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八年 英格兰 伦敦
秃鹰在前厅群集。客厅已经客满,餐厅和楼上的书房也挤满了人。更多的黑衣掠夺者排列在弯曲的楼梯上。不时会有两、三个人同时仰起头来喝他们杯里的香槟。他们都抱着希望在等待。他们是一群可鄙可憎的人。
他们是亲戚。
不少哈文堡伯爵的朋友也来了。他们是来为即将发生的不幸悲剧,表达他们的支持相同情。而庆祝会将在稍后举行。
在短暂的片刻,每个人都试着保持适合这庄严场合的严肃态度。酒很快地松弛他们的思绪和微笑,不久之后,在水晶酒杯互相碰撞的眶啷声之外就可以听见笑声。
施家的大家长终于快要死了。这一年来有过两次假警报,不过许多人相信这第三次的发病将应验大家的期望。她是老得无法继续令众人失望了,她都已经过了六十岁了呢。
施安蒂夫人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储积她的财富,这个老女孩也该死了好让她的亲戚们能够开始花她的钱。毕竟,她是全英格兰最富有的女人之一。而她唯一活着的儿子却是最穷的人之一。这是不对的,和他臭味相投的债权人总是在淫荡的伯爵的面前这么说。麦康是哈文堡伯爵,看在上帝的分上,应该被允许爱花多少就花多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这个男人不但浪费无度而且行为放荡,对年轻女孩特别有“性”趣。但是他的债权人们对这些缺点却一点也不感到不悦。事实上正好相反。在比较有社会地位的银行家们早就拒绝再借给这个淫荡的伯爵一毛钱的时候,街角的贷款业者反而欣喜若狂地供应这个男人金钱。他们十足地以他们客户的放荡为乐。他们索求高额利息出资为伯爵偿还赌债,以及封住被伯爵玩弄的年轻女孩们的父母的嘴。债务愈堆愈高,不过这些有耐心的债权人很快就会得到丰厚的报偿。
或者他们都这么相信。
汤姆--生病的管家的年轻助手--又把一个债权人推出门外,然后用力地关上门。他们的行为举止令他惊骇。他确定他们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他们只是不在乎。
汤姆从十二岁开始就住在这里,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可耻的事。他亲爱的女主人在楼上挣扎地支撑着,等待她所有的事务被安排妥当,以及她最喜爱的孙女黛茵到达向她道别,而垂死老妇的儿子却在楼下开怀畅饮、谈天说笑。他的女儿珍娜黏在他身边,脸上带着自以为是的表情。汤姆猜想这得意的表情来自于她知道她的父亲会和她分享他的财富。
蛇鼠一窝,汤姆想道。哦,是的,这对父女确实非常相似。老管家并不因为自己对女主人的亲戚有恶劣的评价而觉得自己不忠。她也有相同的看法。安蒂夫人好几次都以毒蝎指称珍娜。她是只毒蝎。汤姆背地里用更糟的字眼骂她。她是个恶毒的女人,充满诡计。据那些知道内情的人说,珍娜用歹毒的手段统治上流社会,而大部分刚踏进社交圈的年轻男女都怕她,虽然他们不会承认。汤姆不知道这流言是真是假,不过他非常确定一件事--珍娜是梦想的毁灭者。
这一次她做得太过分了,因为她竟敢攻击安蒂夫人最重视的一切。她竟然企图毁灭黛茵小姐。
汤姆满意地大哼一声。珍娜和她声名狼藉的父亲很快就会尝到他们的背叛行为的后果。
亲爱的安蒂夫人一直忙于生病而没有注意到发生的事。自从黛茵的姊姊美玲,带着她的双胞胎女儿到波士顿去的那天起,安蒂夫人就开始衰老了。汤姆相信她没有完全放弃的唯一理由是,因为她决心看着她像亲生女儿般抚养长大的孩子得到归宿。
黛茵的婚礼被取消了,由于珍娜的妨碍。不过,这可怕的耻辱倒也带来了一点好处。安蒂夫人终于张开眼睛。在这之前她一直是个宽大慈悲的女人。现在,她只想惩罚。
黛茵怎么还没有到?汤姆祈祷她会及时到达签署文件并且向她的祖母道别。
他焦虑地踱步了几分钟,然后把心思转向引导那些无礼地倚靠在台阶上的客人进入已经拥挤不堪的日光浴室。在把最后一批可鄙的人挤进去之后,他拉上门,快步走回大厅。
外面传来的骚动引起他的注意,他跑到窗前往外看。他认出黑色马车上的纹章,安心地吁口气,然后感谢上帝。黛茵终于到达了。
汤姆看进客厅里确定伯爵和他女儿仍然忙着和他们的朋友闲扯。他们都背对着入口,于是他快步走过去关上客厅的门。如果幸运,他将能够在这对父女注意到之前,带领黛茵穿过大厅上楼。
当汤姆打开门的时候,黛茵正在穿越那群挤在车道上的投机客。他很高兴她完全不理会那些试着得到她的注意的无赖,好几个人甚至把名片塞进她的手里,一边大声吹嘘他们是全英格兰最好的投资顾问,能够使她即将继承的财富成长三倍。汤姆对他们夸张的言行感到厌恶,如果他手边有扫帚,一定要像赶苍蝇一样把他们驱散。
“喂!喂!离她远一点。”汤姆大叫,跑上前。他保护地握住黛茵的手肘,回头怒视这群无礼的恶棍,护送她走进大门。
“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罪犯。”他咕哝。
黛茵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你已经准备好扑向他们,是不是,汤姆?”
