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枫,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难道没有任何感觉?”
她的表情略显僵硬。“我是你的妻子。”
“你真是这么想?”
“当然。”她站了起来。“我累了,请容我回房休息。”
他拉住她,给了她一个亲吻。柔软的唇,没有像晴空里的那种热情,方仲卿颓然将她放开。她的清亮眼眸像面镜子,照在他怒视的眼里,反射着自己的漠然。
这样消极的抗拒,能撑到几时?连她都没有把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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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虽未亮,但已经可以听到远处渺渺的鸡啼。
发上凝结的水气淌落脸庞,楚薇枫疲倦地在温泉池里翻过身,吃力地站了起来。白皙的身子浸在白浊的雾气中,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然后走了出去。
天空,有一轮清明美丽的圆月。虽是夏日,夜风吹拂着微湿的发,仍令浑身泛起一阵寒意。
方仲卿仍在床上睡得香沉。夜里激情耗去的体力,总是让他一觉到天亮。
而她不是。纵然再累,她总会有意识地唤醒自己,走出房间,踏进温泉用热气奔腾的泉水,洗涤自己的身子。
“妹妹!”沈和颜提着盏灯,站在矮墙外,惊异地看着她,“我还以为我看错了,真的是你。”她站向前。“天还没亮呢,这么早你就起来了。你头发怎么了?”
楚薇枫下意识地拨开一截湿发,冰凉的一滴水滚入衣领,令她皱眉。
“你去泡泉水了?”
她点点头,朝西厢房走去。
“仲卿知道吗?”
“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吗?”她突然反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妹妹。”沈和颜追了上来,直觉事有不对。
她置若罔闻。
“妹妹,我希望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可以告诉我。”
“我告诉你又能怎么样?你能帮我?”
沈和颜拉住她。“我们已是一家人,你何苦这么排斥我?”
“我没有排斥你。我只是……”她抿着唇,语气顿了顿,抬手拭去发上又一滴凝珠,才慢慢地开口;“不想怀他的孩子。”
沈和颜手中的灯落地,火舌飞快噬了纸糊的灯罩,转眼间,光亮消失,除了眼前的房门里隐隐透出的微光,园里,一片沉寂。
一直以为那日楚薇枫所说只是气话,如今看来,倒是真真实实的恨了。
沈和颜掩住嘴,只觉得头皮一阵冷麻。她到今天才明了,撮和这桩人皆竖起大拇指称好的姻缘,是活活扼杀了两个相爱的人。
她咬住唇,眼泪流了下来。
“妹妹,你……你这是何苦?”
“我容许他碰我,是因为他是我丈夫,但是,我是绝对不会为他延续子嗣的。”
“别说了。”沈和颜抽下绢子,替她拭去发上残留的水气。“天快亮了,回去再睡一会儿吧。等你一觉醒来,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骗我,很多事,一旦错过,就不能再回头了。”她冷硬地说完,转身走回房间,甚至没多费心再看她一眼,便掩上门。
回房的楚薇枫,僵硬地走到床前,盯着床上沉睡的方仲卿。
她多渴望自己往日爱憎强烈的性格能再回来,那样她早就了断这一切,而不是这么矛盾消极地度日,虽然,方仲卿待她一直细腻温存,但那已经不能解开她对他的死结与怨恨了。
方仲卿翻过身,大半片光滑的背脊裸露出来,她心念一动,伸手替他盖上了棉被。
她的碰触惊醒了他,方仲卿困盹地睁开眼,见她站在床前,伸手把她拉上床,拥进怀中,抱得紧紧。
楚薇枫没有挣扎。很多事,一旦开始了就不能当它没发生过,就像此刻,她不能否认,方仲卿的怀抱有多温暖。即使她拼了命地想要说服自己,这些都是迟早会消失的一场梦,但是没有用,时间累加在莫韶光离去后的日子,愈久,她就愈怕自己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直到死去那一日。
韶光,你在哪里?楚薇枫把手覆在胸前的伤口,酸楚地闭上眼。
她已经学会不哭泣了,她执意把所有的眼泪,寄放在能再见到莫韶光的那一天。
★ ★ ★
一场及时雨,驱散了连日来的暑热。
虽是雨天,沈和颜仍是兴致勃勃地上街,她微胖的身子,已经让炎热关在屋里太久了。
擎着伞,她要宝妹在车上照顾着方雅,自己走去了茶铺。
大街之上,一只手突然在群伞熙攘之中扯住她的袖子,沈和颜大受惊吓,油伞跌落一旁,倾落了半肩的雨水。在看来人是谁后,她急忙咽下到嘴边的喊叫。
“我只问你几句话就好,请跟我来!”莫韶光压低斗笠,显然比她还要谨慎。
想到送她来的车夫就在后头,距离近得翘首便可看见,虽有伞作掩护,沈和颜还是急忙垂下头,不发一语地跟着莫韶光往一间杂货铺走去。
铺子里顾客不少,并没有人对他们投来好奇的眼光,但沈和颜仍是万分紧张,不住打量着四周。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她为难地问。
莫韶光摘下斗笠,那清瞿的脸庞满是关注。
“她过得好不好?”
