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好该怎么说之后,他放下搁在唇边的手,对她道:
“我认为,只要是小孩子和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就是可爱。”
梁知夏一顿,重复道:
“只要是?”
“……嗯。”白恩露一脸不大想说出来的表情。
也就是所有的小孩子和女孩子,不管是什么长相和模样,反正只要开心笑了,他就认为那是可爱。
那不是因为她脸上有伤痕而想出来的安慰或同情之词,而是真的这么认为的语气,梁知夏愣愣地望住他认真的面容。
原来,像她这样有丑陋疤痕的脸,笑起来还是会有人觉得可爱的。
“……老师真怪。”
她垂下的眼睑微颤,轻轻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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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在晚餐之前的一整个下午,妇人不再找事给梁知夏做,也没有管她会在家里做什么。
妇人只是告诉她,想要休息可以回客房;无聊的话,也可以去书房看书,或者到客厅看电视,什么都可以。妇人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外来者防范,只是用看孩子的眼神亲切地对她说着。
然后,妇人和两位老人都去午睡了。
而白恩露,说要准备期末之前的讲义,也没特别嘱咐她什么,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里。
她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因为附近都是农田,所以吹进来的风都有草的香味,那令她心情很平静。之后,她到妇人说的书房,一打开门,不大的房间里,四面墙都是书柜,除了书之外,就只有一套桌椅,说是书房,其实应该说是书库。
从教科书、儿童读物、不同领域的小说,到中英文版的世界文学,各式各样的书籍都有;其中,有个书柜放着几套漫画和影碟,她靠近看,望见漫画的书名好像是以“老师”为主题的,忽然想到白恩露的脸,她便拿下来翻阅。
漫画里面的主角老师,老是穿着运动服。她微微顿住,然后拿起其它的漫画和光碟,全都是和教师有关的内容。
心里浮现的是白恩露看着这些作品,学习怎么当一个老师的画面,她总是黯沉的眼神不觉地温润起来;拉开椅子,她坐在书桌前,一页一页地翻着。
书里的主角背景很稀奇,剧情比现实来得夸张许多,个性和白恩露在学校里的模样,也根本联想不在一起。
虽然他做不到主角做的事,但是,他还是和主角一样穿着运动服。梁知夏想起妇人说他是笨蛋老师的话。即使表面上一点都不像漫画里这么热血,甚至还有些冷淡,但是有一天,他也一定会拯救学生的吧?
因为,现在她就有被帮助的感觉了。
“……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她闭上眼睛,低声轻语着。老师告诉她的这句话,会不会有实现的一天?
本来已经绝望的她,现在好像又有了一点点的勇气和希望。
垂下眼睑,她单手支着脸,慢慢看着漫画。
由于太过入迷,直到妇人来叫她吃晚饭,她才发现已经天黑了。用餐的时候,妇人问她在看的书好看吗?她点头,不自觉望向坐在对面的白恩露,直到见他感觉到视线,睇向她这方,她才移开目光。
帮忙洗好碗筷,她又回到书房,继续看没看完的书。因为本数不少,她一个晚上没睡,勉强只看完两套漫画。
走出书房,刚好遇到要进入洗手间的白恩露。他穿着运动服,肩上披着擦汗的毛巾,双颊红润,好像刚出去跑步回来的样子。
一见她,他道:
“吃完早餐就准备回去了。”
“咦……”她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应道:“嗯。”
妇人将洗烫好的制服还给她,让她换上。她自己在外面又加了一件妇人借她的毛衣,然后把书包放在纸袋里,这样就不会太显眼。
临要离开前,妇人因为知道她会下厨,所以给了她一袋自家种植的农作物。
“给你的老师他用不到,所以不给他,只给你。”妇人笑着将提袋放进她手中,道:“再见。欢迎你下次再来玩。”
梁知夏提着沉甸甸的袋子,从没想过温暖这种无形的东西是可以握在手心里的;她没有拒绝,只是对着妇人和屋内的两位老人家挥手。
“再见。谢……谢谢。”真的。
和母亲、外公外婆道别过后,旁边的白恩露对她道:
“走吧。”
梁知夏跟在他身后,低声道:
“老师的家人真好。”
他只是背对着她,应了一声:
“嗯。”是很肯定的声音。
在坐火车的时候,梁知夏开口问了最后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老师……都没有问我为什么不想回家。”本来以为他多少会问她的。
“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实话吗?”白恩露戴上很少戴的眼镜,低头细阅着这几日拟好的讲义草稿。
被这样一反问,梁知夏低头望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不会。”她诚实回答。
“所以我才没问你。”反正不是被虐待就好。停了几秒后,又说:“我之前看电视剧,里面有个老婆婆的角色说,‘人要是自己一直忍耐着硬撑,总有一天会像气球一样爆炸’。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不过,我把这两句话送给你。”
一定是因为她什么也不肯说,所以老师才会这么告诉她吧。梁知夏望着车窗外,静静地,不再讲话了。
因为昨晚没有睡,晃动的列车,让她慢慢闭上眼眸。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梦到了好久没看到的妈妈的笑颜,让她差点哭出来。正想走过去的时候,妈妈却开始往后退,她一着急,就伸出手去——
“嗯?”
