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去时,我突然轻松地面壁大笑!
身后的房门被推开,再关上。
我回转身来,望住站在门口的孙世勋!觉他粗妄!
“有什么事吗?”
“我想约你吃顿晚饭!”
那么的开门见山!
“浅水湾餐厅?”我问。
你半斤时我八两。
“可以吗?”
我还没有表示,他再补充:“你不是说诗情画意也不妨为友谊而设,毋须拘泥!”
“谁说不是呢!”
我绝少绝少做出幼稚的行动。
35岁,身经百战,什么场面、风浪、考验没有见过、应付过、赢过?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得把王子培带着一起赴孙世勋浅水湾的约!
我先对王子培说,二太子也学他兄长的笼络手腕,跟高级职员联络感情。
于是王子培欣然跟在我屁股后头赴会。
当我们双双出现时,我看到本世纪最错愕、最难为情、最委屈的神情。
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我原以为自己的感觉,一定象足了在烈日下拔足狂奔,汗出如浆之后,一下子抛进浴缸里去,再大口大口的喝几杯可口可乐,舒服到无以复加。
然而,我完全估计错误。孙世勋悲恸绝望的眼神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是礼貌的微笑,那种回光反照的舒泰,与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流泻在娓娓笑语之间,如此的令我难受、愧悔、惶恐、不知所措!
我悔不当初!
一整晚,王子培滔滔不绝在谈他部门的电脑计划,孙世勋很留心地听着,间中参加意见。
我没有造声,喉咙哽着硬块似的,简直连清水都咽不下。
我等着晚餐快快用毕。我希望孙世勋建议送我回家,让我好好地向他解释,道歉:
我又如何启齿呢?
告诉他,我深深不忿,被他欺负了,故而报复!
人家有跟我说过什么话吗?
跟我跳过舞,款谈几次,表示一下关怀照顾,就要负责照顾你沈宝山终身不成?什么时代?什么环境了?连强奸都难以入罪,人家干过些什么来了?女性的自尊心价值连城?除非你沈宝山爱过他,否则跟你的自尊心如何扯得上边?
我惶恐、失色、心神不宁。
直到孙世勋跟王子培说:“你会得送沈小姐回家吧?”王子培一叠连声,又是好好好,
他补充一句:“沈小姐家住太古城!”
是的,平民区内的灰姑娘!
深夜时分一至,就得赶紧送我回去,白马王子才不要来!
我不知怎样上的床?
多少个无眠的晚上。我这样子下去,快要活不成了吗?
还未曾恋爱,就闹失恋,天下间最滑稽凄凉,莫过于此?
怪我自己天真?还是怪他似是有情,又似无情?
衷曲谁诉?委屈谁听?柔情谁共?
我恨死了孙氏,孙世勋:
冬妮下班时以非常认真的语气问我:“你怕不怕老?”
“我?”没头没脑一句话,教人不知如何反应!
“我坦白告诉你,这三个星期功夫,你老了很多!”
“哦!”
“真的!我劝你别操劳过度,不值得,反正是工一份而已!”
不能说小冬妮的话不对。
我微笑着表示感激。仍旧低头苦干。
晚上9时多了,我终于改完两篇放在年报上头的百货业前景以及主席的话。慌忙跑到公关部去,准备交给他们重新植字校对。
部门里水静鹤飞,哪儿有半个人影?却见摊得一地的稿纸、分色纸、图片、电脑表。全都是年报的资料。
我情不白禁地脱了鞋,赤足蹲在地上逐张逐张地看。
刹那间心头有种畅快感,象个怀孕的母亲看到了胚胎的底片似的,一股祈望婴儿早日成形出世的热烈教我陶醉得
满脸发烫!
我竟自言自浯:“喔!孙氏的这份年报会有多美!”
就在这一秒钟,我好象感觉到房内有异样的气氛,我微微抬起头,看到一双裤管和皮鞋挡在我的跟前,吓得我慌忙跌坐到地上去。
我仰着脸,看到孙世勋。
我们就如此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象火烧的烙印,热炽炽地烫在心坎上。
一个眼神,可以是永恒。
他完全避无可避。没有说话,伸出手来,拉起我,用力地把我扯到怀里去,疯狂地吻在我的脸上、唇上。
天地间骤然静止。
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没有听见。
闭上眼睛,脑海里翻腾着他和我的脸,红通通,激情的,燃烧的脸。
他蓦然把我推开了。
这才隐约听到走廊上传来扰攘的人声。
公关部的同事捧住大杯小杯的饮品与食物,走回来。
没想到我和孙世勋都在这儿,登时尴尬地停止了嘻笑声。
我强作镇静:“我以为你们下班了,”
“差远呢!到楼下去买吃的!”
“还没吃晚饭吗?”
“不,不,吃过又消化掉了!”
我笑笑,把稿子交给公关部那年轻的经理。
“我先走了!你们好好地干!”