男仆微笑。“如果我贬低自己的身分对他们动手,西索会打我耳光。”汤姆说。“如果我要跟随他的脚步,就必须避免粗野的行为。管家必须随时随地保持他的尊严,小姐。”
“是的,当然。”黛茵同意。“我们的西索情况如何?我该担心吗?”
“不,你不需要担心西索。他虽然老了,仍然韧性十足。他从病床上奋力起身向安蒂夫人道别。你的祖母已经给他养老金让他退休。你知道这件事吗?她给了他一大笔钱,黛茵小姐。西索的余年将不虞匮乏。”
“他是奶奶忠心的管家近三十年,”黛茵提醒他。“他应该得到丰厚的退休金。你呢,汤姆?你打算怎么办?我怀疑麦康叔叔会让你留在这里。”
“我已经得到你的祖母所分派的一份工作,她要我去照顾她的弟弟安德。这表示我要搬到高地去,不过无所谓。只要安蒂夫人高兴,天涯海角我都会去。她还给了我一块地和每个月的零用金,不过我打赌你已经知道了。这是你的主意,对不对?你一直都在照顾着我;虽然我比你年长。”
黛茵微笑。这是她的主意,不过她确定如果祖母不是这么忙于处理其它的事也会想到要这么做。
“你才比我大两岁呢!”黛茵说。
“我还是比你大。”他回答。“来,让我帮你拿外套。我很高兴看到你依你祖母的要求穿白色的。这是件漂亮的衣服,容我大胆地说,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
汤姆立刻后悔自己的赞美,因为他不想提醒她最近的遭遇。并非黛茵有可能忘记,当然。但是,提起这种羞辱的事不是绅士的行为。
可是她确实看起来好多了。自从六个星期前的那个下午,她的祖母带她进客厅给与她关于她未婚夫的消息之后,就没有人见过她。当时汤姆站在客厅内背靠着房门,防止任何人闯入。他看见这个消息使黛茵多么悲惨。令人为她感到骄傲的是,她没有哭也没有失态。这种举止不是淑女该有的。她保持了镇定的表情,但是这个消息带给她的伤害仍然显而易见。她紧张地把头发梳到肩后的手颤抖着,而她的脸苍白如雪。她的蓝色眼睛--如此美丽迷人的蓝色眼睛--完全失去光彩,如同她的声音。当她的祖母终于念完她收到的下流的信时,黛茵回答:“谢谢你告诉我,奶奶。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难的。”
“我相信你应该暂时离开伦敦,直到这桩丑闻平息。安德舅公会很高兴有你做伴。”
“一切都依你的意思,奶奶。”
片刻之后,黛茵告退。她上楼回自己的卧房帮忙收拾行李,在不到一个小时后出发前往她祖母在苏格兰的庄园。
在她的孙女离开的这段时间,安蒂夫人没有闲着。她忙着和她的律师们见面。
“你的祖母会很高兴见到你,黛茵小姐,”汤姆说。“自从前几天收到那封神秘的信,她一直非常烦躁易怒。我相信她要依赖你告诉她该怎么做。”
他声音里的忧虑相当明显。他注意到她抓在手里的名片,把它们丢进纸屑篓,然后跟着她穿过大厅走向楼梯。
“她的情况如何,汤姆?有没有起色?”
汤姆握住她的手,充满感情地拍拍它。他能够听见她声音里的恐惧,他想骗她,但是不敢。她应该知道真相。
“她愈来愈衰弱了,小姐。这一次她熬不过去了,你必须向她道别。她急着把一切安排妥当。我们不能继续让她烦恼,不是吗?”
黛茵摇头。“不,当然不能。”
泪水盈满她的眼睛。她试着用意志力忍住眼泪。如果祖母看见她哭一定会感到烦乱,而且哭也改变不了即将发生的事。
“你没有重新考虑你祖母为你安排的计划吧,黛茵小姐?如果她相信她真的强迫你……”汤姆没有说完他的忧虑。
黛茵勉强地微笑。“我没有。你应该知道为了让祖母高兴,我愿意做任何事。她要花死前处理完所有的事,而我碰巧是她最后一个问题,所以帮助她成为我的责任。”
客厅传出一阵笑声。黛茵转身向声音来处,看见两个穿着黑衣的陌生人在邻近楼梯的走廊后面。她注意到两个男人的手里都握着香槟酒杯,她突然才警觉到屋子里挤满了客人。
“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正准备跟你的麦康叔叔和珍娜堂妹大肆庆祝,”汤姆说。当黛茵流露出愤怒的表情时,他点点头,然后很快地又说:“你的叔叔邀请了一些朋友……”
黛茵没有让他说完。“这个不道德的男人没有一点值得救赎的特质,是不是?”