听见白恩露的声音,她倏地张开眼睛,只见他侧头疑惑地望着她,而她正抓着他的手臂。
“啊……”梁知夏收回手,垂低微湿的眼眸,不知怎么解释。
白恩露只是说:
“你醒了刚好。到了。”
梁知夏转头看向窗外,列车正减速入站。
跟着人群下车,在走出车站前,白恩露先对她道:
“老师必须跟你道歉。就算可以找到再多理由,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处理得极不适当。”
梁知夏微愣,随即明白他是在讲把她带回老家的事。
可是,明明是她的错,老师是担心她,所以才会……
只见白恩露目视前方,继续道:
“如果你要去检举我行为不当,我也不会有怨言。”
老师一定是即使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也没有丢下她一个人不理会的吧。梁知夏停住脚步。
似乎发现她没跟上,白恩露回过头,问:
“怎么了?”
梁知夏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
“老师,我可以自己回家了。”再跟他一起走的话,也许真的会害到他。希望那天晚上没人看到他们。
这两天平静下来以后,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是给他添了非常大的麻烦。
“你真的会回家吗?”白恩露瞅住她。
“我会。”她直视着他回答道。“我会坐公车回去的。因为老师比较有钱,所以……要坐计程车。”她小声说,这样才能分开走。
白恩露凝望着她一会儿,然后从背包里取出纸笔,写了张字条,递给她。
“下次又想找麻烦之前,打这个号码。”
“这是……”老师的电话?她伸手接下。
他拉了一下背包肩带,道:
“明天学校见。”
她知道,他是故意和她约定,希望她乖乖去上学,不要又离家不回。梁知夏在他转过身前,唤道:
“老师,我、会告诉你理由的。”她眼也不眨,认真地说:“等我能说出来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你的。”
她望见白恩露先是有点讶异,随即露出温和的表情。
“我知道了。”他说,然后就离开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车站外,她才往公车站牌走去。把字条细心折好收进口袋里,她将提袋放在腿上抱着,坐着摇摇晃晃的公车,回到自己的家。
老师的妈妈在第二个晚上也有和父亲联系,她没听到父亲的声音,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或许紧张的语气是装出来的,因为面子关系,说的全是客套话也说不定。
伫立在门口,她将钥匙握在掌心中许久,才抬起垂放在身侧的手,把钥匙插入锁孔之中。
她不晓得门后将会是怎样的光景,可能什么都没变。她逃走了一次,现在,她又要回来继续面对。不知怎地,她的感觉已不像以前那样沉重。这个家,以往总是让她觉得快要窒息和喘不过气。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是稍微放过气的气球了吧。
她转动门把,完全不敢期望知道自己女儿离家出走的父亲,会在假日坐在家里等她归来。
然而,她打开门后,不仅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坐在客厅里,还有上次拜访的那位女性,以及她的小孩。
梁知夏愣住。
“……你们好。”
就和那次一样,她轻声且有礼貌地向对方问好。
第六章
她站在学校西边侧门的那棵大树底下。
大树的浅褐色粗干略弯,一路往上到高处后分开,生成无数细枝,树枝上长有掌心大小的树叶。
一起风,叶片便会随之轻轻晃动。
梁知夏昂首望着树木。不知道什么原因,只不过经过一个周休,这棵树却枯了一大半,整地都是落叶,连原本健康的主干也有部分地方开始变白脱皮,和之前见到的繁茂景象截然不同。
早上来学校到现在,她连教室都没去过,只是一直伫立在这里。
她想找之前那个高瘦女生。虽然不晓得班级,但是她觉得来这里好像就可以见到对方。
只是等到现在,那个女生并没有出现。
“同学,打钟了,还不回教室念书?”
