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计划是:到御书房里做做手脚,改改圣旨什么的,怎么着也得尽快把严蕊救出去。
17入宫
这时是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当政的皇帝是赵构。这个皇帝,年轻时名声还好,在徽宗的儿子里头,算是比较不错的一个,要不然也轮不到他来当这个中兴之主。他立国的时候,金兵肆虐,盗贼蜂起,也算是举步维艰,其情可悯。不过这个人恭俭仁厚,是个守成的君主;恬堕猥懦,却不是个治乱的帝王。他耳朵根子软,最易受奸臣摆布,先受惑于黄潜善、汪伯彦,后受制于秦桧,致使李纲见逐,宗泽贬死,赵鼎张浚相继遭贬斥,岳飞父子更是死于大功垂成之秋。大好抗金形势被他毁于一旦,「偷安忍耻、匿怨忘亲」的讥诮,于他来讲,可谓一针见血。
我跟老谢走在皇宫里,看着飞檐斗拱、玉柱金梁,心中不由得涌起兴亡之感,家国之思。再看看老谢,似乎比我还要感触良多。
我们找到御书房,却不能接近书桌上堆的那些奏折。书桌上的宝玺好象有辟邪的功能,我们每次一进到玉玺周围三尺的范围内,就会被弹出来。
无奈之下,我和老谢商量,决定在此守株待兔,等皇帝来了,直接跟他交涉,请他尽快处理严蕊的事情。为了少费口舌,方便起见,我们决定扮成岳飞父子显灵,就说严蕊跟我们是亲戚,让他帮帮忙。我们是这么想的,他这一朝,岳飞父子死的最冤,想必他也负疚于心,让他帮这么一个小小的忙,一定不在话下。
过了不久,赵构进来了。他头发斑白,满脸皱纹,本来只有五十多岁,看起来却有六十多岁的样子。再看他那副愁眉苦脸的倒霉蛋模样,哪里象在做皇帝,倒象是在做苦工。
他磨磨蹭蹭走到书桌旁边,挑了几本奏折,随便看看就放下了,揉揉太阳穴,嘴里嘟哝着:「又没什么好消息。」然后抓起玉玺,看着它,神色木然,也不知在想什么,我猜多半是在发呆。
我不想再等他磨叽下去,于是变化成岳飞的样子现了身。
他见了,吓得直发抖,手一松,玉玺咣当一声,摔在地上。他自己也蹭蹭蹭后退几大步,坐倒在一张靠墙的小榻上。
「圣上……」我刚一开口,却听他尖叫起来:「出去,出去!你不是我害的,秦桧已经死了几年了,被你召去了,你的仇已经报了,不要来找我!」
我正要再说点什么,他却勉力镇定下来,沉声说道:「岳爱卿,我是君,你是臣,你是个精忠报国的人,可不要做出以下犯上的事情来。」接着又喊:「人呢,快来人!人都哪里去了?」
18意外
当然不会有什么人进来,这间御书房已经被我们做了手脚,里面的声音传不到外面去。
但是他吓得这样厉害,我也没办法跟他说上话,于是我使了隐身法,从他面前消失。他才总算安静下来,斜靠在墙上,呼呼的喘气。
我问老谢:「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老谢叹了口气,说:「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扮成他亲近熟悉的人,如爱妃内侍一类,去找他求情,可惜我们不熟悉宫掖,一时也不知道该扮谁去。要想救人,也就今天晚上有机会了,过了今晚,宫里一定会布置许多避鬼的东西,我们就不容易再进来了。」
他想了想,忽然拉住我的手:「有了,你来扮秦桧,他跟皇帝老儿关系好。」
我一把甩开老谢的手:「去,居然要我扮这个大奸臣!要扮你扮,我不干。」
老谢笑嘻嘻的说:「我又不急着救人。再说,你在装神弄鬼,变来变去这方面,的确比我有天赋。」
我想了想,咬牙道:「也罢,就扮一回秦桧好了,反正是为了救人。」
我扮成秦桧,努力在脸上堆满笑容,和颜悦色的去接近赵构。
赵构在闭着眼睛喘气,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我。我都快走到他跟前了,他才觉得异样,睁开眼,见了我,忽然一蹦三尺高,接着就哧溜溜窜到墙角,摇着手说:「别过来!你别过来。你还笑,不要笑了,你一笑准没好事。你怎么也来了,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我知道,你临死的时候,想让你儿子接替你的位置当宰相,可他的确不是那块材料啊,前不久,我还给他加封了一次呢,难道他家祭的时候没告诉你?你知道么,你死了以后,有多少人告你,想治你的罪,灭你的九族,都被我压下来了,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我被赵构这番话弄得一愣一愣的,看来他和秦桧,也是貌合神离。我一转眼,突然发现赵构还在旁边的小榻上,回望一下,墙角现在正跟我说话的那个也是赵构。我忽然明白了,大惊之下,鬼胆欲裂,指着在墙角说话的那个赵构问:「你,你怎么出来了?」
赵构也忽然明白了,原来他已经被我吓得魂不附体,刚才跳到墙角的是他已经离体的魂魄。「我死了?我死了!」他惶惶不安,三魂七魄开始松动分开,四散逃逸。
我赶紧从怀里掏出定魂珠,去收他的魂魄。老谢看事情紧急,也跑了过来,帮我的忙。我们忙了一大通,直到在御书房里再也找不到散落的魂魄了,这才停下来。我们围着定魂珠看来看去,数来数去,却只有二魂五魄在,还有一魂二魄,不知道消散到哪里去了。
老谢脸色凝重:「兄弟,我们闯了大祸了!」
19诀别
「我们吓死了一个皇帝。」老谢说,「这下子,人间鬼界,不知有多少人和鬼要受到我们牵连,要遭到严厉惩处。」
