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吗?他烧了画,也就忘了她,说什么要去喜欢「真的小芋」、「现在的小芋」一堆浑话,「真的小芋」早就摆平在冰冷的坟墓里,又要如何去喜欢?就算真的喜欢,也要说到做到,好歹去扫个墓、拔拔草呀!
见鬼了!她死都死了,还跟活人计较有没有去上香?哪天她真的一命呜呼,难不成要化作厉鬼揪人出来帮她扫墓?
不,她很好心的,就算当鬼,她也要当个好鬼,默默地躲在一边,暗暗地帮三儿,像是盖被子啦、缝衣服啦、做上一篮香甜的芋头糕……
她猛然一惊,现在的她,不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鬼?
躲在一身黑衣里,没人能见到她,也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孤单地飘来飘去,加上这张鬼脸,说她不是鬼她也不信。
但,她真的不想当鬼,她好想活在光天化日下,更想迎向三儿温暖的怀抱--就像那天,她安心地在他怀里睡着了。
不!不可能!这张脸、这个身,就算三儿喜欢什么「现在的小芋」,可「现在的小芋」是这般可怖的模样,她又如何敢让他喜欢呀!
大锅的水冒出泡泡,不断地翻滚跳动,白热烟雾袅袅上升。
田三儿静立在她身边,就瞧着她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然后戴上手套,捏了手指,又将一双手藏到袖子里,忽然又摇摇头,扯了蒙脸巾子擦眼角,轻轻叹了一声,又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她以为躲在大黑布袋里,他就瞧不出她的表情吗?
他逸出一抹怜惜的微笑,拿右手掌按住她的头顶。
「想什么?」
「哎呀!」呜,吓死她了,当她是小娃儿吗?
「我也要!」壮壮笑嘻嘻地蹲到三儿哥的左手边,直接以他的头去顶那只大掌……再直起了身子。
田三儿心满意足地按住两颗头颅,又往那颗比较大的、蠢蠢欲动想逃走的抚了抚。
「三儿哥!」壮壮微微抬起头,用稚气的嗓音问道:「娘的相公,就是壮壮的爹吗?」
「是的。」
壮壮还是有疑问,「那壮壮可以当郡主大姐姐的相公吗?」
「哈哈哈!」田三儿笑声更加爽朗,忍不住拉起壮壮的手臂,将他丢上了天,「郡主是可以等你十年,但她一定不想当我们田家的媳妇。」
「吓!田家?!」小芋又受到惊吓。
「壮壮跟我住,不就算是我们田家的吗?」田三儿接住壮壮,将他抱在手上,一大一小同时向她抬起一个模子塑出来的黑眉毛。
「喔,是的……」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对父子迟早会联手欺负她。
田三儿放下壮壮,微笑问道:「不然婆婆妳跟我说,妳夫家贵姓?从哪儿来?妳又怎么不寻妳家相公,好像当他已经死了似的?」
「这……」
「三儿哥!」壮壮又迫不及待地问道:「我爹跟你一样厉害吗?」
「壮壮的爹当然厉害了。」田三儿挺了挺胸膛,神情十分自豪,「不过,他是个没念过书的乡下粗人,但壮壮可不能不念,现在壮壮六岁了,也该请先生教你识字了。」
「大爷要回山里村,那里没有其他人了。」小芋忙插进一句话。
「有的。当年一起被拉去从军的村中伙伴陆续有了消息,他们脱了元军的籍,有的在外地娶妻生子,他们也想回去,顺便再带上因为战乱失了家园的亲戚朋友,其中就有一个前朝秀才,他可以当教书先生。」
「这么多人?」
「到时候我们山里村又像以前一样热闹了。」田三儿坐在壮壮的小凳子上,带着期待的神色道:「大家已经开始计画了,要整修山道、盖房子、重新犁田,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刚开始也许会很辛苦,也要耗费很大的功夫,可毕竟那是我们的家乡,只有那里的泥土最肥,种出来的稻子也最香啊!」
「真好……」小芋心头一热,眼眶湿了。
「壮壮!」田三儿将小人儿拉到身前,按着他的肩头,笑道:「你呀,就是从小吃咱们村里的稻子,才吃得这么胖吗?」
「才不!」大眼睛亮晶晶的,「娘说壮壮生下来就很胖、很大了。」
「喔,有多大?」
「有寻常人家的三个孩儿大呢!」
壮壮得意地将双手一张,比了一个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手势。
「壮壮呀!」沙嘎的声音像是在惨叫。
「这么巧?我也是。」田三儿笑得轻松,又去捏捏壮壮手臂上的肉,「我生下来也有人家的三个孩儿大,所以我爹喊我三儿。」
壮壮恍然大悟,兴奋地道:「原来三儿哥就是三个孩儿啊,我以为三儿哥是三只鹅--就是那个脖子很长,摇摇摆摆走路的鹅。」他说着还拉高脖子,张开两条小手臂,扭着小屁股,学鹅摇摇摆摆走路。
唉!田三儿在心中大叹,生平第一回感到气馁无力。
「壮壮真的该念书了。」他顺手从灶火中抽出一根柴枝,将上头的火星在地上捺了捺,拿焦黑的一端在地上写字。
「壮壮瞧着了,这个字是『田』……」
「我会写!我会写!」壮壮又拿了另一根柴枝,蹲到地上,很快画出四个连在一起的方块。
「笔画好像不是这样写的……不管了,壮壮再瞧着了,这是『三』这是『儿』,田三儿,这就是我的名字。」
「好好写喔!」壮壮飞快地画出三条横线。
「来,这两个字是『壮壮』。」田三儿吃力地一笔一画写着,「这字是跟你赵哥哥学来的,还不怎么熟,不过三儿哥一定会努力学会写壮壮的名字的。」
「我也要学!」壮壮聚精会神,也一笔一画跟着描。
小芋站在一旁将开水注入壶里,水气蒸腾,她的眼睛又湿了。
好一幅父子和乐图,光瞧他们偎在一起玩闹,她就忍不住要掉泪。
他们干嘛没事过来招惹她的眼泪啊?