孙世勋跟着我走回办公室去。我停住了脚步,没有推门。
他在我耳畔轻声地说:“我把车子开过来,在门口等你!”
走出孙氏大厦时,弥敦道还熙来攘往。
这城是不夜天,一味的灯红酒绿,夜夜笙歌,里头究竟有多少真正的欢乐,谁能知晓?
孙世勋的车子停在我面前。
上了车。
他立即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汽车并不驶向回家的道路。
我们一路无话。
直至他把车子停在浅水湾的林荫道上。
孙世勋双手抱住丁我的手,拿到唇边连连吻了几下,仍然握着,不放松。
“我对不起你!”他轻声地说。
我没有造声。
一切象梦幻,从公关部的一暮直至现在,我还没有清醒过来。
“家母提点过我,今时不比往日。我们不能指望现代女性肯跟另外一个女人共同拥有一个男人的感情与时间。
我真不能跟她离婚。可是,我忘不了你,真的不能够!从第一眼在欢迎酒会上,见到你,我就知道会遗憾终身,”
我仍然没有造声,要怎么说呢?
“我不是个晓得说动听话的男人,”
我笑了笑:“你尽管说好了,我在听”
“那个鸡尾酒会,我其实一直站在一旁看你,很好看的—个女人!其后章伯一直夸你好,能干本事,是硬朗正直的巾帼须眉。章伯说,孙氏甚而是很多机构之内,再难找忠勇得如此有归属感的雇员,他在你身上看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干他嘱咐我要好好地对待你!让你留在孙氏,我们一起把它干得更出色……”
我讷讷地说:“你这样子待我,其实是变相要我考虑离开孙氏了!”
“怎么会?怎么会?”他急得把我的手抱在胸前,好象下一分钟,我就要溜走了似的!
“要找好的雇员其实不难,只要出得起价钱,总有人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我表达得不好,让你误会了!”世勋的脸胀得通红,显得稚气,然而,可爱。
“感动我心的不是你为孙氏效的劳,而是你为自己创业的独立、坚强和执著!”
“我并无选择余地!”
“不,将自己努力栽培训练成什么样子,是不难看得出来的。我从没有听过你有半句攻击别人而抬举自己的话,老是只肯用自己双手解结的女人,绝不容易呢,很值得尊敬,甚是可爱:”
“多谢!”
我低下头去,挣扎了10多年,从没有人能看得见我的凄苦,更从没有人如许挚诚地讲过鼓励的话!
你失败,人们固然大举公布你的种种过错缺点,你成功,人们仍然努力不懈地挑你可能有的未尽善处,予以抨击,务求你开透了的心,好歹留下几条剌!
第四章
谁肯放开心怀,从你为难之处着想,从而予以谅解和欣赏?
可惜,我们相逢恨晚!
“宝山,要不要下车走一会儿?”
我摇摇头:“夜呢!我要回家去了!明早要上班!”
这最后的一句话,仿如暮鼓晨钟,敲醒了所有劳工阶层的绮梦!
萍水相逢,偶尔相知,当如春梦!
谁不该面对现实地生活下去?
孙世勋把我载回太古械去。
互道了晚安,我静静地走回家!母亲已经熟睡了!客厅里留了纸条,嘱我记得到厨房去喝掉留给我的汤!
母亲是可爱的:
世界上可爱与爱我的人虽少,仍然有,值得安慰呢!
我睡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
多日来心中的愁苦与不甘,老早洗刷得干干净净,代之而起的分明是丝丝甜蜜之意,怎么仍是失眠?
做人当真岂有此理!失恋时睡不好、吃不下,恋爱时也一样.真是的,就如此辗转反侧几下,闹钟就响了。
回到孙氏去:办公室的柜面上放着一大束的星花伴住铃兰。没有字条,没有名片:
我甜在心坎里!
怎么说呢?女人真的不难应付吧?只那么老套的两三下功夫,就搞得你心情紊乱,不知如何是奸1
小冬妮推门进来见了花,惊叫:“哪个客户代理商如此大手笔?”
她不问情由地抱住花就插。
我不响。拿出化妆镜子来照一照,我象是个没有人送花的女人吗?
我虽没有大姊长得标致好看,可一点也不差吧!
想起大姊,心中立时有点纳闷!很有一段日子没跟她联络了,抓起电话来,摇去给她:“大姊?”
“宝山,是你吗?有什么事,快点说,我赶着出门去!”
“这么早:”我以为当少奶奶的人有权睡至日上三竿!
“对,对,司机在外头等着我呢,我要赶去开妇女会!我有空再给你电话!”
“大姊,你好吗?”
“好,好,好到不得了,你少担心我!照顾你自己是真,自己不照顾自己,没有人救得了你!”大姊匆匆忙忙地收了
线。
我望着电话发呆。真是的,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女人尤其多变!
管它呢!只要愈变愈好就成了!
想着想着,柜头的内线电话就响起来了I
“早晨好!你睡得好吗?”