沈和颜一僵!她怎么可能把事实转述给他?可是面对他那么急切追问的神情,沈和颜有些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车子还在外头等我,出来太久,他们会担心的!”说着,她转身朝门口走去。
“请你别走!”莫韶光拉住她,目光里满是恳求。“抱歉,我无意冒犯,请告诉我,好吗?”
“别问我。”沈和颜情急说道:“她已经跟你没关系了,你问这些,有何意义?”
莫韶光紧盯着她,久久,坚毅的眼神浮起一抹怜惜。
“你不说,我也明白,她这么倔强的人,几个月的时间,怎么能轻易折服她?”叹息的语气里,有太多不言而喻的情意,听得沈和颜心中怅然。
“只要你不打扰她,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适应得很好。”
这些话,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心虚,沈和颜咬着唇,不再多语,只是望着地板发愣。
“我懂,只是……”他颤巍巍地一笑。“有她在这儿,天涯海角,我哪儿都去不得呀。”
沈和颜眼眶湿了,这种心情,她比谁都深刻,怪只怪,她是方仲卿的人。
“我想请你,替我转一封信给她。”
沈和颜惶恐地退了一步。
“不!不可以!我……我怎么可能会帮你?事情都走到这地步了,你该死心了!”
“除了你,我找不到人了。”莫韶光苦笑。“你把信交给她,这会让她……”他顿了顿,咬牙切齿他说下去:“从此认分地留在家,请你告诉她,她此生的幸福,对我,比什么都重要。”
说罢,他把那薄薄的信笺硬塞进她手里,很快地走出了店铺。
沈和颜揣着信,两手无端发抖着。天!她做的事,无疑于背叛,要是仲卿知道……沈和颜惊喘一声,把信揉进袖里。
她的心跳得好急好乱,从店铺到走回车上,几乎耗掉她一身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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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家,沈和颜连半身湿衣都没换,就直接奔去了西厢房。
“妹妹!”
楚薇枫从书桌上抬起头,看着她诡异地关紧门,并把身体挡在门前。
沈和颜一脸青白,与她平日的端庄稳重全然不同。
“什么事?”放下书卷,楚薇枫下了躺椅,忍不住出声相询。
沈和颜看着她,突然转过身去,头抵着门。不行!她不能任冲动驱策自己做这件事,这是不对的!把信交给薇枫,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仲卿绝对不会原谅她的……
“和颜姐,到底发生什么事?”
“没……没什么!”她慌张地摇头,捏着成团的信笺,然又开门跑了出去。
“和颜姐?”她追到门口。“一定是很要紧的事,你才瞒着他走这一趟,是不是?”
沈和颜背脊一僵,眼前浮起莫韶光恳切的脸庞。
天涯海角,哪儿都去不得!如此困境,她也会感身受,既然这样,她有什么资格斩断他这一点希望?
迟迟疑疑地走回,她别过脸,狠下心似的把信放在楚薇枫手上。
“这是……”
“莫韶光给你的,我今日在街上遇到他了。”
楚薇枫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团信,她抬起眼,见沈和颜痛苦地点点头,她才忙不迭拆开。
不会错的,这是他的笔迹,楚薇枫狂喜地展开信,一字一句地仔细看着,可,当她看完,只觉一阵晕眩。
楚薇枫扶着柱子,浑身不断抽搐,颤抖的手把信紧紧掐成一团。
见她这模样,沈和颜不免心惊。
“妹妹!”
她揪住沈和颜:“真是……他交给你的?”
“是的。”
“你骗我,他不会写这种信的!”楚薇枫摇头,突然把信狠狠给撕了,多日不见的眼泪来得又急又猛,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撕掉信的两手,只是死命地攫住红柱,一头撞了上去。
沈和颜尖叫一声,心里又悔又急地冲过去拉开她。
楚薇枫只是哭,什么都不说。
在她心里,始终都是跟他最亲的,就算她跟了别人,心里头的这分亲,从来没变质,为什么他不能像她一样勇敢,坚持等下去?
