直知道他外貌轮廓深刻得有些类於域外之人,却少在这样的近距离下被他凝视着。怯怯地,她以唇型询问着:

  ──除非什麽?──

  “除非你是女儿身。”

  *****

  柳子容拿了一只破瓷碗,盛着方可午餐剩馀的饭菜,偷偷摸摸地走到马房的旁边。

  她踩着无声的脚步,左右张望着是否有人。在确定只有自己一人,她开心地推开马房,在门扉的背面,找到她要的东西。

  一条黄色的小土狗。

  “汪汪。”小黄狗吐出小小粉红的舌头,拼命地摇着尾巴。

  柳子容伸出手把碗摆在地上,摸了摸小狈的头。“快吃吧。”柳子容无声地说着。

  看着小狈狼吞虎咽的可怜模样,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小狈还有她怜惜着,而她在李伯瞵面前却是一刻也不得安宁啊。

  碰触着小狈的手,突然有些颤抖。

  那日交谈後落荒而逃,让她至今想起仍是羞赫。他过分接近的身子气息,过分闪亮的黑亮眼眸,竟成了她这些天失眠的原因。

  她试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曲步瀛的容貌;然而心却总不听始唤她飘回到李伯瞵的身上。是在逗她吗?那句“除非你是女儿身”又是什麽意思呢?

  代表怀疑她?还是┅┅表示称赞呢?

  她抚上了自己的右颊,这样的她还能引起他的注意吗?

  她和他是敌对的二方啊她忘了那日他在岩穴内的残酷手段吗?若她真是个乐营的女子,李伯瞵是会毫不犹豫地夺走她的贞操

  不可能会对他倾心。她只是佩服他的领军智慧与领军道德罢了;她只是将李伯瞵作为她化身男儿的理想典范罢了。

  但是她却无法用这些理由说服自己不去注意他。因此,自那日起,对他只得刻意冷淡、它的问话也仅答以点头或摇头、对於他的注目更只能视若无睹。所以他的脾气更不佳了。

  她看着双手因捡起碎杯盘而划出的几道伤口──他若再维持这种以丢掷器皿为泄愤的习惯,她的手怕是该用块厚布裹起。小狈的叫声引她回到现实。

  “你躲在这里做什麽?一

  李伯瞵的声音乍然出现在身後。

  “呃。”她倒抽了一口气,混身僵硬地进入防备状况;蓄意躲避的心悻,让她仍低着头没有转身。

  听见马鸣的声音,知道李伯瞵牵了马进了马槽,又走回到了她身旁,她却只是抱起了小狈与其良善的圆眼睛相对,不知道该起身面对抑或转身逃跑。

  “你连耳朵也聋了吗?”李伯瞵不客气地以穿着乌皮靴的长腿踢向柳子容的脚胫。

  又在他面前摆谱吗?也许他那日过分的话语惊吓了柳子容,但避他如蛇蝎,未免过度伤人。有小厮端茶倒水离主人三步远的吗?他气柳子容,更不屑自己在意柳子容。他的唇愠怒地紧闭。

  柳子容怯怯地搂着小狈抬起头,望见的就是他这副阴鸳的神色。

  她低下头悄悄地吐了口气,开始提心吊胆。

  “你在这喂狗?”李伯瞵打量着她身上沾着的草屑,目光上移到柳子容抱着狗的那一双秀气手腕。

  她仰起头来,保护式地抱着小狈在胸前,她早已放弃猜测他心思的多馀举动。顺着他的意念去做事,起码不会引来他的怒目相向。

  但,他为何总要用那种看透人的目光直盯着她?

  柳子容又低下了头,不敢与他的眼眸相望。

  “有事”。她拾起一颗石子在地上写着。

  没事,就请你快走吧。他的精悍气势令人心乱;而他这般露骨的凝视更会令她备感逼迫。

  “为什麽不敢看我?”李伯瞵条地弯下身与柳子容惊怯的大眼对视,再也受不了柳子容的阌避。

  她拼命摇头,蹲着的身子往後靠了一步,有些狼狈地跌倒在地。急乱中,小狈乎安地跑回了墙角,而她撑扶着地的双手,却让地上的木屑利入了尚未复原的伤口。“呃”

  柳子容疼得朝自己的左手直吹气,看着尚馀一寸即尽数没入拇指的木剌,委屈得想哭。都是他害的

  “我看看。”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左手,对着她伤痕不在少数的手掌,李伯瞵皱起了眉。自结痂的伤口看来,大概是被什麽割伤的吧。“你没事把自己的手弄成这样做什麽?”他吼着。

  柳子容无法克制自己此时像个小女孩的任性,她举起右手的食指指向他的胸口──都是因为你

  “我弄的?”他挑起眉,看着柳子容瞠圆了眼的控诉。

  这家伙鼓着颊的模样逗人得很。他并不喜欢自己方才在望见柳子容时,心头那种隐约抽动了下的感觉。

  凡人对於美的事物,向来是喜爱的。他告诉自己。

  柳子容很用力地点头,直到下颔都低到了胸口。

  “我不记得我何时拿过东西割你的手。”他握着掌中的小手,偏爱那在酷热高昌仍显得冰凉无汗的肌理触感。

  她拉回了自己的手,用掌心合成了碗的形状後,随即板了一张脸,高举着双手将碗丢掷出去。而在丢掷那想像中的碗盘後,她则苦着脸,弯着身子,做着收拾的动作,手则不时有如被刺痛一般的忽然收起。

  说完了她想说的话,柳子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她几乎忘了以前的自己是个什麽样的人。所有少女所该有的撒娇天真,在父母过世的那一天起,她就收回了心底。在曲大哥面前,她极力让自己是个乖顺懂事、体解的红粉知己;然而那个沉稳的柳子容,却再也回不去那个十五岁前喜欢迎风微笑的她。

  李伯瞵会怎样看待现在的她?像曲大哥一样皱着眉,希望她成熟而懂事吗?

  她坐在地上,不敢看他的反应,有些後悔;伤口隐隐地作疼,更让她察觉自己的傻。她是做什麽?向他讨同情吗?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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