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不要理我不就好了!当作没看见我不就好了!”她也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照顾她,反正本来就没人理她,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学校,在家里,都是。
“要是做得到那种事的话,你还会在这里?”
他低声说,似乎叹了一口气。于是,她不自觉地望着他。
“虽然我已联络过你家人,但我还是要听你这方的说法。”白恩露严肃地直视着她,道:“你不是被虐待才不回家的吧?”
她思绪飞走了一会儿。
“……咦?”还以为他表情这么认真是要问什么。
“不是被虐待吧?”他非常正经地重复。
“不……不是。”在他审视的眼神下,她只好坚定道:“真的不是。”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爸爸知道你没回家好像有点紧张,虽然只说几句话,但是声音听起来满担心的,留下这里的联络电话后他才比较放心,还在电话里道歉,拜托好好照顾你……我让他以为你是跟女老师在一起。”白恩露摸着自己的后颈,从椅子上起身,道:“你真是很会找麻烦。”
他越过她离开客厅。
梁知夏闻言,却怔站在原地,愣愣地一直望着地板。
父亲会担心她?怎么可能……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父亲讨厌她。说不定,是恨她。
她抱膝坐在椅子上,低头将脸埋在双肘中,好像只要变成一个茧,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不去理会。
“……喂。”
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走开的白恩露又来叫她。
她仰起脸,见到他站在厨房门口。他眼睛看向别处,比手势道:
“我妈找你。”说完,又走掉了。
梁知夏有点恍惚,被动地站起身,进到厨房,妇人坐在饭桌前,对她和蔼地笑道:
“虽然才刚吃完早餐,不过我要准备午餐的材料,你来帮我好吗?”
梁知夏微怔,乖乖地拉开椅子坐下。
妇人拿起篮子里的马铃薯递给她,道:
“去皮你会吗?如果用刀子不习惯的话,有刨刀……”
她默默接下。
“……刀子就可以了。”拿起一旁的刀具,她缓慢地将薄皮削掉。
妇人见状,讶异道:
“你会用刀子削皮啊?好厉害呢,真的。我是结婚当主妇以后才学会的呢。”
妇人由衷佩服的语气和笑意让梁知夏先是愣住,随即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知如何回应,所以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以前,她连开水都没烧过;那个时候,也想象不到自己现在什么家事都会做了。她很努力地学习,也曾烫到手、煮焦东西、把衣服洗到染色,但是她没有放弃,全都学会了。
可是,没有用,没人需要她,她的存在也是可有可无,没人关心的。虽然书里常说只要耕耘就会有收获,但是,其实不论怎么努力,有些事情就是办不到,永远都办不到。
她的眼神黯下来,旁边的妇人安闲悠然地道:
“明明才吃过早餐,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就要准备午餐的材料吗?”
“……咦?”梁知夏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妇人为何这么问,也不知道答案。
“因为啊,你的老师看你一个人坐在那里都不动,就来跟我比手划脚了一下。他好像觉得自己跟你讲了什么重话,所以有点在意呢。”妇人将削好的马铃薯切成块状,笑道:“你的老师就是这种人。他在学校一定人缘不好吧?除了上课以外的事情都不会,是个笨蛋老师。当初因为担心我和他的外公外婆,他居然考虑要一直待在老家;明明考上你们学校教职,也斟酌想要放弃,结果我就把他赶出去了。对了,别看他那样,他其实很笨手笨脚的,连煎个荷包蛋都会打翻锅子呢,我想他一个人住一定都吃外食。”
梁知夏不晓得妇人为何跟她说这些,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已经很久没跟人聊天了。
只听妇人道:
“虽然他是这么笨拙的老师,但是,他一定是多少担心着你,才会把你带到这里来。请你多多包涵。”
妇人的表情慈祥,梁知夏却不知怎地却有种眼眶发酸的感觉。当以为只有自己孤独一人的时候,知道还有人会为自己担忧,原来是这样令人想哭的一件事。
她的眼睑悄悄颤抖着,妇人并未多言,只是很平常地微微笑着道:
“啊,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梁……梁知夏。”她轻声说。
“是夏天的夏吗?你是夏天生的?”