今天是期末考,刚好经过的教官发现她,便出声提醒。
她垂下视线,在转身之时,还看了一眼。
离开那里,她走进自己教室的所在大楼;她的班级在三楼,可是她却往二楼走廊走去,停在白恩露当导师的那班的后门,直到讲台上的白恩露发现她的存在而微愣,她这才离开,爬上楼梯,来到自己的教室。
一如往常,今天仍没有任何人和她说话或打招呼。梁知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第一节考试开始前,拿出课本,沉默地翻开来。三年级的她,即将面临大考,但因为家里的问题,她其实早就已经放弃今年的升学。
但是,现在她却有了一点点“如果现在准备,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的念头了。
昨天回家之后,对于她外宿两夜的行为,父亲果然没多问什么,她就那样进去自己的房间。没多久,有人敲了她的房门,她打开来,望见女人和小男孩站在门口。
“如果你有空的话……小朋友说想和你认识……”女人似乎相当不好意思,像是深怕她觉得麻烦。但即使如此,却还是不想让小孩子感到失望地对她说道:“他很乖的,只是想聊一下天,如果你等下要忙,直接跟他讲就好了。”
梁知夏垂眸,望见小男孩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直视着她。
“姊姊好。”刚才来不及和她问好的小男孩有礼貌地开口道。
“……进来吧。”梁知夏让开身。
“谢谢。”女人道谢,跟着低头提醒小男孩:“姊姊请你出去的时候,就要出来了喔。”
“嗯。”
小男孩用力地点头,女人这才露出微笑离开。
梁知夏指着自己的床,对小男孩道:
“你可以找地方坐下,要坐椅子也可以。”
“谢谢姊姊。”小男孩直接就坐在床沿,背挺得直直的。
她没什么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不知道现在的小朋友是不是都像他这样,好像在学大人;也不晓得他为什么会想来她房间;她没想很多,纯粹地认为他大概是好奇。
想着找本书给他看好了,在书柜前考虑着,却突然忆起白恩露老家书房里那些漫画。那里适合小孩子看的书籍一定比她这里多得多。
她拿出一本中英文版的《小王子》,她国中时要写读书报告时买的,一直留到现在。妈妈总是跟她说“书本就是财产”,所以她很少丢书。
将那本小王子递给小男孩,梁知夏道:
“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小男孩诚实道,并且接下那本书。“谢谢姊姊。”
“嗯。”好有礼貌,一定是家里教得很好吧。她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然后发现他很直接地注视着她。
他不怕她呢。她以为自己外在的形象在小朋友眼中应该有点恐怖的,头发半遮着脸,脸上又有伤疤,就像巫婆一样。
但是,只要笑了,却会有一个人认为她是可爱的。
发现自己又想起白恩露,她微微一愣。
“……姊姊,可以请你不要讨厌我妈妈吗?”
小男孩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看着他,道:
“我不讨厌你妈妈。”连今天只见过两次面,没讲过什么话,谈不上什么喜欢讨厌的。
“真的吗?”小男孩眼睛一亮。“没有骗人?”
“没有。”她摇摇头。
“谢谢姊姊!”他露出笑容,明显不再像之前那样拘谨紧张了。“学校的同学都说,我是妈妈的拖油瓶。因为我,妈妈喜欢的人不会喜欢她,我会让很多人不喜欢我妈妈。”
他稚嫩的声音,说着大人世界的现实话语。梁知夏闻言,凝视着他天真可爱的小脸,然后,她道:
“你同学错了。你是个乖孩子,不会有人因为你而讨厌你妈妈的。”
小男孩瞪大双眸,虽然挂着笑意,但是眼眶却又有点红红的。
“我会一直当乖孩子。”他坚定地承诺,用词纯真,语气却又矛盾地早熟。“姊姊,我跟你说的事情,你可以不要告诉我妈妈吗?我不想要她伤心。”
“好。”梁知夏答应他。
小男孩冲着她露出大大的笑,然后低下头开始看书。
一直都没有余力的自己,现在却也可以安慰别人,稍微让小孩子露出笑容了。虽然她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感受。
如果她刚才没有让小男孩进来的话,就不会有现在的事;如果她只低着头不理会的话,小男孩一定会以为她讨厌他和他妈妈,也就不会笑了。
她好像有一点理解了,白恩露跟她说的——抬起脸来,看远一点。
梁知夏面向书桌,摸着放在口袋中的羽毛盒子,就这样发愣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又响起,在她站起来前,小男孩已先帮她打开门。
只见女人站在门外,先是望着她,随即看见小男孩手上抱着书后,像是终于确定小男孩并没有带给她麻烦,有点担忧的表情明显变轻松许多。
“等一下是晚餐时间了,我知道附近有间好吃的店……一起去好吗?”女人友善地提议。
梁知夏并未拒绝,小男孩表现得更是开心。之后,由女人走在前方带路,步行到十分钟脚程远的一间川菜馆。