「对不起,大爷,我要烧饭了,请你……」闪开!
「我今儿个叫初一买一桌酒菜回来,妳不用忙了。」
现在才说?!那他是故意过来放火烧画的吗?
「我回房去了。」
「等一下!」田三儿扔下柴枝,又将她扶了坐下来,自己也坐回小凳子,双手竟然就握着她的左手不放,双眼也直勾勾地瞧着她。
「婆婆,我想看我娘的玉镯子。」
「什……什么?」
「我娘的玉镯子,在妳的手上。」
「喔。」她只是「暂时保管」,不能拒绝。
她正要挽起袖子,三儿的动作比她更快,左手就大剌剌地拉开她的手套,右手直接将她的袖子推到肘边,大掌毫无忌惮地滑过她的手臂肌肤。
「吓!」他懂不懂得「敬老尊贤」呀!
小叛徒过来帮娘卷起袖子,好让三儿哥瞧个够。
小芋的手掌被紧紧握住,一颗心就像打大鼓,咚咚咚地打得她都快晕倒了,哪有力气再吼壮壮!
「当年……怎么会烧成了这样?」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伤疤,但那可怖的烙印还是让田三儿心脏抽痛不已,不禁哑了声音。
小芋抿紧唇,别过脸,不想再回忆。
「啊,还是瞧镯子吧。」那侧过身子的背影说明了一切,田三儿更加捏紧了她的手心,再以右手手掌包覆住她手腕上的镯子。
「会痛吗?」他轻轻问着。
「不会。」
「拿下来吧。」他摩挲着紧黏肌肤的镯子边缘,试图扭扯了一下,又立即停手。「我叫赵磊帮妳拿。」
「好,这镯子就还给大爷。」
「不,还是给妳戴着,以后还要传给田家的媳妇的。」
「可你说要拿……」
他小心地抚摸她的疤痕,仔细瞧着。「看得出是伤口没收好,新皮就胡乱长了。要拿,是因为妳这些年来嵌着这镯子,总是不方便吧?」
「是啊!」壮壮靠在娘身上,伸出一根胖指头碰触镯子,代为回答道:「娘做活儿,不小心碰到会叩叩响,扯了皮肉,还是会痛的。」
田三儿更是小心地翻看她的手腕,柔声道:「赵磊的医术不错,我叫他想办法分开这些死肉,以后这镯子戴在妳手上就灵活了。」
「镯子还你。」
「是妳的,就该给妳。」
「大大大……大爷,这不成……」
「不准再说不成!」田三儿笃定地凝视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说是妳的,就是妳的。」
凶什么嘛!小芋好想掉泪。霸道!无理!他就这么抓着她「老人家」的手吃豆腐啊?壮壮在旁边耶,他不能这样教小孩的!
可是,他的手好温暖,摸得她好舒服,原以为已经不再有感觉的肌肤竟然有些麻痒,也感到一股热流从他的指尖注入了她的血肉里,让她冰冷的身体活了起来了。
呜,他干嘛又变得这么温柔?就像那天骑马,也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害她不得不花费极大的力气「防御」他的「攻势」,可到最后,还不是累坏了自己,又很不争气地窝到他怀里睡大觉?