“是夏天的夏,但我不是夏天生的。”她摇了一下头。“因为我父母都喜欢夏天,所以……才取了这个字。”爸爸和妈妈曾告诉过她。
“父母帮孩子取名,总是要费一番心思的呢。”妇人露出相当慈爱的笑容,慢慢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老师叫‘恩露’吗?看起来是不是有一点奇怪?那是他爸爸查字典取的呢。恩露这两个字,有恩惠、德泽的意思。我看起来年纪很大吧?因为我跟他爸爸结婚很久都没有办法怀孕,好不容易高龄平安产下你的老师,所以他爸爸说要取这个名字,感谢天上的神,给我们一个孩子。”
“啊……”原来如此。
妇人温和对她道:“你的父母,一定也是很用心地帮你取了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梁知夏闻言怔住。
良久,她点了下头,小心翼翼的、小小声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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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餐桌旁,妇人和她聊天,即使她没有话可以回应,妇人依旧愉快地讲着各种事情。像是说她的老师小时候长得跟天使一样可爱。
因为这样,梁知夏有一种比之前自在的感觉,跟着帮忙煮午饭,妇人又称赞她很贤慧能干。中午,在和早上差不多的气氛中用完餐,梁知夏一样起身收拾,准备要洗碗,结果妇人盛了两碗椰奶西米露给她,请她端去给在客厅里看电视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甜点。老人家爱吃。”妇人笑说道。
“……喔。”梁知夏端着两碗西米露,走到客厅,放在茶几上。“……是甜点。”她对两位老人家说。
“嗄?什么啊?”老公公问道。
“甜点。”梁知夏又重复一次。“是西米露。”她说。
“什么呀?”这次换老婆婆开口问了。
“咦……”她迷惑了。“甜……甜点。”只好再说一次。
“嗄?”两位老人家同时发声。
梁知夏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外公外婆有重听,你要大声说他们才听得见。”白恩露不知何时站在阳台处,手插在裤袋里睇着她。
原来是这样。所以老师的妈妈也很大声地和他们两人讲话。
虽然明白原因了,但梁知夏却踌躇地看向白恩露。
他见状,一脸奇怪道:
“你没办法大声说话?”
当然不是。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放声呼喊些什么了。白恩露不理她,转身走进阳台,她在两个长者的注视下,终于大声地喊道:
“西、米、露!”发现自己的突兀,她“啊”了一声,指着碗补充道:“碗里的甜点,是、西米露……椰、椰奶的。”结结巴巴的。
“喔。”两位老人家缓慢地勾起笑容。“谢谢你。”
“不……”虽然想说不客气,但那不是她煮的,她只是端过来而已。
她尴尬地摇了下手,随即回到厨房,妇人已经替她盛了一碗。
“呵呵,你也来吃吧。”妇人招呼说。
虽然才吃完饭并不饿,但梁知夏还是坐下拿起调羹,一口一口,慢慢地将甜甜的西米露送入口中。
吃完,她去客厅帮老人家收碗,一起冲洗干净放好。要离开厨房的时候,妇人从椅背上拿起一件薄外套,对她微笑道:
“如果你要去找你的老师的话,他应该在一楼的躺椅上,他老是在那里晒太阳晒到睡着,帮我把这件外套拿去给他好吗?”
虽然她并不是要去找白恩露,但她却没有拒绝妇人,就拿着外衣,找到楼梯后下楼。醒来以后还没有仔细看过,原来这是一栋三层楼的透天厝。
她来到一楼的大厅,厅里放着一组木制座椅和两台脚踏车,由于采光良好,所以相当明亮。她望见外面骑楼有张背对屋内的躺椅,从后面看过去,只能见到有人的手肘放在靠手上。
她拉开纱门走出去,白恩露的确是在躺椅中。
他闭着双眸,呼吸平稳,手里还抱着一本英文语句练习集,真的睡着了。
骑楼横梁下有燕巢,几只燕子和麻雀就停在椅背或他的肩上,他的脚边也有猫和狗躺着。这样的画面,令她忽然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情景。
是因为动物很喜欢他吗?她只是靠近一点点而已,本来在啄翅的鸟先飞走了,燕子回到巢里,猫狗也慵懒地用爪子抓抓脸,慢条斯理地走开。
她的视线跟着燕子回到燕巢后,才垂眸再度望着熟睡的白恩露。
因为不知道这样要怎么给他外套,她杵着好一会儿,本来想回身上楼不管了,抿了抿嘴,还是不自在地拉开手中的外衣,微弯腰,用极轻的动作,准备要把衣服盖在白恩露身上。
不料,在快盖上的时候,白恩露却突然醒了过来。察觉他好像要张开眼睛,梁知夏吓一跳,下意识地将衣服扔下,结果那件衣服就丢在他的脸上。
她慌忙站直身,有点僵硬地看着白恩露将盖住头的外衣拿下。
他一脸“发生什么事”的表情。发现她站在一旁后,低头看了下手里的衣服。
她撇清解释道:
“那是……是老师你妈妈要我拿来给你的。”说完之后,她忽然想到他借给她的那一件外套还没还他。
“嗯……”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道:“谢谢。”
没想到他会道谢,梁知夏一愣。
“没有……”她细声说。
他抬起脸,观察着她一会儿,问:
“不哭了?”
一直在想着要走开了,结果被他这么一说,她又顿住。
“咦?”