莫韶光永远都不会来接她了,信上,他说要离开燕州了,要她绝了等他的念头,还说今生今世,他什么都不求,只要她快乐地活着。
就在他离开后整整一百日,他让她所有的等待全变成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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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大雨的午后,楚薇枫完全变了个样。
原来就不多话的她,变得更加安静了,对人,也几乎到了无视于其存在的极度冷漠。大部分的时间,楚薇枫总是动也不动地窝在床上想心事。
行动上,她更少踏出西厢房的院子,食欲全无、睡不定时,日夜颠倒,整个人总是昏昏沉沉地躺着,这种情形,让她人迅速消瘦了下来。
多数时候,她甚至相信,在未遇见莫韶光前,她数着日子等待死亡来临的滋味也比这样好过,至少那时,她不是狠狠伤过心的。
方仲卿心焦如焚,不明白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了样?他想请大夫过诊,但楚薇枫坚决不让任何生人靠近她半步,询问过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包括沈和颜,都问不出所以然来。
没人比沈和颜更清楚这其中的缘故,但她什么都没敢透露。方仲卿对她那份珍爱之情已淡,剩下的只有一份信任存在,她自然不能把那日的事说出口。
虽然她对楚薇枫的消沉是万分忧虑,也后悔为莫韶光传了那封信,以致才弄成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但木已成舟,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抱着一份愧疚之心,日日上西厢房,主动为楚薇枫打理一切。
也会在私下无人时苦口婆心对她劝了又劝,但楚薇枫像是绝了心什么都听不进去。
直到,某日晨起,楚薇枫突然觉得胸口没来由地涌起一阵恶心,她踉跄跳下床,找出痰盂,吐出胃里所有的东西后,才惊觉身体已在她未留意期间,悄悄起了变化。
思及怀孕的可能,楚薇枫周身一阵冰凉。一种恐惧袭心,她不住埋怨自己,为什么如此大意!一个早上,她一反连日来的消沉,原来想这么消极的念头突然没了,满脑子的思虑,全绕着这突来的变化打转。
眼泪滚下楚薇枫苍白的脸颊,她突然高举拳头,用力地、发狠地,重击自己的小腹,一次又一次。
这绝不是她的宿命!她紧咬牙根、忍着痛楚,就算莫韶光不要她,她仍有权利决定自己该怎么活!
现实已够残酷,不需再有一个无辜的孩子跟着她受折磨。
第八章
又是一阵难忍的呕吐。
楚薇枫呕得泪花直冒,她捶着胸口,整个人像虚脱了气力,倒在床边。
门外,已经叫不到半个可以使唤的仆人,早从确知自己怀孕的那日,她就借故遣去所有的丫头,她不要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就连面对从不须刻意隐瞒情绪的沈和颜,都成了她艰苦的应酬。
楚薇枫拭去泪,直喘了几口气,胃里的食物已空,正咕噜地涩搅着,那是她极力想忽视,却又不能忍受的强烈空腹感。
依前几天的经验,她知道自己再不塞点东西进胃,这样排山倒海的呕吐定会再来一次。
楚薇枫撑着站起来,出房门想叫人送吃的来,她蹒跚地走出院子,不远处,便看见一群下人,忙里偷闲地聚在一棵老树下乘凉。
“你那姥姥,伤风可好了些?”不知是谁,先问了这么一句话。
“好!好多啦!我前几天才与她说过话,老人家精神好得不得了。”答话的丫头喜孜孜,一身新衣,满脸是刁钻伶俐的神气。
“跟你们说呀,她老人家运气好,遇上个用药神的大夫。咳了半个月的身子,没两天就全好了。”
“有这么了不得的大夫?”
“有!当然有!那位大夫,医术好得不得了,就是为人古怪了些。”
“怎么个古怪法?”倚在树干上,一位穿蓝衣衫子的老仆问道。
那婢女大眼睛贼溜溜地一转,才又说了:“这位神秘大夫,除了有钱人,他一概都不拒医。听我那姥说,福康街的周太爷头顶生个燎疮,换了十来个大夫都治不好,听闻人说这位哑大夫医术高明,周太爷特别重金礼聘,没想到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周家送去的银子全都扔了出去,逼得周太爷呀,嘻……”婢女说着说着,忍不住掩嘴一笑。
“怎么样?到底怎么样了?”众仆听得兴起,异口同声地问。
“周太爷换了一身乞丐衣,又怕人认出来,还特别选在夜半无人时,去求那哑大夫,那燎疮才得以治愈的。”
话才说完,仆人全笑了起来。
“看来这位哑大夫还真是贫苦人家的菩萨……”老仆笑道。
“要是他肯治有钱人,不定少爷早把夫人给送了去。”红衣婢子又说。
“是呀!枉费了少夫人家世相貌都好,就可惜那脾气太难捉摸。”老仆身边的一位中年妇人,似乎有感而发:“咱们少爷对她一直曲意顺从、百般怜爱,她不领情便,还老拿乔,一副冷冰冰不爱理人的模样,最近更是变本加厉地使脾气,说来去,还不如沈姑娘,她虽然出身不好,但至少比少夫人来得贤淑贴心呢。”
“话不能这么说。你们不觉得,夫人那天仙似的美貌,简直不像是这世上的人?她所言所行,不似凡间女子,也是正常的。”原来话的老男仆咳了咳,他这生阅人无数,所持的见地,自是跟一般人不同。
另一名老妪突然冷哼一声。想是在这府里待久了,自恃力比所有人更有资格说话。
“你这糊涂老头,说得好听,亏你还是个男人,什么不似凡间女子?我瞧她分明就是淫荡!明明与少爷订了亲,还不安分,意图跟个奴才私奔,这种忘恩负义、不忠不贞的事情,凡间女子,可没几个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