她扭了扭手臂,想挣脱他的掌握,却是让他握得更牢了。
「壮壮,妳娘很辛苦养你长大,明白吗?」田三儿又道。
「明白!」小头点个不停。
「你一定要乖乖听你娘的话,孝顺你娘,知道吗?」
「知道!」
「妳真的辛苦了。」
他似乎轻轻一叹,而那热气就呼在她的手心上,小芋吓得抬头看去,竟见三儿拿着她的手偎到脸颊上,还不断地以他粗硬的须根摩擦着,刺得她手心酥痒难当。
那时的他,也老爱拿没剃干净的硬须擦她的嫩脸,痒得她无处可躲,喀喀乱笑,最后还是无力招架,让他顺心如意地吃了她的嘴。
此时的他,不再心浮气躁,而是闭上眼睛,温柔地、和缓地、专心地偎着她的掌心,好像是带着她的手去抚摸他的大脸。
时光倒转,熟悉的触感让她不自觉地动了指头,先是怯怯地点着他的脸,再轻轻抚上他的鬓发,顺着他的颊边须根滑了下来。
三儿的脸,粗了,也成熟了,更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指头移动着,滑到了他的唇边,等到她发现摸着了什么的时候,这才蓦然一惊,急忙缩手。
他不让她缩,立刻带回她的手,深深地亲吻住她的手心。
「哎……」
她叫不出声音,只能震骇地望向「调戏老人家」的三儿。
四目相对,他看着她,没有调戏的神情、也没有轻薄的神色,而是郑重的、沉稳的,彷佛就算天塌下来了,他也不会移动半分。
她也看着他,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不敢和他的目光正面接触,总是怕他会看出她的把戏,而现在……那对深不可测又好像要吞下她的眼眸里,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她的心突然狂跳了起来。
「三儿哥!」丁初一冲了进来,虽然他百般不愿意撞破好戏,但外头还有更急的事,「圣旨到!快去接旨啊!」
「我……我走了。」小芋抽开手,慌忙地站起身,来不及戴手套,就将一双手藏进袖子里,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初一,你给我记住!」田三儿寒着一张脸。
呜呜!丁初一好怨叹,他已经想办法请宣旨公公下一局棋、喝两碗茶、吃三块糕了,要怪就怪三儿哥自己动作太慢了。
呵呵!壮壮走出厨房,亮晶晶的大眼瞧着大人们匆忙地往不同的方向跑走,他们都那么忙,那他要往哪里去呢?
他露出大大的酒窝,那还用说?当然是去院子爬大树、打秋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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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了,很多事情都不对劲了!
小芋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以为自己蒙在巾子里,别人看不到她,就难以窥知她的底细;可是,她也因此失去了灵敏的感觉--巾子多少挡住了视线,也让谈话声音变得不清晰,而且她又老是低头不看人--所以,当三儿偷偷瞧着她时,她是不是反而将自己完全暴露出来了?
「娘,不睡?」
壮壮扯着小被子,侧过身子,睁大眼睛瞧着她。
「你怎么还没睡?」小芋摸摸他的头发,顺手掩下他的眼皮。
眼皮立刻弹开,大眼睛又黑又亮,眨了又眨。
「娘!大皇帝送三儿哥好多东西,妳怎么都不去看?」
「瞧你那么兴奋。」小芋微笑帮他顺了被子。「打从回房就说个不停,嘴巴不累呀?该睡了。」
小人儿还是很兴奋地继续说道:「三儿哥说,有了这些赏赐,他可以帮壮壮买纸笔,还可以去打犁、买锄,做好多好多的事情喔!」
「是要回去了。」
回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她为什么会如此犹豫、害怕呢?
「娘,初一哥说,万岁爷是个小气鬼,他会送来这么多金银珠宝,是故意给天下人看说,三儿哥要走了,他很舍不得,就打赏给三儿哥,表示他是一个大大的好皇帝,这叫作『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壮壮啊!」小芋赶忙掩住那张有口无心的小嘴。
看来还是回山里村吧,再让这些爱说闲话的人待在天子脚下,真不晓得会掉几颗人头哩。
壮壮挪开那只手掌,又欢天喜地地道:「还有皇后娘娘的赏赐呢!翠环姐姐来喊娘两次,娘都说要睡了,可我回来,却又见娘坐着发呆?」
「你们看就好。」
「那全是皇后娘娘赏给三儿哥的妻子的耶!每件布啊、手环啊、簪子啊、珠珠啊,还有好多壮壮不认得的宝贝都闪闪发亮,好稀奇喔!」
「什么?他的妻子?」
「我也听不懂。」壮壮也有疑惑,「我问三儿哥什么是妻子,三儿哥说,如果他是壮壮的爹,他的妻子就是壮壮的娘,可我还是不懂,壮壮的娘就是娘,怎又变成三儿哥的妻子?」
早晚壮壮都要懂的。再说,三儿的妻子……又是谁呀?人都还没娶进门,皇后就赏下礼物,那一定是个很重要、很有身分的小姐了!
画像已烧毁,他毕竟是忘了她了,以后她仍是一个默默烧饭的老婆子……不,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在菜里多放几根辣椒呛昏三儿的妻子--可她又做不来这般妒妇的行径--天啊,那个曾经努力撮合翠环和郡主两段姻缘的善心婆婆哪儿去了?
她无法再蒙蔽自己了,她还没那么好心能将三儿送出去,可她更没勇气认三儿,既然什么都不成,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吧。
「壮壮,娘问你,你喜不喜欢三儿哥?」
「喜欢啊!」
「那以后就跟三儿哥住在一起了,好不好?」
「当然好了。」
「那你一定要听三儿哥的话,就算娘不在壮壮身边,你也不能哭的,要学三儿哥做一个勇敢的大男人,知道吗?」
「咦?」
「怎么不回答了?」
「娘为什么不在壮壮身边?」
「嗯……」小芋轻轻拍抚壮壮的小身子,逸出疼惜的笑容,「壮壮会长大呀,总不成一直跟娘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