我看着定魂珠说:「还有二魂五魄在,难道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么?」
老谢摇摇头说:「就算我们施法,把这二魂五魄逼进他的躯体里,那也是个失魂落魄的皇帝,不管是人还是鬼神,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我们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在那里发呆。
眼看天色将明,我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对老谢说:「有了,我来借尸还魂。」说着几步跨进赵构的尸体。
「赵构」又活了过来,我觉得自己老态龙钟,浑身酸痛。心中明白:那个好不容易变回的潇洒的鬼的形象,从此又与我无缘了。而与谢元卿、严蕊这样的老朋友之间,只怕也是后会无期了。
「兄弟,」老谢拉着我的手说,「你可知道,一旦事情败露,你将遭受地狱里多少酷刑的折磨么?」
「就算败露了,我也不会连累他人。我就说是我贪慕荣华,所以装成厉鬼吓死皇帝,然后鸠占鹊巢。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好了。」我笑着安慰老谢:「何况,这件事多半不会泄露。我复活为鬼魂的事,除了你没人知道,我早已从鬼籍上除名。现在少了我这个鬼,也不会有人知道。而赵构魂飞魄散的事,除了我俩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人鬼神仙知晓。」
老谢点点头:「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为了不启人疑窦,我今后是不会再来看你了。你在这里举目无亲,自己要事事小心,不要露出什么破绽来。」
我们依依惜别,老谢走出去前,忽然最后一次回头问我:「这件事情,要告诉严姑娘么?」
我心中一痛,勉强笑道:「告诉她吧,免得她以为我为她撞死了,心里歉疚不安。她嘴巴紧,不会泄密的。」
老谢点头答应,正要走,我又叫住他:「回去以后,想办法给我一次你们的消息。一次,一次就够了,我想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
「好的,就一次,我会把消息夹到官员的奏折里,你注意查看。」老谢冲我一拱手,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20忘忧
这一天,我称病没有早朝,休息了一个上午。下午的时候,我把丞相王淮宣进御书房来,要解决严蕊的事。
我问:「朱熹告唐与正的案子,可有结果了么?」
「禀圣上,朱熹一直查无实据,却又不肯放手,我们正要恭请圣裁呢。」
我怒道:「几个大臣互相攻讦了三个月,已经不成体统了。还要把一个名妓夹在当中,严刑拷打,更加不象话。现在街谈巷议,都是骂这几个官员,夸那一个妓女的。连朕这样在深宫里呆着的人,都听到不少难听的议论了,可见这件事情的影响有多坏。朱熹这人不识大体,朕本来派他去视察旱伤各州,解灾民于倒悬,他却为了这件事纠缠不休,滞留扬州不去,就将他免了职,让他回家好好反省反省。唐与正持身不正,现在既已停职,就叫他在家好好修身养性,江西提刑的职务,另委他人好了。扬州王知府也有不是之处,严蕊这件案子,本来该他来审,他倒好,任凭朱熹来办。把王知府调离扬州,另派岳霖去扬州任知府,让岳霖来审严蕊的案子罢。这几件事情,你快点去办,不要再拖拖拉拉的了!」
「皇上明断,微臣马上去办,马上去办!」王淮都快被我这通话吓傻了,唯唯诺诺,赶紧退了下去。
我差点乐坏了,前些天四处求告无门的事情,想不到就此轻易解决。
我小心谨慎,少说多看,含含糊糊的做了几个月皇帝,居然也没被人看破。这也幸亏赵构是个没本事没决断的皇帝,不然的话,我哪能那么轻易混过去?
有一天,我查看奏折的时候,看到了一张薄如蝉翼的彩笺夹在里面,那是严蕊的笔迹。笺上写着一阕《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风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我心中一动,知道这是老谢和严蕊给我的最后一次消息了。
再看看那封奏折,却是扬州知府岳霖写的严蕊一案的处置结果。原来他就任扬州知府的时候,严蕊已经奄奄一息。于是他派名医调治了几个月,不久前严蕊才能起床受审。在公堂之上,严蕊口占一阕《卜算子》,表述自己脱籍的愿望,并请岳霖成全。岳霖自然从其所愿,这件事和这阕词就此传遍扬州,成为一时佳话。
看到这个奏折,我心愿已了,不想再提心吊胆的做这个冒牌皇帝,于绍兴三十二年六月传位给皇太子,自己退处德寿宫,做起了太上皇。
赵构的躯体虽然衰弱,却因为我心境开朗,做太上皇又不用操劳国事,竟然被我用到了八十一岁----我占用这个躯体的时候,他是五十六岁。也就是说,我舒舒服服的当了二十五年的太上皇。
庄子说,相濡以沫,未若相忘于江湖。我和严蕊二十多年不通音问,也算是相忘于江湖了。我们现在的日子都过得不错,我是锦衣玉食,珠围翠绕,她是山花满头,莫问归处。
可是,与现在逸乐的太上皇生活相比,我更愿意做一只小羊,依偎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