才一个电话里头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的心就扑扑乱跳,节奏紧张明快,可绝不难受!
“还是老样子:”
“喜欢送你的花吗?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也从来没有买过什么花!”
这样的画蛇添足!
“多谢。以后别花这些钱!才搁着好看一会儿,就谢了!”
“今晚要开夜吗?”
“年报快要出版了!非赶不可!”
“那我在自己办公室等你,送你回家好了!”
他都没待我反应,就收线。
一整天的忙,竟没有见过孙世勋。
直至坐上了他的车子,他就对我说:“没见你三个年头了!”
再老实的男人追求起女人来,总有几道板斧傍身。
世勋看看手表:“真好,来得及到浅水湾酒店去喝杯咖啡!”
抵达餐厅时,在座的多数客人都已用毕晚饭,在吃着甜品。
世勋要了个香蕉船,大口大口地吃得开心。
我问:“你这么爱甜的呢?”
“对,所以很爱你!”
我没有造声,别过脸望出去,路灯下的浅水湾,平静得很,连海浪声都听不见,益发觉着我心涛汹涌,翻腾起伏!
世勋又握住了我的手:“你别多想!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去。我知道不能委屈你!”
我忍不住问:“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好女人,”世勋毫不思索地答。
这一刻我其实是感动的。最低限度,我不要听一个男人在我的面前数落他以前的女人!太缺涵养风度了!
在江湖行走多年,习惯了山水有相逢,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况。谁个塌了台,才三朝两日,又会翻身。千万别短视目前,落井下石,不然终有一日,自食其果,寻且,以前欣赏爱护过的人,到底有恩情在,何苦不留余地,肆意摧残?
我幽幽地说:“那你对不起她了了!”
“我对不起两个女儿!”
世勋老是在紧张时,就爱把我的手放到唇边去吻了又吻。
我看大庭广众,实在不好意思,缩回了。
“我试过控制自己,那天鼓起勇气告诉你,我是个有妇之夫之后,原以为可以帮助自己悬崖勒马,谁知刚好相反,竟然象防水的堤坝,凿穿了一个小洞,一发不可收拾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见笑。”
“什么事?”
“那天我看见你连买件运动衣,都征求王子培的意见,我曾经切实地想过要把那小子辞退了了!”
我大声笑出来,邻座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
我吐了吐舌头。
“你真夸张,”
“我是认真的,你不信!直到前天为止,我还是看他不顺眼!”
“那么,上星期我跟王子培一起赴你的约,你有没有想过要宰了他?”
可怜的王子培!
“当晚简直想把他碎尸万段,其后,倒心平气和了!因为我想通了道理。最不能挽救的关系,是无动于裒,爱与恨都是浓厚的一份感情,不爱你,或者不恨你,干嘛要气你?是不是?”
我满脸通红,差点无地自容得要挤出眼泪来!
“傻孩子!”世勋重新握住了我的手:“快别这样!我们现在不是很好的:”
气死人!
“我们走了!好吗?”他忽然看住我问。
“为什么呢?”
“因为在这儿我不能吻你!”
车子停在太古城家门口,差不多有半小时以上,我提了几次要回家了,世勋还是不让我走。
“再这样子下去,警察要巡到这儿来抄牌了!传出去多丢脸!”
“谁管呢?“
“人家会晓得你!孙家兄弟这阵子的社交风头太劲了!”
世勋的吻如春雨般细细打在我的脸上,挡都挡不住!
“你静静地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你说吧,我听得到!”
“这儿是太古城,你别把这么一辆劳斯莱斯当街当巷停在不准停车等候的地方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妥当?”
“左邻右舍偶然经过看到,还以为我改业当舞女了!”
“这么大年纪的欢场女子,不会如此受欢迎!”
“明大我要上班呢!”
“又是这句老话!干脆现在辞职,我立即批准,”
“失业在家,谁养呢?”
“求之不得,不敢请尔!”
“世勋,这真是你的心声?”我正色道。
这么一句话,教我们都一下子伤感起来!车厢内一时间红晕引退,变得愁云惨雾!
“明天见!”
他目送我下了车!
我呆瓜般站在电梯里头不知多久,才晓得按动17楼的数字!
脚踏人屋去,电话钤声已猛地响个不停。
母亲被吵醒了,披了件毛衣,从睡房走出来。
“几点钟了,谁个这么晚还来电话?”
”妈,你睡吧!让我接听”
拿起了电话,对方说:“你怎么了?电话再没有人接听,
我就得冲上楼来了。吓得我以为你在电梯内遇上意外!”
“没有呢!”
“你平安吗?”
“嗯!你在哪儿?”
“车上!我还在楼下,”
“回去吧!”
“我想见你!”
“刚才不是见了吗?”
“现在见不着了!”
“明天再见吧。”
“要等好久!”
“别这样!我妈让你吵醒了!”
“代我道歉—声,告诉她,我很爱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