她声音里的愤怒引燃他的。“显然是的,小姐。你的父亲--愿主使他的灵魂安息--似乎继承了所有的优点,而你的麦康叔叔和他的女儿……”汤姆厌烦地叹息。他注意到黛茵要拉开客厅的门,急忙摇头。“麦康和珍娜都在里面,小姐。如果他们看见你,势必会闹出笑话。我知道你想把所有的人赶出去,可是你真的没有时间。你的祖母在等待。”
黛茵知道他是对的,她的祖母永远排在第一位。她握住汤姆的手臂,开始上楼。
当他们走到楼梯平处,黛茵再次转身向仆人。“医生怎么说?她不可能再次让所有的人惊讶吗?她有可能好转的,是不是?”
汤姆摇头。“艾医生相信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他说。“艾蒂夫人的心脏已经衰竭了。是艾医生通知你的麦康叔叔的,所以今天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你的祖母发现这件事的时候简直气疯了,我相信艾医生的耳朵到现在还在嗡嗡地响。他的心脏没有在他挨骂的时候停止跳动,真令人惊奇。”
祖母斥责像艾医生这么高大的男人的画面令黛茵微笑。“奶奶是个令人惊奇的女人,不是吗?”
“哦,是的,”汤姆回答。“她拥有令大男人恐惧得颤抖的能力。我总得提醒自己我不怕她。”
“你从来没有怕过她。”黛茵嘲笑地说。
汤姆咧嘴笑。“你不让我害怕。你记得吗?你在拖我回家的时候,把夫人虚张声势的一切全都告诉我。”
黛茵点点头。“我记得。奶奶责备艾医生的时候没有提高嗓门吧?”
“老天!没有,”汤姆回答。“她是个淑女,自始至终都是。”他夸耀地说。“艾医生畏缩得彷佛她在咆哮,你真该看看当她威胁不留任何钱给他的新研究室时他脸上的表情。”
黛茵开始沿着长廊走。“艾医生现在和奶奶在一起吗?”
“没有。他待了一夜,刚刚才回家去换衣服。他应该会在一个小时之内回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你祖母的客人在她房间隔壁的客厅。她建议我带他们从后面楼梯上来,这样就没有人会看见他们。等你的麦康叔叔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么奶奶仍然坚持要我们依那个计划进行?”
“是的,当然。”汤姆回答。“亲爱的,容我提醒你,如果你的祖母看见你流泪一定会感到烦乱。”
“她不会看见我流泪。”黛茵承诺。
安蒂夫人的套房位于长廊尽头。汤姆打开房门,黛茵立即毫不犹豫地走进去。
房里黑得像午夜,黛茵瞇起眼睛试着看清方向。
这间卧房非常大。黛茵以前相信它至少有半个海德公园大。摆放着四柱大床的平台在长形卧房的一端。另一端,在缀着沉重窗帘的窗户前,摆着三张安乐椅和两张小桌。黛茵一直很喜欢这个房间,她小时候总爱在大床上蹦蹦跳跳,在厚厚的地毯上翻筋斗,制造出足以吵醒死人的噪音--她的祖母时常这么说。
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限制。当她的祖母心情轻松的时候,黛茵被允许穿上安蒂夫人美丽的礼服及鞋子玩扮家家酒的游戏。她会戴上宽边帽子,挂上一串串珍贵的珠宝项链,再戴上长及肩膀的白色手套。当她盛装完毕,她会请她的祖母喝茶,说一些她自己编造的故事。祖母从未嘲笑她,她反而加入游戏。她会摇动扇子,适时地附和或发出惊呼。偶尔,祖母甚至也会编造一些故事。
黛茵珍爱这个房间和所有美好的回忆,几乎和她珍爱住在这里的老妇人一样。
“你现在才到,年轻小姐。你要向我道歉,因为你让我等。”
她祖母粗嘎的声音在房里响起,黛茵转身走上前。她差点被一张脚凳绊倒。
“我道歉,奶奶。”她大声说。
“不要浪费时间,黛茵。坐下,我们有很多事要讨论。”
“我似乎找不到椅子,奶奶。”
“点亮一根蜡烛,吉妮。我只允许这么亮,”安蒂夫人指示女仆。“然后离开房间。我要和我的孙女独处。”
黛茵终于看见椅子。她坐下来,理好裙褶,然后把双手放在膝上。她看不见她的祖母,距离和黑暗使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她仍然直挺挺地坐着。祖母痛恨看见垂头丧气的人,而黛茵相信她拥有猫般敏锐的视力,所以她不敢放松。
黛茵感觉到女仆从她前面走过。她等到听见关门声,才大声地说:“房里为什么这么暗,奶奶?你今天不想看太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