“就是……”白恩露移开视线,将外套穿起后,摸着脖子道:“吃午饭前你不是坐在客厅?那是在哭吧?”
“什……”梁知夏睁眸,否认道:“才没有哭。”妈妈丧礼之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了。
“是吗……”他好像松了口气,说:“那你跟我妈聊天,心情变好了?她当了三十年的小学老师,很会哄人的。”
先前和妇人的谈话,的确让她心情放松。她道:
“老师的妈妈是好人。”
白恩露忽然瞅住她,道:
“你……好像不会忤逆长辈。不管是我妈,还是我外公外婆,你在他们面前都很听话,在别人家里也很注意礼貌。”像是会收拾碗筷。他说。
闻言,梁知夏低下头。与其说是不好意思,倒不如说是不知道怎么回应。
只听他用一种意外的语气道:
“原来你是个乖孩子。”
被称赞了,她却只是垂着眸,没有任何美好的心情,反倒像个做错事的孩童,放在身侧的双手轻捏着衣服下摆。
白恩露跟着她沉默一会儿,然后启唇道:
“你好像老是在压抑什么,连要你大声说话,你都会露出困难的表情;又因为很压抑,所以对许多事情都缺乏应该有的反应。”感觉很奇怪,他道:“像是……一直忍耐着,不让自己开心,故意让自己不快乐。你不累?”
白恩露最后不经意的疑问句,让她好像用力一点呼吸就有什么东西会溃堤般,她悄悄地深呼吸了下。
就是因为觉得很累很累,所以,她逃跑了。
梁知夏咬着嘴唇,不想泄露情绪。
“……我一直想知道,”但是,白恩露的声音却又在她耳边响起。“地上有什么东西那么好看,你老是要低着头?”
她呆住,只是一句普通的问话而已,却不晓得为什么,她的视线瞬间模糊起来,差点掉下眼泪。
“……没有。”她忍着从心头涌上的那一阵哽咽,硬声回答。
“没有你为什么不把脸抬起来?”他又问。
为什么?被这么问的梁知夏同时也问着自己,她的嘴唇不自觉地微抖,回答道:
“我……我不知道。”她就是没办法抬起头来。
“为什么不知道?”他不解地问。
“我……”好想要他别再说了。
她紧紧闭上眼睛,想要将胸腔里那个裂开无数次而伤痕累累又微小脆弱的自己,再度勉强且强硬地缝补起来。
“你……不是要哭了吧?我又没骂你。”白恩露好像很伤脑筋似的,安静了半晌,突兀地道:“两位老人家在找你。”
“咦?”梁知夏闻言,虽然不知道什么事,还是赶快深呼吸一下。“哪……哪里?”看着身旁,她微哑声问。
“……前面。”
他这么说,于是梁知夏往对面看去。
透天厝正对着一大片农地,一望过去,视野变得宽广辽阔;风吹过来,田里的作物就像是绿色的波浪般无比美丽,在湛蓝的天空下,成为极为清新的风景。
“一直低头瞪着地板看,当然就只能看见自己附近的事物;试着把头抬起来看一下别的地方,不知道的事情,说不定看远一点就知道了。”他相当不自然地说道,像是这样的对话对他而言很不拿手;接着他又稍嫌懊恼地低声道:“你别每次都让我讲这种安慰励志的话,说这种话我感觉有点丢脸。”
梁知夏望着面前一片广大的田园,不觉低喘出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老师要她看的地方好大好漂亮,所以她身处的黑暗世界里,好像也渗透进了一点点光。梁知夏手指揪着衣摆。
起了波纹的心情慢慢被抚平了,静默半晌,她缓慢启唇道:
“老师……从刚才开始就在说教。”而且还骗人,说老人家在找她。
“嗄?”白恩露先是露出微讶的表情,然后将手肘靠在膝盖上,摸着嘴唇,不确定地道:“我……这样是在说教?”
梁知夏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困惑地低喃;随后他抬眸,瞅着她说:
“我只是认为,像你这种年纪的高中生,应该喜欢玩乐,去KTV唱歌,或去热闹的地方逛街,虽然会烦恼学业上的事,但还是会想要交个男朋友什么的……每天都过着轻快的日子。”
说得好像要她这么做才正确的样子。
“老师是在讽刺我吗?我连朋友都没有。像我这么难看又阴沉的人,又怎么会有人喜欢我?”
因为刚才被他严重扰乱心绪,所以她略微赌气的反驳了。
岂知他却道:
“难看?”他一脸的疑问。“那是因为你不笑,要是笑起来的话,会变可爱的。”
闻言,她就这么傻住了。
“……咦?”她奇异地注视着他。
她的目光令他停住动作。
“啊。”他像是发现了什么错误,立刻摇手,解释道:“老师不是在说你可爱……嗯,也不是这样。那个——”似乎一时难以说清楚,他掩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